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程院院士魏敦山：60多年描绘中国建筑的“京剧脸谱”
上个世纪80年末，埃及开罗国际会议中心建成之前的四年多时间里，魏敦山作为总建筑师，不知跑了多少趟埃及。
“建筑选址，团队跑了3次埃及，第一次我没去，后来2次才去，最终确定在埃及开罗新区，无名英雄纪念碑的一侧。”2020年8月17日，87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华东建筑集团有限公司资深总建筑师魏敦山接受采访时说，这个位置对埃及而言，相当于中国的天安门、苏联的红场。
说这话时，在魏敦山面前，摆放着埃及开罗国际会议中心的建筑设计模型。
魏敦山1955年18岁时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次年调整并入同济大学）建筑系学习，华人建筑师贝聿铭当年是在圣约翰大学附属中学就读高中。从大学开始，魏敦山就与建筑结下不解之缘。
1988年，中国建国以来的43座著名优秀建筑首次被载入英国皇家建筑学会出版的“世界建筑史”，上海有4个建筑“上榜”，其中2个是魏敦山设计的上海体育馆、上海游泳馆。当年，魏敦山也被作为16位中国著名建筑师之一的最年轻建筑师载入那本建筑史册，彼时他55岁。
2000年12月，魏敦山获首届“梁思成建筑奖”，2001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上世纪80年代，设计埃及开罗国际会议中心时，我有一个理念，要尊重埃及当地的文化、历史和风格，比如建筑的拱门，都是带有伊斯兰的风格，我们不能强加中式的。”当年施工期，魏敦山每年有几个月的时间，常驻在埃及开罗，根据最初设计和施工情况修改设计图纸。
1989年，埃及开罗国际会议中心建成，魏敦山获得埃及总统穆巴拉特亲自颁发的“一级军事勋章”。
魏敦山热衷中国传统文化，尤其京剧，夸张的色彩、变化的线条，呈现出每一张京剧脸谱之下的人物性格。魏敦山说，和京剧脸谱一样，每一个建筑也都有自己的性格。
埃及开罗国际会议中心，也成了魏敦山建筑人生描绘的一张里程碑式的“脸谱”。
而在某种意义上，自此开始，上海的建筑服务贸易发展进入快车道。
在魏敦山60多年的建筑生涯中，他描绘上百张建筑“脸谱”，也见证了上海建筑贸易发展的黄金时代。
魏敦山所在的华东建筑集团有限公司（证券代码：600629），是以建筑设计为主业、业务范围覆盖工程设计咨询“全过程”的科技型、服务型企业，以“创意成就梦想、设计构筑未来”为企业精神。集团前身为1952年成立的华东工业部建筑设计公司和次年成立的上海市建筑工程局生产技术处设计科，至今已有68年历史。当时，与梁思成齐名的赵深、陈植、庄俊等一批满怀着建设中华梦、学成回国的年轻爱国设计师，和一大群从事建设工作的知识分子，共同成立了华建集团的前身。2015年，华建集团整体上市，目前位列全球全球工程设计公司第61位。
数据显示，2019年，华建集团新签建筑设计、室内设计与工程咨询项目遍及全球30余个国家和地区。
越南河内美亭国家体育场、科威特亚奥理事会大楼、萨摩亚法雷奥洛国际机场、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西班牙港国家现代表演艺术中心……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西班牙港国家现代表演艺术中心
萨摩亚法雷奥洛国际机场
经过几代像魏敦山这样华建人的努力，项目业绩已遍及全球七大洲90余个国家和地区，并在全球9个国际化都会城市设立了分支机构。
