苻坚：一个差点统一了中国的胡人皇帝
公元383年，在出征东晋之前，大秦天王苻坚（338—385）将龙骧将军的称号授予羌族将领姚苌。
龙骧将军这一官职，对苻坚有特别的意义。他的祖父苻洪最早被后赵石虎授予龙骧将军，而苻坚13岁时，他的伯父苻健也任命他为龙骧将军。
龙骧将军可以说是苻氏家族发家的起点，也是苻坚个人建立功业的起点，所以苻坚很珍惜这个称号。他对姚苌说，我从未授人“龙骧之号”，现在将它授予你，希望你担起重任。
苻坚的手下赶紧跟苻坚耳语说，王者无戏言，将龙骧之号让出去，这是不祥之兆呀。
苻坚不听。他最烦这些神神鬼鬼的谶纬之学。
两年后，385年，姚苌的军队围攻苻坚于五将山。苻坚被抓，在一座佛寺中自缢而死。而姚苌瓦解了苻坚的前秦政权，并成为历史上后秦政权的开创者。
从巅峰到殒命，苻坚生命的最后两年，仅仅隔了一次淝水之战。从成为“秦始皇第二”的神话，到沦为历史和谶纬学者的笑话，苻坚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
而这次战争的失败，不仅宣告了前秦帝国的崩溃，也宣告了中国大一统的机会之门关闭了。整整两个世纪后，才由隋朝完成了中国的重新统一。
▲安徽寿县，淝水之战古战场 图源/图虫创意
01. 前秦版玄武门之变
苻坚生活的年代，在历史上被称为十六国时期（304—439），是“臭名昭著”的大乱世。但苻坚本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属于这个乱世，或者说，他就像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
8岁的时候，苻坚就显得与众不同。他竟然主动要求拜师读书，这对于崇尚征战的氐族人来说，是破天荒的事儿。他的祖父苻洪知道后，高兴地说，我们这些戎狄部族，世世代代只知道喝酒，你小小年纪却要求读书，真好。
氐族是世代生活在青藏高原边缘的一个部族，从西汉以来，就成为中华帝国的子民。但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部落和部落贵族。
在十六国乱世中，苻坚的祖父苻洪也跃跃欲试，想建立氐族政权。不过一开始实力不够，选择了投靠后赵石虎。后来被石虎授予龙骧将军，镇守枋头（今河南浚县），苻洪遂带着族人和部队离开故土，到了中原。多年后，后赵盛传“苻氏有王气”的说法，石虎开始谋划做掉苻洪。
苻洪当时已拥兵十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并率军西进，想在长安建立自己的政权。途中，苻洪被人毒杀。
苻洪的继承人是他的儿子苻健，即苻坚的伯父。苻健遵从苻洪的遗训，率领人马西渡黄河进入关中，渡河后，把浮桥烧了，以示断绝退路。
当时的关中，都是流亡豪强为避乱自建的坞堡，相当于一个个独立的军事单元。苻健大军所到之处，这些堡垒纷纷归降，遂直入长安。
公元351年，苻健自称天王，建立前秦。
苻健曾大败北伐的东晋将领桓温，也曾挡住前凉的进攻，在关中站稳脚跟。可惜他不到40岁就病逝，他的太子苻苌此前也战死了，他的第三子苻生，也就是苻坚的堂兄被立为皇帝。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历史罗生门的意思了。
按照正史的记载，苻生在位仅两年时间，却把昏庸暴虐的事儿干了个遍。他嗜酒无度，以杀人为乐。他天生独眼，忌讳臣下说到“不足、少、无、缺”等字眼，谁不小心提到了，杀无赦。别人恭维他，他说你取媚于我，杀；别人批评他，他说你诽谤我，也杀。史书说他一年内就诛杀后妃公卿以下500多人。
不过有一点，苻坚的上位史跟后来的李世民太像了，堪称前秦版玄武门之变。所以苻生是否是十恶不赦的变态暴君，抑或只是苻坚为了宣扬自己篡位的正当性而刻意抹黑苻生，真相已经无法还原了。
正史载，357年，年仅20岁的苻坚不忍前秦毁在暴君苻生的手里，于是秘密联合了同父异母兄苻法、御史中丞梁平老等人，包围皇宫，发动政变。苻生帝位被废，不久被处死。
诡异的是，没过多久，苻法也被处死了。
