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宇:1904年中国甲骨文发现公告之再发现

【作者简介】任光宇(英文名Gary G. Jen),美籍独立学者(原籍福州,现定居成都)。中美电讯工程学士、经济学硕士。长期在科研、信用、财务、金融与产权交易等领域任职于美国摩根大通银行、北美科法斯、北京国际版权交易中心等公司。近年离职,专事甲骨文发现及早期研究学术史、刘鹗与《老残游记》等相关研究。有二人合编香港版书籍《刘鹗辞世百年祭》2015年1月出版;近三年已在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王刘联合发现说”和甲骨文发现研究新论》(并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历史学》和《历史学文摘》双重转载)、《罗振玉等人早期甲骨文研究学术史新探》、《的超时空成就和“文化小说”定位新论》、《1904年中国甲骨文发现公告之再发现》等论文,并被多次邀请、五次应邀参加全国性学术会议。

经近代人物研究专家柳和城、刘德隆先生提供信息,笔者近期得以在网络平台查阅1904-1905年间上海《时报》的原版扫描。相关信息自2018年9月起,公开发布于《抗日战争与近代中日关系文献数据平台》(“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图书馆、国家档案局版权所有,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百度云承办”)。据笔者初步排查,刘鹗在《时报》刊登的此一有关甲骨文发现的重要公告,以“三代文字”四字大号楷体、黑底白色的醒目阴文为标题,以八个标准竖行、每竖行64标准字长的固定格式(除空格全文共392字),自1904年7月14日(光绪三十年六月初二)起、至1905年1月29日(农历十二月廿四)终,长达近七个月的期间里,刊登于《时报》的第一、四、五、八版的不同位置上,前后共121次(每日文本详情表格见第二节)。

(含有刘鹗所刊“三代文字”告白之1904年10月28日《时报》头版上半部截图)

一.刘鹗1904-1905年《时报》告白文本内容订正

在2018年第六期《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发表的《“王刘联合发现说”和甲骨文发现研究新论》(后经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2019年第三期全文转载)一文中,笔者首次将刘鹗此一告白公布于学术期刊,并尝试作出了全面述评。该论文的第三节节选为:

此篇告白经刘德隆先生抄录(当时未能拍照复印),全文收入于由其主编、2007出版的《刘鹗集》,但未能及时引起学界学者的关注。直至2016年8月19-20日,在烟台福山区王懿荣纪念馆举行的‘甲骨文字识读进展与研究展望研讨会/暨甲骨学发展史馆开馆仪式’上,笔者才了解到参会的多位甲骨学权威学者尚未听闻刘鹗有此公告,但都认为此一事件颇具历史重要性。……刘鹗公告的全文如下:

《铁云藏龟》、《铁云藏陶》出版广告

士生三千年后而欲上窥三代文字难矣!虽山川往往出鼎彝,十之八九归诸内府,散在人间十之一二而已。而收藏家又每以保护古器物为辞,不肯轻易示人。人之所得见者,仅摹刻木版耳。摹刻之精者如“积古斋”、“两罍轩”之类,又复行世甚希,好古者憾焉。

近来新学日明,旧学将坠,愿与二、三同志抱残守缺,以待将来。故出敝藏古文,拓付石印。兹先成二种:一曰《藏龟》,乃己亥年河南汤阴县出土。皆殷、商纪卜之文,以刀笔□于龟骨,即殷人亲笔书也。凡一千余品,装订六本,售价六元。二曰《藏陶》,系十年前山东临淄等处出土亦属商、周文字。计五百余品,附以汉代泥封。泥封者,苞苴之泥也,官名多史册所遗。共装四本,售价四元。又印明拓《石鼓文》,每份一元。三曰《藏货》,四曰《藏玺》,明年续出。此皆本斋所藏之器物也。

至海内各家收藏钟鼎彝器,敝处搜辑拓本已得二千余品,拟参合诸家之说,彝撰释文,次第付印,以公同好。四方君子,或有秘藏古器以拓本寄示,或有心得释文,以说稿惠教,皆祷祀以求,不胜感激者也。

寄售处:北京、上海有正书局及本馆账房 抱残守缺斋刘铁云启

以上告白文字信息,由刘德隆在本世纪初抄录自上海图书馆所藏、1904年8月26日(农历甲辰七月十六日)的《时报》,并收入《刘鹗集》。此次经笔者与网络平台所提供的原《时报》扫描版文字相互校对、前后比对,发现若干笔误和排字上的错误、及告白自身可能的改动。具体情形列出如下:

