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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李佳楠 实习记者/李晶晶 郭玉洁 蒋宇楼
编辑/杨宝璐
田地里尚未成熟的玉米
玉米长得高过人头顶，就到了秋粮集中收获的时节。玉米棒已掐不出汁水，花生一摊一摊在马路边晾晒，一辆辆农用车满载着作物驶出田头，农户在粮油收购店前排起长队。
这是收获季节最常见的场景，也是粮食从地里走向餐桌的第一站。8月12日，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发布主产区夏粮收购进度，截至8月5日，主产区小麦累计收购4285.7万吨，同比减少938.3万吨，其中作为第二粮食大省的河南收购912.4万吨，同比减少538.8万吨。
夏粮收购减少的消息一经发布，便被与粮食减产挂钩，继而还引发了对粮食安全的担忧。日前，深一度记者跟随麦客的行迹，深入河南各产粮区，了解今年河南粮食主产区的生产与收购情况，据了解，河南今年粮食总产量在增加，但收购量有所减少，农户惜售现象较为普遍。
天中麦客的收麦路线
五月开镰
因为收割时间早，驻马店市确山县被称作为“河南第一镰”。
每年5月起，河南的小麦自南向北渐次成熟时，1800辆收割机就会从这里出发，追逐着小麦变黄的步履，一路向北，开始他们的跨区收割作业。
车队从确山县起步，经周口、新乡、安阳，纵贯河南全境，最远可以到达黑龙江省和内蒙古的四子王旗，被称作“天中麦客”。
麦客李建周家住在确山县东南的新安店镇上，除了收割自家承包的180亩地，他还连续十几年开着收割机北上揽营生。5月中旬，十几公里外的李新店镇山坡上的小麦成熟，村民给李建周打来电话，喊他来割麦子，他自此开始了今年的“逐麦之旅”。
5月17日一早，10台收割机开进麦田，在200余亩的麦田里忙碌地往返着，车轮向前，一排排小麦迎面倒下，麦粒留在舱内，粉碎后的麦秆从机尾吐出。
3000斤的舱容装满后，收割机就停下来，新收的麦子从收割机“肚子”里转到农用车上，再一车车运出麦田。
麦季刚开始时，收割机都集中在确山县周边，由于这里麦客多，收割价格一度被压到40元一亩，后来涨到50块。李建周一天下来能收50亩，十几天的麦季，他总共收割了700多亩地。
李建周对附近村民的土地面积都有数，省去了测量的麻烦。但今年的收成算不上好年景。李建周家今年小麦亩产850斤左右，虽然比周围村民家亩产平均高出百斤，但和去年自家亩产的1050斤相比，减产了200多斤。
这不是李建周一家的感受，当地不少村民反映，干旱影响了今年的收成。
收割后堆放的小麦
逐麦北上
在家浇了两天地，玉米顺利播种，剩下离水井远的土地只能等下雨时再种。6月3日，李建周开着收割机离家，直达周口市郸城县，出发前，他已联系好了那里的领麦人。
领麦人有大面积的小麦需要收割，还能拉拢来当地其他的农户一起雇佣麦客。
5天时间，李建周在这里收割了近500亩地。他发现，往年小麦亩产超千斤，收割机舱容有3000斤，收不了三亩地。而今年三亩地的麦子装不满一舱。
离开郸城县后，李建周继续逐麦北上，直接将收割机托运到了河北。和李建周一样，5月底，在本省完成收割后，三源农机合作社两百多名麦客，开着一百多台收割机陆陆续续离开确山县，一边走一边沿途收割，最远到达河北的衡水、保定，在当地收割四五日后，全程历时一个月。
确山县的麦客张平今年没出省，往北走到安阳市就停住了。5天的时间里，张平收割了200多亩地，他告诉记者，与往年相比，今年收成不算好，原先亩产超千斤，六亩地能装两舱，如今只能装满一舱半。
大家都关心粮食产量问题。事实上，虽然河南全省整体增产，但各地区间差异性明显。根据河南省统计局公布的数据，商丘、新乡、安阳夏粮总产量均有增长，南阳市夏粮总产量422.84万吨，同比下降0.7%。