苻法是苻坚同父异母的哥哥，两人发动政变并杀了苻生以后，谁来继承帝位呢？按照正史的说法，兄弟二人你推我让，十分客气，最后苻坚的生母苟氏拍板，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台。
再后来，苟氏“以（苻）法长而贤，又得众心，惧终为变，至此，遣杀之”。苟氏为了让苻坚坐稳帝位，竟然派人把苻法解决掉了。而苻坚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跟个傀儡似的，全然听命母后的安排，只是在苻法被处死前跟他诀别，“恸哭呕血”。
这样不合常理的记载，只能让人怀疑，苻坚不过是借母亲之手杀掉苻法罢了。由于运作手法高超，后人只会骂苻坚之母的恶毒，而不仅不会骂苻坚，还会同情他的无奈与仁慈。
由于历史上皇室内部的夺权血案时有发生，而史书的记载要么讳莫如深，要么遭到篡改，导致真相不明。苻坚的上位，跟后来的隋炀帝、唐太宗等人一样，都属于同一类型。但说白了，这是他们家族内部的权斗，过程或许不光彩，但只要其上位后做出了历史功绩，就无损于他们的名声。隋炀帝如此，唐太宗如此，苻坚也是如此。
我之所以说苻坚是十六国大乱世中的一股清流，主要依据正在于他上位后20多年间的所作所为。
02. 苻坚的“职业经理人”
在十六国政权中，存在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即皇帝个人权力的扩张，与军功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
这些政权的建立，都是依靠部族内部军功贵族的武力实现的。起初是军事封建制，由宗室成员集体分享权力，但当皇帝希望打破这种集团权力体系实现独裁的时候，矛盾就产生了。
为了压制宗室军功贵族，皇帝一般都会构建自己的官僚系统，另组权力决策层。苻坚整顿前秦朝局，走的也是这条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引入职业经理人，对创业股东进行夺权。
王猛（325—375）正是苻坚理想中的那个职业经理人。两人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苻坚说自己像是刘备遇到了诸葛亮。而王猛此后辅佐苻坚长达18年，君臣关系如鱼得水，在历史上也确实只有刘备与诸葛亮可与他俩媲美。
375年，王猛病逝后，苻坚痛哭流涕，下诏说，王猛当丞相时，我经常说做皇帝很轻松，现在王猛走了，我似乎一夜之间就须发皆白，难啊！
▲王猛画像
以王猛为代表的汉人官僚，成为苻坚打击和压制氐族宗室、军功贵族，强化中央集权的一件利器。这是政体转型的必然，谷川道雄在《随唐帝国形成史论》一书中说，苻坚与王猛这种君臣关系，推进了种族国家向普遍意义上的帝国发展。
氐族豪强在被迫退出权力核心的过程中，并非束手就擒。他们用既有的地位和军权进行抵抗。然而，他们并未将矛头直指皇帝，而是指向汉人官僚。所以苻坚越是重用王猛，氐族豪强就越忌恨王猛。
前秦特进（官职名，地位类似于三公）樊世为前秦建国立过大功，他曾当着众人对王猛说，我们都是跟着先帝打江山过来的，凭什么我种地而你来收获？
王猛不是省油的灯，当场怼了一句，何止让你种地，我还要让你当屠夫，宰杀牛羊，然后我来吃肉呢。
樊世气得要命，放下狠话，我一定要把你的人头挂到长安城门上，不然我就不是人。
王猛立马将此话转告苻坚。苻坚盛怒：“必须杀此老氐，然后百僚可整。”
不久，在一次会议上，王猛与樊世又发生口角。樊世欲打王猛，被人劝阻后大骂不止。
苻坚直接命人把樊世杀了。自此，“公卿以下，无不惮（王）猛焉”。
在苻坚的支持下，王猛一连诛杀了20多个贵戚豪强，统治秩序大为改观。连苻坚都感叹说：“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
言外之意，我到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终于不再受军功贵族的制衡了。这跟西汉初叔孙通帮刘邦构建了帝王仪式之后，刘邦感概当皇帝真爽，道理是相通的。加强君权，权力的滋味就来了。
