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亚洲女性符号被好莱坞招安的故事︳洛杉矶导演观察

赵婷作为一个中国女导演,没有一时一刻不被中国与美国主流社会符号化和标签化。

作者:李牛牛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发自洛杉矶

本文为黑白文娱特约作者,身处洛杉矶的青年导演、编剧李牛牛撰写。同样的来处、同样的去处,或许令他能更近地感受赵婷。

在北京的最后一年赵婷并不快乐。

在她最渴望获得家庭支持与关注的年纪,父母离婚和再婚却成为了她青春期的主旋律,一个十四岁正处于叛逆期的赵婷在自己的卧室开始了对美国西部的幻想:那是一个自由、未知、不受约束的世界。

这年的一天清晨,她透过飞机的小窗向北京告别。她像是一棵开放在初春荒草地上的蒲公英,被风轻轻扬起,飘向无数的未知。这也从此奠定了赵婷作为电影人的叙事母题——流浪。

赵婷说:“我从不觉得我对任何一个地方产生过依恋。”

是没有依恋,还是不愿产生依恋?

“钱”或“自由”她只能选一个

像是许多中国有钱家庭做出的选择,赵婷的父母先是把她送去了一所古板约束的英国的全日制贵族寄宿学校,这与赵婷心中所想象的“自由”千差万别。冲突、叛逆、辍学。父母妥协,赵婷被送到了充满自由空气的西海岸,加州,这才让她终于熬过了难挨的高中。毕业后,赵婷又进入了美国东海岸麻州的一所古老的贵族女子学校学习政治科学。一年接近7万美元的学费,父母再一次砸重金为充满野性的赵婷筑起一座囚笼。

20岁的赵婷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钱或自由,这是一道单选题。

赵婷做了自己的选择,她从此再未向家里伸手要过一分钱。就像是她电影《骑士》里,自我价值与家庭价值的冲突,自由人生与安稳人生之间的两难,赵婷选择了自我。

她申请到了美国最好的电影学校NYU,成为了李安的校友,从此一路获奖,从圣丹斯到戛纳,从多伦多到威尼斯……这是中国电影高校师生和电影迷津津乐道的赵婷励志故事的1.0版本。

励志故事与反面典型

没有了父母的财政支持,高昂的电影学校学费让赵婷负债累累。

她做过形形色色的工作:派对促销员、房屋中介、调酒师……没有金钱做缓冲垫,经济上断奶的赵婷从高处摔到了泥地上,亚洲的面孔,讲着浓重中国口音的英语,做着底层的工作,背着一身的学债,一副生动的一代移民刻板印象。

如果她未曾问鼎威尼斯金狮奖,赵婷的励志故事将势必成为许多家长眼中的反面典型:“你要不好好学习,长大就成为她!” 但,这才是赵婷30岁人生的写实2.0版本。

被选入圣丹斯的编剧项目时,她坦诚自己“头脑发热,一心想着做出点儿大动静”。她花了3年时间融资却无果。

“女性、中国人、年轻电影人、第一次拍长篇、在土著保护区拍摄、和一群没有表演经验的演员,这些足够吓跑所有的投资人。”

然而在这三年间,每一次来到这片土著保护区,和当地的人聊天、相处,从北京走出来的独生子女看到一个有20多个兄弟姊妹的男孩要照顾自己的妹妹,保护区就像是一个栅栏,里边的人自由自在,然而保护区的这条边界又把他们困住。这才是始终打动她,让她坚持讲述这个故事的初心。

放下自负、不切实际的期待,她用圣丹斯得来的一点奖金,把剧本删减为最精华的5页纸,拍摄了只有十分之一预算的纪录片风格的电影。影片拍摄完成后,她回到纽约,坐在出租屋,电脑连着硬盘,看着自己拍摄的素材,心里想:永远不会有人想要看我的电影。哦对了,马上又要交房租了。

她把电影的两三个场景组接到一起,通过圣丹斯电影节的引荐,见到Forest Whitaker’s Significant电影公司后,得到了他们资金上的援助,这才终于有了后期制作的资金。也是因为后期比前期超两倍的预算,《哥哥教给妹妹唱的歌》在声音设计、配乐、调色上将电影的质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电影先在圣丹斯放映,她打电话给在北京的父亲,爸爸问,“酒店食宿免费吗”, 她苦笑。