刘鹗此条告白,前后都以相同的“三代文字”四字(夏商周文字之意)、占四竖行的大号楷体、黑底白色阴文竖排为标题。故此广告名称也应为《三代文字》告白/公告为宜。

对比《刘鹗集》的笔录广告文字,1904年8月26日告白的原版扫描中“摹刻之精”之前有“至其”二字、“四曰《藏鉨》”之后有“两种”二字,都为笔录版文本所缺,拟似为抄录所遗漏,应予加上。另在“苞苴之泥”、和“印明拓石鼓文”的前面都有未印出字的一格似空白,对照前后所刊告白的扫描,可确定分别是一个“封”字和“石”字,也应补上。

原笔录文本中有“以刀笔□于龟骨”句,其中代之以“□”的看不清之字,经笔者细看前后较为清晰的版本,断定为“剺”(音离li2)字,意为划、割。

原笔录中有“山东临淄等处出土,亦属商周文字”句,其中多一“属”字,应予去除;还有“附以汉代泥封”一句,其中“代”字应为“人”字。虽语义相近,也都应予更正。

如前所述,刘鹗这条告白在长达近七个月的期间里总共刊登121次。然据笔者前后查阅、对比,发现此告白在9月27日后连续停刊一个月。从10月28日(农历九月二十、礼拜五)开始,亦即在告白刊登了47次、三个半月之后,所刊文字内容出现一、二字的调整。应是因为这条告白被重新排字,原来的“皆殷商纪卜之文”一句,错排为“皆殷商绝卜之文”,且一错到底、延续了三个多月。再者是原来的“四曰《藏鉨》两种”变为“四曰藏搨两种”,刊登数次后又变为“四曰藏搨铃种”,并一错到底。这应有两种可能:一是广告主刘鹗改变了出版《藏鉨》的计划,代之为“藏拓”;二是编辑或排字工出错,先把“鉨”(较为生僻,意近“玺”,但应特指金属印章)错为“拓”,再可能因为早期德律风(电话)通话音质较差,把“两”错听为“铃”。笔者较为倾向于后一种推断。

另外从10月30日起,新版中后三竖行的最下面十五字出现不止一处的错位,使得“又石印明拓石鼓文”、“拟参合诸家之说”等句不能读通;另“诸家之说彝撰释文”也变为较不通的“诸家之说撰释彝文”,且一错到底。至11月12日大错位得以更正,但从11月14又出现一格的错位,且延续至终。

全部告白文本在“十之八九归诸内府”一句中,于“内府”二字之前留有一空格,应是帝制时代为尊重皇家而特意留之(此格式亦常用于旧尺牍中以表示对人物的尊重),应予保留。

综上所述,参照1904/7—1905/1期间《时报》扫描文本、及根据笔者的个人推断,参考刘德隆先生在《刘鹗集》中所加标点、分段,刘鹗这条告白(公告)的修改版定为:

刘鹗撰《三代文字》告白

(既“中国甲骨文发现公告”)

士生三千年后,而欲上窥三代文字难矣!虽山川往往出鼎彝,十之八九归诸 内府,散在人间十之一二而已。而收藏家又每以保护古器物为辞,不肯轻易示人。人之所得见者,仅摹刻木版耳。至其摹刻之精者如“积古斋”、“两罍轩”之类,又复行世甚希,好古者憾焉。

近来新学日明,旧学将坠,愿与二三同志抱残守缺,以待将来。故出敝藏古文,拓付石印。兹先成二种:一曰《藏龟》,乃己亥年河南汤阴县出土,皆殷商纪(后期疑似错排为“绝”-笔者注,下同)卜之文,以刀笔剺(音离li2,意划、刻)于龟骨,即殷人亲笔书也。凡一千余品,装订六本,售价六元。二曰《藏陶》,系十年前山东临淄等处出土亦商、周文字,计五百余品,附以汉人泥封。泥封者,封苞苴之泥也,官名多史册所遗。共装四本,售价四元。又石印明拓《石鼓文》,每份一元。三曰《藏货》(原文为“化”,通“货”,意货币),四曰《藏鉨》(后期疑似错排为“藏拓”),两种(后期错排为“铃种”)明年续出。此皆本斋所藏之器物也。至海内各家收藏钟鼎彝器,敝处搜辑拓本已得二千余品,拟参合诸家之说彝,撰释文次第付印,以公同好。