魏敦山的“建筑脸谱”，也从埃及开罗，一路描绘到尼日利亚、毛里塔尼亚、越南……
随之而来的，上海建筑服务贸易的实践模式，由谋篇布局的“大写意”转向精谨细腻的“工笔画”。
中国建筑企业“走出去”也已经不仅仅关注传统的以劳动密集型为主的施工总承包等领域，高技术、高经济附加值的建筑设计和工程咨询服务“走出去”已然成为更高的追求。
接下来，让我们听听魏敦山怎么说他的建筑人生。
初露头角，载入世界建筑史
Q晨报周到：在您的建筑人生中，上海体育馆、上海游泳馆，都被作为中国建国以来43座优秀建筑载入英国出版的“世界建筑史”史册， 这两个经典作品，在上海建筑贸易发展的过程中起着怎样的作用？
A魏敦山：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国在建筑方面做出了非常大的成绩。那时候全国各地诞生了许多知名建筑，北京有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
1988年，英国皇家建筑学会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43座优秀建筑载入世界建筑史，其中上海有4个：
一个是华建集团华东院设计的龙柏饭店；还有我母校同济大学建造的文远楼；以及我在设计的上海游泳馆、上海体育馆。
全国43栋建筑载入世界建筑史的同时，记载了16位建筑设计师，我是其中的一位，也是当时建筑师中最年轻的一位。这些建筑，向全世界初步展示了我国的建筑行业水准。
Q晨报周到：你觉得从这两个建筑诞生以后，整个上海服务建筑贸易的发展，有没有进入加速阶段？
A魏敦山：对的。解放后上海的建筑服务行业开始崭露头角。这几栋建筑是在各个建筑类型里要求比较高的，也比较复杂的。像我设计的体育馆和游泳馆，大空间、大跨度，非常现代化；龙柏饭店是一个用于国家级会议，接待国内外一些重要领导人的场所，这使我们上海的建筑服务领域水平提高，让全世界了解我们的水准。我们的建筑业开始为全世界服务，之后就有了大量项目出现。
埃及四年，再创辉煌
Q晨报周到：上世纪80年代，你在国外主持设计了埃及开罗国际会议中心，荣获埃及总统穆巴拉克亲自颁发的“埃及一级军事勋章”，也称为中埃友谊的象征。当年有哪些故事可以和大家分享？这么多年过去，你觉得上海现代建筑服务贸易的变化有哪些？
A魏敦山：这座建筑是我在埃及的首都开罗，那个时候叫新开罗建造的国际会议中心。
这个项目，也是我们建筑领域比较好的作品，首先它的地点很重要，旁边有一个无名英雄纪念碑，模仿金字塔式样建造。在纪念碑中心，他们前总统萨达特遇刺身亡，他的坟墓就安置在这里。新建筑的设计，要有一个会议中心，里边有大会堂、宴会厅，也有中小会议厅、新闻发布厅等。
为了服务周到，我们初期设计了很多方案。最后选择的方案有一个优势，新建筑的宴会厅与无名英雄纪念碑亮点连成一条直线，最主要的可容纳3000多人的大会堂正对中心，形成一个完整的三角形布局，很有气势。包括大会堂内部具体的布置、设计装修、外面的风格，这些都是我们为埃及做的建筑服务。
在文化上我们也尊重埃及，尊重伊斯兰文化，比如设计的拱门就是有伊斯兰风格，不是强加的。
我们以建筑设计服务为主，就要尊重当地的传统文化、历史，不能搞一个稀奇古怪的或者搞个中式的。当然也有一些中国的元素，比如旁边的小花园，这个园林就是中式的。那时上海大观园有几个亭子，我们叫建筑小品，把它运用在这里，以后当地人走过时也可以想到中国。
所以我认为建筑设计是一个服务行业，一定要尊重业主，我们设计目的就是让他们高兴，尊重他们文化，才能推广我们的服务行业，带来更多生意。
后期国人在海外也做了很多项目，特别是现在我们一带一路，在非洲、拉丁美洲各国做了大量工程。
Q晨报周到：当年，你总共在埃及待了多长时间？