苻坚是一个有理想的帝王。仿照汉族政权加强君权，他的目的是为了按照心中的蓝图，做更大的事业。
在王猛几乎成为前秦二号人物期间，君臣二人的统治有口皆碑。
苻坚劝课农桑，抵制奢侈，怜惜人民，厚待士兵，遇到天灾就削减宫廷用度。他想建立一个理想的道德王国，故而广修学宫，振兴儒学，曾经一个月三次视察太学。他缔造了十六国时期最安定、最强大的政权，也让乱世中的人民看到了统一的曙光。
他治下的国家，甚至让一些历史学家联想到汉唐统一帝国的极盛时期。
03. 统一中国的历史进程
在把国家治理强盛的同时，苻坚开启了统一中国的历史进程。
370年，苻坚任王猛为主帅，攻打前燕。
前燕曾是北中国最强大的政权，是统一北方的大热门，但由于慕容家族内部的猜忌与权斗，导致战神级人物慕容垂出逃，投靠前秦。苻坚热情迎接慕容垂，第二年就发动了灭燕之战。
当王猛率军围攻前燕都城邺城时，苻坚突然从长安赶到前线。王猛随即离开军营，去迎接苻坚。
苻坚说，你怎么能在战争的紧要关头离开军营呢？
王猛却反问说，攻燕如摧枯拉朽，不足为虑，倒是您怎么能轻易离开长安？万一发生意外，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
君臣两人对自己都胸有成竹。
他们很快攻破邺城，俘虏了前燕君臣。攻灭前燕是苻坚统一北方进程中最大的胜利，得到157个郡，998万人口。
接下来的一系列南征北伐，对苻坚而言，难度系数几乎为零：
371年，攻灭氐族杨氏建立的仇池国；
373年，攻占成都，拿下四川；
376年，攻灭前凉和鲜卑拓跋氏建立的代国，基本统一了长江以北地区；
382年，前秦大将吕光远征西域……
至此，前秦的疆域达到极盛，“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尽沙漠”。十分天下而居其七，仅有东南一隅的东晋还在苟延残喘，不过，在苻坚看来，也快了。
在他的蓝图里，混合天下为一家，实现大一统的日子，快到了。离理想的最终实现越来越近，他竟变得有些寝食难安，迫不及待。
▲前秦统一北方后的版图 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如果说在一次次扩大前秦疆域的胜利中，有什么事最让苻坚伤心，那一定是王猛的病逝。王猛临终前却劝苻坚不要急着进攻东晋，而要先铲除前秦的真正敌人鲜卑和羌人。
王猛向来主张对鲜卑贵族采取强硬态度。他早就看出投奔前秦的慕容垂绝非等闲之辈，屡次劝说苻坚杀之，苻坚不听。他又设计，要置慕容垂于死地，结果苻坚又宽恕了慕容垂。
也许是从小受到了儒家的深刻影响，苻坚打天下的理念，跟十六国时期盛行残杀与暴虐的整体氛围完全不搭。对于被他征服的地区，不管是统治者还是人民，他都采取了优待政策，从未发生过一起屠城事件。在他的心中，也没有族群的界限，尽管那是一个民族碰撞、猜疑和壁垒最为严重的时代。
攻灭一个政权后，苻坚的惯常处理方式是将投降的君臣、宗室和贵族一同迁往关中，再根据他们的地位和能力进行优待，要么授予荣誉爵位，要么授予重要官职。
慕容垂出奔前秦后，曾被授予京兆尹的重要职位，还曾多次领兵作战，成为前秦开疆拓土的大功臣。而前燕国主慕容暐被授予新兴侯，慕容冲则被任命为平阳太守，前燕的贵族、官僚几乎在前秦都获得相应的官职。
后来逼死苻坚的羌人姚苌，早年也是在与前秦的战斗中被俘，归降苻坚而得到重用。
苻坚自信有能力驾驭慕容垂、姚苌等枭雄，想领导他们在各国各族的战争中为己所用。所以苻坚敢任用这些降将，也不怕把军政大权交给这些曾经的宿敌。
由于淝水之战大败后，前秦的各族降将纷纷打起复国旗帜，从内部瓦解了庞大的前秦，这一历史事实导致很多史学家认定，苻坚的民族宽容政策是一种错误。
但司马光恰如其分地指出，这不是前秦失败的原因：
“论者皆以为秦王（苻）坚之亡，由不杀慕容垂、姚苌故也，臣独以为不然。许劭谓魏武帝（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苻）坚治国无失其道，则垂、苌皆秦之能臣也，乌能为乱哉！”