四方君子,或有秘藏古器以拓本寄示,或有心得释文,以说稿惠教,皆祷祀以求,不胜感激者也。○寄售处:北京、上海有正书局及本馆账房

抱残守缺斋刘铁云启 (1904-7-14至1905-1-28期间刊登于上海《时报》共121次)

现代“广告”一词(Advertise /Commercial)强调的是商业促销功能,而刘鹗所撰《三代文字》的内容还同时明显具备了“公告”(Announcement)特征(理由、意义详见本文第三节)。故笔者以为当时的旧称“告白”反具有双重含义,而其比较全面、准确的现代定名,应是“《三代文字》告白/中国甲骨文发现公告”。

二. 刘鹗《三代文字》告白的刊载详情

现将《三代文字》告白自1904年7月14日(光绪三十年六月初二)起、至1905年1月29日(农历十二月廿四)终,在近七个月期间里刊登于《时报》共121次的详细信息,列表显示如下。

三. 《三代文字》告白/公告的相关分析研究

根据对前后共刊登121次的此条告白的查阅、比对,笔者尚有如下观察、分析和总结:

《三代文字》告白在半年多刊登期间里,大部分时间里都存在着错字、错排,且未得到及时的更正。在刊登半程(10月28日)以后疑似的内容重排,还可能因为接稿人学识有限、或用早期印刷不清等原因,造成将“纪卜”错为“绝卜”、“两种”误为“铃种”之类的明显错误,一直错到刊登结束。这个现象,一则反映了在中国引入多功能大型民办日报之初,对其主要的收入来源——商业广告,尚缺乏精细管理、高效编排此一繁琐业务的经验;二则具体到《三代文字》这一告白,因其所涉领域非常曲高和寡,必然导致其关注者、回应者寥寥,于是其内容上出的小错对读者、广告主、和报社三方面来说,都不是很重要了。

《时报》首创两大张对开、两面印刷(初期共八页/八版)的现代报纸形制,并固定用其第一、四、五、八版,至少一半以上的总篇幅刊登各类广告。《三代文字》告白在《时报》上并非每日刊登,笔者也没能发现其刊登的间隔、日期(星期几)、和版面位置有任何固定规律。经初步统计,总共121次之中,有25次刊登于首页,其它都出现在第四、五和第八版的广告页上。据《时报》每日首页必登的“告白刊例”:第一日每字取洋五厘……封面费用加倍,刊登半年以上费用另议。综合考虑此“刊例”,刘鹗与《时报》总理、也是“有正书局”老板狄楚青的交往关系,和《时报》发行初年每日只出版两大印张、八页版面的情况,笔者推断刘鹗与《时报》达成的告白协议基本原则应是:刘鹗预付农历甲辰后半年(至1905年1月底)的特议费用,然后由执行编辑根据每日广告业务的多寡缓急,机动决定《三代文字》的具体版面及刊载时间,但须保证有一定次数(例如不少于25次)的首页刊登。

网络数据平台没有提供《时报》创刊号和前三天的扫描影印,但该报确为狄葆贤创立、总理。狄葆贤(1873-1941,另有生年1872、卒年1939和1942之说),字楚青、楚卿,号平子。出身书香官宦世家,1894年中举,1895年留学日本。曾参与“公车上书”,与康、梁、谭嗣同、唐才常密切交往,并参加自立军起义谋划,失败后再赴日本避祸。1904年回国创办《时报》并开设“有正书局”,率先将珂罗版印刷从日本引入中国。刘鹗与狄平子的关系渊源,前有文称“自立军起义失败,沈荩与连梦青、狄楚青三人化名逃到北京,投奔刘鹗。当时,刘鹗住在板章胡同,房子很大,就将沈、方、连三人留住在后花园的三间书房中,一连好几个月”;后有原始证据如刘鹗1904年此条告白、及1905年《乙己日记》中的数次记载,如2月25日:“薄暮,赴狄楚卿之約”,7月28日:“午后为子衡报馆入股事,至《时报》馆候二狄”等。刘鹗收藏的许多碑帖,也正是交有正书局影印出版发行。

近年尚有论文提及,不明“有正书局”何时设立(叶康宁《有正书局与》,载《中国书画》2018年第3期)。现根据刘鹗此条告白中开始就有“寄售处:北京、上海有正书局”,可知书局几与《时报》同时诞生,至少不会晚于1904年7月14日。