A魏敦山：整个项目前后做了4年时间，4年里我也去过好多次。从考察到设计，基本上我每年在那边呆三个月。
因为当时我们设计的图纸，有一部分在现场已经施工，图纸需要配合完善，还有一些图纸是在国内设计的。这个项目有几千张图纸，从建筑到灯光设备，会堂的座椅，包括音乐会厅和餐厅，一直到宴会厅的餐具，都是我们帮忙设计挑选的，家具我们也做过；还有一些技术方面，如通风、管道、吊顶……所以我们说一栋建筑，就是全工程的服务，从建筑结构、室内设计、室内装修，甚至总承包。
当时施工单位以上海建工为主，也充分反映上海对中国建筑服务贸易的参与比较早，而且规模较大，很重要。
Q晨报周到：开罗国际会议中心，算是您最满意的作品吗？
A魏敦山：开罗是我全过程参与的。从实地考察开始，我们约定的大概有三次，第一次考察我没去，去了也没成果：他们不同意，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合适。后来第二次再组织去考察，我就跟他们一起选了这块地，因为这个地方对于国家有政治意义，当地人对我们开玩笑说，这个地方等于你们中国的北京天安门，苏联的红场，有传统文化、政治地位的影响。
我认为这座建筑应该是个综合性代表，当年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个机会。
Q晨报周到：这应该是我们上世纪80年代最大的一个项目，接下来的项目您还有什么印象？我们在海外的哪些项目让您印象比较深刻？
A魏敦山：我们在苏丹也搞了一个大会堂，还有毛利塔尼亚，当然国家大小不同，规模也不同。
解读经典，建筑可以穿越时空
Q晨报周到：您认为什么样的建筑，能够穿越空间成为经典，甚至在整个建筑史上留下一些痕迹印记呢？
A魏敦山：我举个例子，比如我参与建设的越南的一个国家体育场，大概可容纳四五万人，对于越南来说，这是一个大型的，甚至唯一的体育场。它对越南国内体育事业的发展，国内外比赛举办的影响都是比较大的。
其他有些工程，就像毛利塔尼亚的会议厅，虽然国家人口少一点，规模小一点，但是在文化上的重要性还是有的。
所以我觉得建筑服务行业要做好，对国家影响力、盈利以及发展都是有帮助的。
比方说疫情期间，我们有方舱医院，这些上海也是做得非常好的，原来在松江有一家传染病医院，是SARS时的医院，现在改为新型肺炎的医院，也把这些经验传递到其他城市去了。我认为，“建筑服务”这个提法，国家提得很好。
人生的偶像中，有梁思成
Q晨报周到：在全球范围内，哪位建筑设计师是您心目中的偶像呢？会使您学习他的人格、作品，是贝聿铭吗？
A魏敦山：贝聿铭，国际级的设计大师，当之无愧。他当年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念书，这个大学当时是一个教会学校，我也在圣约翰大学一年级。之后碰上院系调整，最后把圣约翰大学的一些老师、学生等合并到同济大学。从学校来说，贝聿铭也是大师，也是我的校友。
另外在我心中还有一些其他大师，譬如梁思成、我们院的老院长陈植、杨廷宝等。庚子赔款时期有一大批优秀学生去国外留学，建筑行业有许多人都是第一批出国留学回来的，现在都很有名气：梁思成是清华的，还有陈植、赵深，杨廷宝、童寯、范文照等。
像梁思成，他不但人品高尚，同时在古建筑和建筑教育方面也有研究，还建立一个梁思成奖。在我心中庚子赔款时期出国留学回来的这一批人，都是大师。我们还小的时候，陈植院长手把手的帮我们改图案，一起研究工程。
如京剧脸谱，建筑有自己的性格
Q晨报周到:您其实特别喜欢京剧，也是票友，可能自己平时也会唱一唱，您觉得在你所有的建筑设计里面，哪个可能和京剧有关，是融入和京剧元素或者受启发的作品？
A魏敦山：我设计的8万人体育场，当时一方面从它的功能性出发，有一个田径场，中间是一个足球场，旁边是看台，供观众坐着。