在河南，小麦主产区包括豫南的南阳和驻马店，豫东的周口和商丘以及豫北的新乡和安阳等。其中，驻马店被称作“豫南粮仓”，周口素有“豫东粮仓”之誉，是全国小麦生产第一大市。
安阳市的滑县被称作“豫北粮仓”、“中国小麦第一县”。该县焦虎乡何庄村村支书告诉深一度，该村小麦亩产1200斤左右，和往年持平。
滑县四间房乡李南呼村种粮大户位义法告诉深一度，自己承包的二三百亩地，今年小麦产量基本上是历史最高，每亩比去年增产200多斤。正常地块，亩产1300斤；条件比较差的地也能亩产1000多斤。
滑县焕永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理事长杜焕则迎来了一个丰收年，他种了2000多亩的小麦，亩产1200多斤，和往年持平。
麦客多往豫南、豫东和豫北走，位于豫西的洛阳市、三门峡市，因为多山地、丘陵，北上的麦客很少到达那里。三门峡渑池县粮食局知情人告诉深一度，因为受旱情影响，总体来说，今年粮食比往年略微减产，但个体农户减产和增产的情况都有。
干旱伤产
根据国家统计局河南调查总队的数据，今年小麦生长前期长势良好，但4月上旬的“寒潮”及随后出现的历史同期少有的40度以上的高温天气，给局部地区的夏粮生产造成不利影响。
其中，豫南、豫西南地区4、5月持续干旱少雨，小麦成熟期提前了5天左右，致使小麦灌浆不充分，单产下降较多，尽管这些地区小麦面积有所增加，但总产量仍呈减产态势。
在豫中、豫东地区，虽然生产过程小麦田块整体墒情较好，但由于先后遭遇“寒潮”、5月初的极端高温天气和不同程度的干热风，不少地方小麦单产不如上年水平，夏粮总产量处于持平或略减态势。
而豫西地区则出现了少有的风调雨顺年景，致使大面积的山、丘、坡岗地实现全面增产。豫北地区今年夏粮生产形势次于豫西地区，好于其他地区，全区夏粮总产量略比上年有所增长。
据河南农业大学教授、农业农村部小麦专家组顾问郭天财介绍，今年安阳、新乡、焦作等豫北地区，以及豫东和豫西地区小麦增幅较大，河南省小麦总体增产，且质量好，三等及以上麦的比例是历史上最高的。
在李建周的记忆中，这样的年景并不多见。确山县降水比较多，容易遭涝，近六七年来都没有像今年这么旱，连续近50天没有降水，小麦收割后，玉米无法播种，犁地时30多公分深的泥土都是干的。
确山县多位农户表示，四五月时，小麦到了扬花期，开始授粉，遭遇了干热风天气，“就那两三天关键，突然热到38度，麦尖早早就死了，麦子也没长饱。”
商丘市、南阳市的农户均反映，在今年小麦扬花、灌浆的关键期，出现了干旱、高温天气。在商丘，地势低洼的土地今年收成反而较好，一些提前灌溉的农户减产较少，但“浇地的人很少”。
虽然河南很多地区都投资修建有灌溉井，但农户反映，灌溉仍存问题。“一些高标准良田建成后，缺乏后期管护，不能够持续发挥效益，成了摆设，’农民夏季旱得嗷嗷叫’，这是个大问题。”郭天财说。
据央视报道，今年春季，河南地区降雨比去年同期偏少，发生了连续干旱。安阳市滑县还能实现增产，与当地的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分不开。滑县县长陈忠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该县总共投入13.5亿元，建成135万亩高标准粮田。据了解，该县从2019年开始实施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新建了600多个机井，又在2020年新建了490个机井。
郭天财认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他将豫北和豫南做对比，同样遭遇干旱年份，豫北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就是因为“旱能浇”。像驻马店、南阳等地，浇与不浇差别很大，“浇一水，能多产一二百斤；浇两水，能保证平产。”