事实也是如此，慕容垂、姚苌等异族将领为苻坚服务十几二十年，没有这些人才的加盟，前秦不可能所向披靡，发展为强大的帝国。这些隐藏的枭雄，在苻坚手下，一个个化身为能臣，奠定了前秦霸业。
更为重要的是，优待被灭国的军功贵族可以利用他们在本民族的影响力，去安抚和号召各族人民，为前秦效力。苻坚的百万雄兵，单靠氐族人是远远不够的，鲜卑、羌、汉等每个族群都是他的重要兵源。
这或许才是苻坚善待战俘和异族的真实原因。从理想主义的角度看，他想要构建一个类似于后来唐朝似的的多民族融合国家；而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他的宽容和仁慈最终从人才、兵源、财力等多方面奠定了他的霸业基础。
苻坚绝不是一些人所说的仅有妇人之仁，实际上，他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看得远。
当时前秦帝国的境内，关陇一带布满羌人，山西西北部和陕西北部是匈奴人，山西东北部和内蒙一带是鲜卑拓跋氏，河北、辽东以及河南北部则是鲜卑慕容氏的族人，而汉族是当时北中国的主要人口……苻坚每消灭一个政权，种族关系的复杂程度就增加一分。将被征服政权的权贵迁移到关中，充实长安的人口，既方便控制，又促进民族融合。
在关陇地区，氐族的人口还算稍微有点优势，但其他地区，几乎没有他们的踪影。统一北中国后，苻坚为了巩固氐族的政权，将15万户氐族人以军事移民的方式，移植到北中国的各个重要方镇。一千多年后，满清入主中原，也采取了同样的形式，在各地设置八旗驻防。
这是一项民族大融合的伟大计划，是要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假以时日，前秦就是先行版的唐朝，在统一体制下完成经济文化的整合，经过两代人或三代人的更替，逐渐消弭族群的芥蒂和界限，实现多族群的融合共处……一切只需要交给时间。
可是，苻坚已经等不及了，他要去实现他的终极梦想了。
他不知道自己将踏入一条失败的历史的河流。
04. 淝水之战的意外失败
公元383年，苻坚发起了针对东晋的总进攻。
根据苻坚的部署，他的弟弟苻融督张蚝、慕容垂等率领步骑25万为前锋。兖州刺史姚苌获得苻坚从不授人的龙骧将军称号，负责益、梁二州诸军事。苻坚自己也带兵从长安出发，总计全国兵力约有戎卒60余万、骑兵27万。
这场大规模的出征，呈现出连绵前后1000多里的浩大场面。当苻坚到达项城时，凉州之兵才到达咸阳，与此同时，巴蜀之军由长江顺流而下，幽州、冀州之众刚到达彭城。如此，水陆两军在东西两面形成了绵延一万余里的气势，确实令人震撼。
一战而攻灭东晋，完成大一统，苻坚志在必得。客观而言，两国的实力，无论从人口、领土还是兵力，都太过悬殊了，前秦占有绝对性的碾压优势。对苻坚来说，这就像此前攻灭前燕或前凉的任何一场战争一样，结局已经提前写好了。
或许只是因为这场战争被赋予了大一统的特殊意义，所以苻坚才不顾反对，一定要御驾亲征，不然他完全可以像以前一样，坐镇长安，等待好消息就足够了。想想看，确实也是如此，古往今来，从关中起家，一点一点拼接帝国版图，直至完成大一统，也就只有秦始皇一人而已。苻坚给自己的历史定位，显然不会低于“秦始皇第二”这样的头衔。
但是，在出征前的历次军事会议上，前秦朝臣几乎没有人赞成攻伐东晋。反对的理由也很奇怪，所有人都拿天象、天命来说事儿，搞得苻坚很不耐烦，说你们别整这些玄虚的东西，“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这名以虚心纳谏出名的帝王，此次却做了一次独断的决定。史书记载中，关于是否讨伐东晋的多次讨论，每次都以“（苻）坚不听”而告终。
史书说，苻坚寝食难安，迫切要攻打东晋。
在他的心中，一定有一张政治地图，在那里，等他攻下了东晋一隅，流寓江南的士族就可以回归北方故里，重建中华文明和大一统帝国的事业就能经由他这个异族君主得以实现。这是何等的功业！
一开始，战争按照苻坚设想的方向发展，前秦军25万先锋部队势如破竹，面对东晋军仅有的8万兵力和5000水军，就像大象踩着蚂蚁一样。