看台有它的要求，一般根据我们上海环境气候条件来说，会朝西方向的位置设计多一点，朝东的看台少一点。朝西的看台是看东面，朝东的看台是看西面，有时候西晒太阳，观众的观看位置不是很合理。屋顶也有它的功能，可以遮阳、遮雨，根据这个我做出一个屋顶，西边的设计很大，挑出73米，东面小一点，可能四十几米。所以整个屋顶的形状是椭圆形的，中间场地是不对称的。
整个形状的设计，当时我想起京剧里上梁山中林冲的帽子形状。现在帽子就是前面有个鸭舌帽，后面没有帽檐了。看台前后都需要有，需要遮掩。在我设计构图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Q晨报周到：那京剧还是对您有很大的影响，怎么会接触京剧的呢？
A魏敦山：我是宁波人，但我在上海长大。我从5岁就喜欢京剧，因为我的父亲喜欢这些，以前跟一些画家有接触，现在这些画家都很有名了，那个时候还不是很出名，我当年也是受到艺术方面的影响。
Q晨报周到：5岁您就知道京剧，国外有哪些您设计的建筑，也跟这种传统文化，比如京剧脸谱，关系特别密切？
A魏敦山：脸谱设计也是一种形象设计。比如四川的变脸，它里面青色的是妖怪，黑的就像包公是比较忠诚……实际上你分析脸谱，色彩和人物设置是有关系的，有些是天上的神仙，有的是奸臣，妖怪脸上就是青青黄黄的；有的是金钱豹，它两边就是两个铜钱。所以脸谱是反映性格和精神面貌的。建筑也有它的性格的，看你要反映什么。
现在我们设计不光注重实用、经济美观。你建造出来的东西，比如学校你不能上课、不舒服是不行的；医院你做了不符合医院的情况，也不行，性格都是可以体现的。
Q晨报周到：您现在从事了60多年的建筑设计，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个作品吗，哪个作品您觉得特别满意？
A魏敦山：我没有详细统计，因为建筑设计有的是做方案，有时候从方案一直到施工图，甚至详图，这个过程中我都经历过，但我不一定每一个工程都全部从头到底。我们比较重视设计方案，方案是我们整个工程的灵魂，我只能这么说，做过的方案至少100项以上。
上海建筑服务，能赶上世界水准
Q晨报周到：您认为这么多年来，上海发展建筑服务贸易和走出国门，较大的优势是什么？
A魏敦山：从我们整个建筑行业来说，有很多新能源、新材料、新科技，比如节能环保方面有绿色建筑、太阳能发电；还有一些幕墙结构，公共高层建筑可以做到400米以上，在理论、科技应用、服务上，这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华建集团在一带一路也有很多项目正在实施，差不多有二十几个各种类型的，包括医院、展览馆，一些大空间的会议厅，体育馆。
体育场馆现在类型也很多，像上海旗忠网球中心，整个屋顶是可以开关的，还有上海F1赛车场，上海市有这么完整、现代的一个赛车场，在国内是应该也是第一的。
Q晨报周到:对上海的服务贸易发展，您还有哪些期许？
A魏敦山：我认为上海市应该是领先带头的。上海确实聚集了一大批优秀的建筑设计、建筑施工、建筑材料的人才。比如建筑材料就是一个很重要组成部分，比如节能环保、绿色建筑等，现在建筑技术有很多好东西。我认为，上海是赶上世界水准的。
现在国外也有好多建筑师，有时候也和我们竞争一个方案，在心态上我们是同等的。中国建筑师现在在量和质方面未必比国外建筑师差，全国有各大设计院，有很多设计、技术力量。
比如医学和建筑，虽然是两个范畴，但也有关系。我们建造医院、研究室等，现在研究很多，高科技的东西很多，原则上来说都离不开我们建筑的服务，至少是很重要的领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