粮油收购点的仓库，里面堆放着小麦
存粮惜售
收割结束后，麦子被一车车地卖往附近的收购点。
如今，河南大部分地方的农民早已没了存粮的习惯，小麦收割后就卖出，有些村民每年“留两三袋麦子，偶尔自己做着吃”。
但多名粮食收购商向深一度确认，今年农户存粮明显多于往年。6月上旬，商丘市虞城县的个体收粮商张洋每天都会到村子里上门收粮。与往年一天收8万多斤相比，今年他每天都少收2万斤，今年麦收季节，他总共收了200多万斤小麦。
跑了两三百家农户，他发现今年不愿意卖粮的农户多于往年，“上半年玉米价格上涨，加上疫情，一些农户等着涨价”。
种植大户巩连芳经营着一家合作社，配备有干燥机和仓库，去年没有囤储小麦的他，今年也囤了。龚连芳告诉深一度，自己种的650多亩小麦，去年亩产1000多斤，今年平均亩产700斤。小麦收获时，价格才每斤1.1元，想着价格有上涨空间，自家今年的麦品质好，加之有自己的仓库，他将粮食全部囤储。8月上旬，为了腾出空间存储秋粮，他将40多万斤小麦以每斤1.17元的价格卖出，“两个半月，多挣了几万块钱。”
商丘柘城县的麦客张山一直有屯粮的习惯，每年都会留1千多斤。他今年收获了5千多斤小麦，卖了3千斤，屯起2千多斤留着自己吃，“担心小麦会涨价，多留点。”
南阳市卧龙区的董明，种了4亩小麦，今年亩产七百多斤，每年，董明家都会囤一年的粮食，直到第二年的小麦收获。因为担心疫情，他今年收获的两三千斤小麦只卖了一千斤，剩下的都囤在家里。“多囤了些，能多吃一年”。董明告诉深一度，周围乡镇，很多农户像他一样多囤了粮食。
收割一圈下来，李建周也看出了今年粮食涨价的势头。但他还是没囤粮。多年种麦，他早算过一笔账，虽然小麦价格有上涨空间，囤粮的仓储成本和人工成本较高，再减去囤储的折损，最后赚不了多少钱。
在他老家，村民大多外出打工，麦子都“没有进家，就卖了”。他家今年收获的14万斤小麦几乎全数卖出，只留下一万多斤的种子。
驻马店遂平县的种粮大户魏军红，将6600亩小麦全部以1.18元每斤的价格卖出。因为减产，他估计今年损失了300多万元。
8月26日，农业农村部市场与信息化司司长唐珂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从当前我国小麦市场供需的总体形势看，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小麦供给问题，小麦价格也不会持续上涨。
唐珂表示，今年小麦收购进度放缓主要是政策性收购减少，市场化收购进度基本正常。这些年随着粮食收储制度改革推进，农民的市场意识在逐步增强，售粮节奏也更趋均衡，在市场行情较好的时候，一些农民不急于售粮，有一定的合理性。
双剑面业收小麦的记录
托市收购
确山县多位从事粮食收购的业内人士给出了一致的答案，受疫情影响，存粮的农户增多，30%的小麦存在农户手中；农村经纪人普遍惜售，屯有30%左右；剩下的40%左右流通到市场，政府收储的只有很少一部分，部分小麦流向豫北和省外。
深一度记者实地走访证实，确山县多家收购商今年粮食收购量均有减少。景氏粮食购销站的老板刘松涛做粮食购销生意已有7年，仓容600万斤，往年5月底到6月底的一个月，收购量能达到仓容，当年八九月份，将库存清空，之后以流动收购为主，一直到第二年麦收时，总收购量能达到1000万斤。
相比去年，今年他的收购量少了很多。刘松涛告诉深一度，今年仓容还没收满时，他售出100万斤，后期一直没有收够。6月中旬，他只能去远一些的乡镇高价收购200万斤，才储满库存。囤储的600万斤小麦短期内不会卖出，要等到市场短缺时才会出售。
确山康程牧业的老板钱贺亮告诉深一度，小麦收获之初，他收购了300万斤，比去年少收100多万斤，之后就再没有农户来卖，“收成差，农户不能等着买高价粮，30%存在了手里”。