拥有在《老残游记》中描写人物、景物、和音乐“前无古人”(胡适语)的大手笔,刘鹗撰写告白同样标新立异,出手不凡。《三代文字》告白标题明确、精炼、醒目;开头几句引人关注、并宣示了新发现的重大意义:“士生三千年后而欲上窥三代文字难矣!虽山川往往出鼎彝,十之八九归诸内府,散在人间十之一二而已。……好古者憾焉!”;随后形势明察、文化自信跃然纸上:“近来新学日明,旧学将坠,愿与二、三同志抱残守缺,以待将来”;最后将古国君子风度和新派学者风范,同时呈现世人:“四方君子,或有秘藏古器以拓本寄示,或有心得释文以说稿惠教,皆祷祀以求,不胜感激者也。”

《时报》是当年上海著名新锐报纸,重点布局于上海、江浙一带,代售处遍布全国及海外大城市,上海以外的售报处在创刊一月后即达72个。初由康、梁参与集资(康梁占30%、狄占70%),梁启超撰发刊词并常撰“本馆论说”,但并无明显党派政治色彩。在距今115年前报刊传媒兴起初期的上海,虽然“《时报》出世后不久就成了中国知识阶级的一个宠儿……我在上海住了六年,几乎没有一天不看《时报》”(胡适《十七年的回顾》);虽然“《申报》的读者为政界,《新闻报》的读者为工商界,《时报》的读者为学界”(郑逸梅《黄伯惠接办》);但在医药、银行等“商业广告”充斥下,约占30%的“文化广告”(据抽样调查)也几乎都是招生、教科书、通俗书刊等赚钱营生的《时报》广告页上,《三代文字》仍显得鹤立鸡群般突兀。刘鹗以一己洋务活动家兼通才之身,在《时报》创刊仅一个月之后,即以个人出资刊登传布中国古代文化《三代文字》的大型告白(其它大幅长期广告都为洋行、学校、书局等机构所为)达半年之久,不但显示了其特立独行的勇气、对民族古文化的钟情,也反映出他重视“中国甲骨文发现”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敏锐直觉。

经本论文对此一公告文本和意义进一步校正、研究,从而详实确证:刘鹗在115年前即借助现代新锐媒体《时报》,率先以这条在中国近代学术转型史上应具标志性和里程碑意义的大型告白,一百多次向包括在华外国人(日、美、加等)的世人宣告了“中国甲骨文发现”的重大历史事件。原本有欠完整、确凿的中国甲骨文发现学术史,由此得以进一步改观。也如笔者在前述已发表论文《“王刘联合发现说”和甲骨文发现研究新论》中,对此一告白/公告做出的总结和评价:

刘鹗这个450余字的告白,不仅是预告了其两部新书出版的时间、价格,更简介了书的内容,以抢眼、明确、感性的自撰词语,借助这份当时颇具影响的新锐媒体,向世人连续多次宣告了甲骨文出土这一重大历史事件,阐明了《铁云藏龟》出世的缘由和意义,并向公众发出了学术探讨邀请。……这篇刘鹗撰写刊登的大型综合公告加广告,足以成为一篇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献。……三点要素使得这篇文字,将新闻公告、意义宣示、研讨邀请等多种内容与商业促销功能融于一体,一举数得;同时将此一新发现的考古学术活动,从个人和少数同好的私下玩味切磋,扩展为公开平等邀约天下学人、乃至所有社会大众。这不仅是量的升级,而且是质的飞跃,其意义之深远非一篇普通近代广告可以同日而语。它应可能成为中国早期(如果不是最早的话)倡导和实践将传统学术化为现代公器的典范,在“旧学将坠”、“新学日明”的中国近代学术转型历史上,写下了有代表性的、具里程碑意义的一页。

【作者附言】笔者在本论文发表后,发觉在第三节“相关分析研究”中还漏写了比较重要的一条内容,现附于文末:

刘鹗在1903年末出版的甲骨学史上第一部著作《铁云藏龟》中,附有他本人近1500字的长篇自序。这篇应称为甲骨文研究第一篇考证考释的论文中,刘鹗不但最先公布了他对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实为殷人之确据”等最早的正确年代鉴定,而且还用约2/3的篇幅最先考释出四十多个甲骨文字。但由于该书初期发现量很小和后期的版本问题,对此篇序文知之者甚少,以致至今仍被学术界仅定义为“第一部甲骨文著录书”。而在这篇在《铁云藏龟》出版几个月后反复刊登的公告中,刘鹗明智地不忘借机再次向世界明确宣布了他对甲骨文的准确鉴定:“皆殷商纪卜之文,以刀笔剺于龟骨,即殷人亲笔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