家庭的边缘人、美国的边缘人、流浪汉

从拍摄《哥哥教给妹妹的歌》的低预算,同样的,当她拍摄《骑士》时,资金也只有10万美元。大量非职业演员,中西部城市,边缘化个体。这种极小投资给了她极大的创作空间,她用一种非主流的创作手法,对抗着以好莱坞为主导的主流工业流水线下所生产的主流价值观产品,这也使赵婷的作品带上了一种作者性:游离于美国主流社会,被边缘化的群体和个体。

扎心的生活碎片拼凑出了她电影序列中边缘的故事和个体。“主流社会拥抱的标准成功——去大城市上大学,在那里找一份工作。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做。我想要展示还有其他的活法儿。”

在2015年的一次广播采访当中,赵婷说:“我的一生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我最近才刚刚定居在丹佛。在此之前我一直住在我的车里。我总是在路上,遇到有趣的人,有趣的地方,到那些中部的城市,看到那些人住在帐篷或是拖车里生活。我付出了很多代价保持着这种生活状态。” 当我听着这一段英文采访时,我才恍然大悟,这就是那部获得金狮奖的《无依之地》的故事梗概:一个60多岁的女人,居住在货车里的现代游牧民,开始了穿越美国西部的旅程。

这不是一个亚洲女性符号被好莱坞招安的故事

虽然《骑士》获得了口碑上获得了盛誉,但在美国,一个没有明星主演的文艺片是无法在主流影院获得排片的。那年冬天,我在洛杉矶查遍了所有的影院,只在一个艺术影院查到了放映场。

然而事情有了转机,在2018年的精神独立奖颁奖礼上,那天凭借《三块广告牌》获奖的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获得了最佳女主角,同一晚赵婷获得了另一项导演奖项。当晚,弗兰西斯和赵婷签了合约,由她导演、改编这部《无依之地》。一个获得电视艾美奖、戏剧托尼奖、电影奥斯卡大满贯的A类好莱坞女明星点名赵婷,对任何好莱坞的年轻导演而言,这都是一个祖坟上冒青烟的历史时刻。尤其是作为一个有色人种,你需要一个成功的白人制片人为你背书,这的确是一种悲伤的事实。即使赵婷的电影获得了圣丹斯、戛纳、威尼斯、多伦多的垂青,却需要明星的加持才能获得更广泛的关注和潜在的票房。而弗兰西斯作为好莱坞女权运动和平权运动的积极响应者,特立独行的性格在好莱坞无人不知,她和一个拥有中国背景的亚洲女性导演合作,这也是一种好莱坞文化进步下的政治正确。

这大可以是一个被好莱坞顺利招安的机会,在制片人和制片厂中心制下,一步步妥协、迷失、溃败,最终拍摄一部四不像电影,然而赵婷并没有因此迎合好莱坞的口味,而是再一次用她熟悉的工作方式,和弗朗西斯一起在简陋的房车里勘景,累了就一起睡在房车里,没有任何炫酷的镜头,没有任何迎合“西方人对中国符号的期待”,而是用她那些年在车里流浪的生活经验,讲述了一个让每一个人都能共情的,属于边缘人的故事。

赵婷作为一个中国女导演,从没有一时一刻不被中国与美国主流社会符号化和标签化。符号使复杂的对话变得简单粗暴,使陌生变得熟悉,使关系立刻变得敌我分明。就像赵婷的获奖让中国影迷沸腾,因为她被简化为中国人被国际社会认可的“国人之光”,她也被美国最顶尖的精英媒体集体解读为“第一位亚裔女导演即将在奥斯卡获得最佳导演提名”,从而能够让白人男性主宰的奥斯卡变得更多元——这同样是一种将种族和性别符号化的一种简单粗暴。而赵婷也并不为符号所牵累。她说,“当我和原住民在一起时,我反倒觉得一个中国女孩的身份更容易取得她们的信任”。

当李安的励志故事慢慢降温,人们需要英雄传说,需要榜样。2010年赵婷的短片《女儿》在棕榈泉电影节获最佳学生影片,我的学生短片在2019年也获得了最佳影片提名。我也出生和成长于北京,说着一嘴夹杂着北京洛杉矶口音的英语。我知道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赵婷或Chloe Zhao,我也并不因为她得到了那座金狮奖而神话和膜拜她——我看到了从2010年到2020年,十年的蛰伏、十年的边缘人、十年的坚持、十年的流浪,她配得上那座奖杯和千千万万电影人的尊重。

作者李牛牛,出生于北京,导演、编剧短片《汉克》获得奥斯卡认证电影节Palm Springs International ShortFest和Cleveland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的最佳短片提名以及20多个电影节的放映。剧作《我的中国邻居》入围宁浩工作室的坏猴子短片创投。目前正在创作关于有毒原生家庭的电视剧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