当时，东晋水军负责人胡彬遭到苻融的多次攻击，无力支撑，便派人送信给东晋的征讨大都督谢石。结果，送信人被前秦士兵捕获，苻融由此知道东晋兵少粮绝，快撑不住了，于是立即派人向苻坚报告了信的内容。
苻坚大悦。胜券在握，他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要让谢石、谢玄这些东晋将领跑了。在出征前，他把东晋皇帝和丞相谢安的安置职位和住所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打完仗把他们接到长安去呢。
所以，当他的80万大军停守在项城后，苻坚自己率领八千轻骑急忙赶到苻融驻守的前线寿阳（今安徽寿县）。他要亲自擒拿东晋的将领。
到达寿阳后，苻坚派朱序去对敌将谢石进行劝降。朱序原来是东晋襄阳太守，五年前被前秦俘虏，苻坚因为他的气节和能力，授予他为度支尚书（相当于财政部长）一职，为我所用。从苻坚的想法来看，他之所以派朱序去劝降，是因为考虑到了朱序曾在东晋生活和做官的背景，以及现在前秦对他的优待，这些对谢石都会产生触动。
万万没想到，朱序一入东晋军营就背叛了苻坚。他在谢石面前泄露了前秦主力军还在项城，并未集结到前线的重大机密，并建议说：“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散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谢石很振奋，下令抓紧反击，果然打了一场小胜仗。
双方隔着淝水重新建立阵地。
东晋军前锋都督谢玄向苻融提议说，你们能不能把阵地往后撤一点儿，等我们东晋士兵渡过淝水后，我们再在北岸决一死战，如何？
前秦诸将对这个提议都表示反对，东晋人少，我们人多，直接往前冲就是了。不过，苻坚和苻融却打算等东晋士兵渡过淝水一半时，趁其不备，一举歼灭，所以接受了谢玄的提议。
在前秦军按约定后退的过程中，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
由于信息传达不到位，秦军士兵以为后退是全军败退了。这时，朱序在后面故意大喊“秦兵败矣”。原本是谋略性的后退，这下子变成了真正的败退。连符融都在撤退过程中，落马而被杀死。而苻坚则身中箭伤，狼狈而逃。
▲淝水之战示意图
史书记载了前秦军队被打败后的惨境：
“（苻）坚众奔溃，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胜计，淝水为之不流，余众弃甲宵遁，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东晋军队）已至，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十七八。”
一场稳赢的战争，重重偶然因素叠加，加上两次重大失误，转眼间变成了惨败。苻坚的大一统之梦，破碎了。在败逃途中，他对着自己最宠幸的张夫人，潸然泪下。
公元383年，这是自西晋分裂七八十年来，中国最有机会重现大一统的年份。最终因为苻坚在淝水之战中的意外惨败，而永远地错失了。
淝水之战，前秦打赢了，中国肯定就统一了。但东晋打赢了，却没能实现统一。说到底，东晋根本没有统一的能力，也没有统一的意愿。淝水之战，只是东晋一次意外的胜利而已。
东晋主政者谢安接到前方传来的捷报时，正跟人在下棋。他故作淡定，直到下完一盘后，仓促离席，用力过猛，木屐磕在门槛上，直接折断了。对于东晋，这场胜利根本就是计划外的，难怪谢安如此狂喜。
史学家王仲荦认为，淝水之战是种族大移动中的最大一次战争，也是决定南北能否统一的一次战争。战争的结果，按理说不是前秦消灭东晋实现大一统，就是东晋收复北中国实现大一统，但最后却出现了南北对峙、北方重回混战年代的局面。这个结果纯粹是东晋的狭隘、内斗和无力造成的。
▲前秦灭亡后的北方政权 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05. 苻坚死后的大乱世
接下来的故事，对苻坚、对前秦、对当时的中国，都是淝水之战后一曲悲伤而漫长的余音。