作为小麦收购的下游环节，面粉厂今年的收购也在减少。双剑面业是确山县规模较大的面粉厂，该公司一位经理告诉深一度，每年麦收季节，公司都能收四五千吨，来门口卖粮的农户和商贩能排几百米，今年人很少，随来随卖。
由于收购量减少，双剑面业目前的生产需求都难以满足，1000多吨的生产车间还空着。由于市场上收的小麦不够用，双剑面业只能去郑州粮食交易市场上去竞拍粮库挂拍的老粮。
一位参与当地粮食收储的知情人告诉深一度，每年，各地都会按照核定下达的地方储备规模计划，定期去推陈出新，对粮食进行轮换。7月初，按照储备计划，确山县共轮入县级储备粮3000多吨，其中，确山县国家粮食储备库卖出陈粮，按照托市价格轮入1000多吨。
上述知情人介绍，8月5日，驻马店市启动托市收购，三级小麦的最低收购价为每斤1.12元，启动时，小麦市场价格快速上涨，高于最低收购价，托市收购被迫停止。
确山县启动托市收购的两日，很难收购到粮食。而一般情况下，确山县每年托市收购十几万斤，最少收购七八万斤。
知情人告诉深一度，今年，各级粮食收储单位早已为托市收购备好了仓容。以确山县粮食储备库为例，该库库存8.7万吨，今年，除去轮入的1000吨，共拍卖出1.4万吨，都是2014、2015年的老粮。5月时，该库拍卖出2000吨；7月底，河南牧原养殖拍得1万吨老粮，替代玉米加工饲料；8月初，遂平县和确山县的几家面粉厂再拍得2000吨老粮。因为今年托市收购未收到粮食，该库库存减少1.4万吨。
农民排队卖花生
种粮收益
在李建周老家，村中像他一样还愿意收拾庄稼地的青壮年人不多，“平常都是老人和小孩，只有收获季节才能见到几个年轻人”。
多位农户告诉深一度，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都外出打工，灌溉费时费力，很多人不愿意在种地上费工夫，“种庄稼不挣钱，打工每天能收入一两百。”
即便还留在家乡种地，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经济价值更高的作物。确山县多位农户告诉深一度，种花生更赚钱，因此近两年，当地农民大面积改种花生，小麦和玉米种植面积减少。麦客张平在附近村庄收了两三百亩小麦，他发现，和去年比，“今年有一百多亩地都改种花生了”。
河南统计局发布的《2019年河南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全年全省粮食种植面积10734.54千公顷。其中，小麦、玉米的种植面积均减少，而油料花生和蔬菜的种植面积则有所增加。
郭天财曾统计过河南省连续4年每亩小麦的纯收入为406元。他记得，2013年，农业部统计的数据，种植一亩水稻的全国平均收入为300多元，玉米为200多元，小麦为100多元。
小麦从种到收，要经过整地、播种、浇水、施肥、收割等诸多工序，耗时七八个月。“一个有技术的农民工，打一天工就能收入100多元。农民种粮积极性不高，撂荒的就多，河南也存在撂荒的情况，但有些省份更严重。”郭天财说。
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负责人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表示，我国粮食库存总量持续高位运行，库存消费比远高于联合国粮农组织提出的安全警戒线水平，稻谷、小麦库存能够满足1年以上需求。
“农业是弱质产业，种植业的效益最低。”在郭天财看来，核心的问题还是如何提高种粮农户的收益，如果种粮大省、大县和农民种粮食不赚钱、没效益，那么深层的问题就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因受访人要求，文中张平、张山、张洋、董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