战败后的苻坚仅率千余骑，突出了重围。他治理国家20多年留下的德政和名声，在关键时刻给了他一些稍可安慰的正向反馈。
一路上，老百姓仍然很感念这名落魄的仁君，主动给他送吃的，送穿的。
苻坚先去投奔了慕容垂。慕容垂的部下都劝他杀掉苻坚，但慕容垂感念苻坚在他困难时收容并重用他，不肯下手。
慕容垂把自己的三万大军还给苻坚，并跟随苻坚一路西行，准备返回长安。苻坚沿途收集离散，等回到洛阳时，已有士兵十余万。
到达渑池（今属河南三门峡）时，慕容垂借口说要北巡燕岱，祭拜祖先陵墓。苻坚同意了。慕容垂重返关东，一去不回，很快重建了燕国。
留在关中的前燕国主慕容暐的弟弟慕容泓，听到慕容垂起兵复国的消息，也在华阴举兵。慕容暐的另一个弟弟慕容冲则在平阳起兵。
但即便如此，苻坚依然维持了他的风度。他的宽容，已经不能用一般的境界去衡量或揣度。当慕容冲逼近长安时，苻坚甚至还考虑出席慕容暐两个儿子的婚礼。而所谓的婚礼，实际上是慕容暐准备策动长安城内的鲜卑人刺杀苻坚的一个计谋。
直至慕容暐的计谋被揭发后，苻坚才杀了慕容暐父子以及千余名鲜卑人。这应该是苻坚一生杀人最多的一次了。他一生征战，灭国无数，但从未发动过一起屠杀事件。
当长安受到慕容冲的进攻而陷入孤立时，关中的3000多个堡垒以冯翊的赵敖为盟主，送粮食支援长安。冯翊的将士们发誓要跟着苻坚奋战到底。而苻坚则劝大家说，这是要掉脑袋的行动，请不要轻易牺牲。哪怕到了绝境，他依然维持了一个有德之君的做派。
苻坚曾寄予厚望的龙骧将军姚苌，在最紧要的关头也背叛了他，建立后秦，成为苻坚的致命之敌。
385年，苻坚在五将山（今陕西岐山东北）被姚苌捕获。姚苌提出要苻坚禅位于他，苻坚破口大骂。
在忍痛杀了自己两个女儿后，苻坚自缢于一座佛寺中（一说被姚苌命人绞杀）。他最爱的张夫人亦跟着自杀。
苻坚死后，闻者哀痛，就连姚苌的手下将士，也为苻坚痛哭流涕。
不过，前秦的历史还没完。苻坚的族孙苻登，在苻坚死后坚持抗战长达九年。他供奉苻坚的神主牌，每逢出战，都要在牌位前禀告苻坚。将士们深受感动，在铠甲上刻上“死休”二字，拼死搏杀，渴望恢复苻坚的霸业。
一直到394年，苻登被姚苌的儿子姚兴斩杀。同年，苻登的继承人苻崇被西秦的凉州刺史乞伏轲弹斩杀。前秦宣告灭亡，享国祚44年。
没有了苻坚的北中国，进入了十六国更加混乱的时期。据统计，淝水之战后，北方出现了后秦（羌族）、西秦（鲜卑）、后燕（鲜卑）、北燕（汉族）、南燕（鲜卑）、夏（匈奴）、西凉（汉族）、南凉（鲜卑）、北凉（匈奴）、后凉（氐族）等十国，分裂混战长达半个多世纪。直到439年，才由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完成了北中国的重新统一，开启南北朝对峙的格局。
每次读史至此，难免黯然神伤。传统史观认为，胡族的君主是中华文明的破坏者，但从苻坚的例子来看，这个论断不是绝对的。相反，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试图通过尊重和吸纳汉人士大夫阶层而取得统治中原的合法性，因而会成为中华文明的拥护者。苻坚则更进一步，他有更为广阔的胸襟和格局——他曾把前秦推到了一个黄金时代，企图打破胡汉以及各族群之间的隔阂与界限，缔造一个多民族融合共处的帝国。
遗憾的是，历史没有给苻坚机会。他的这个多民族融合梦想，要等到200多年后才由大唐实现。
而这中间隔着200年，历史的一笔一划背后，满满都是原本可以避免的血与泪。
参考文献：[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日]谷川道雄：《隋唐帝国形成史论》，李济沧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华书局，2011年；阎步克：《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王仲荦：《试论淝水之战为什么南胜北败与苻秦败亡后的北方局势》，《文史哲》，1955年第12期；朱绍侯：《苻坚与淝水之战》，《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