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条》:审美疲劳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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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信条》中,富人们在“自由港”通过艺术品交易洗钱 ,这个故事有现实原型 。(资料图/图)
初看诺兰新片《信条》,你很可能会“看不懂”,甚至会怀疑自己的智力水平,认为自己“看不懂”。过去20年,诺兰成功为自己的电影贴上了“烧脑”的标签,并乐此不疲地与观众玩一场场智力竞赛。
比如2010年的《盗梦空间》,诺兰将一贯擅长的“时间”主题与“梦境”相结合,造梦师进入他人梦境,从他人潜意识中盗取机密,并修改他人梦境。这样的设定令人着迷,又通过四层“梦中梦”嵌套结构,循序渐进拆解故事,以一种“学徒模式”,引领观众和角色一起,靠近真相。
比起《盗梦空间》,《信条》的场景更加奢华。这部造价超过两亿美金的商业巨制,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观:伴随隆隆的配乐,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上演刺激的倒车追逐戏,翻转的汽车倒回,爆炸反冲,被炸成碎片的建筑物瞬间恢复原状。大海上航行着超级豪华的游艇,有6个甲板和一个直升机停机坪,摄制组还在豪华游艇背面安置了火箭发射器,以服务剧情需要。你还会看到飞机撞向仓库、燃起熊熊大火、瞬间爆炸的震撼场面。那可不是飞机模型或者电脑特效,而是一架真正的、已经退役的波音747大型喷气式客机,征用它之前,剧组对它进行大修,包括更换制动系统。诺兰带领团队辗转三大洲、七个国家拍摄取景,其地域跨度之大,即便在见惯大制作的好莱坞,也属罕见。
“说实话,《信条》最惊人的地方,可能恰恰是那熊熊燃烧的预算。”《纽约时报》一位资深影评人不无苛刻地说。
的确,剥开这些迷惑人的华丽外壳,《信条》的剧情极为简单,就是一部传统的特工片——约翰·大卫·华盛顿饰演的无名特工,在搭档尼尔的帮助下成功拯救世界的故事。身手矫健的特工、精通技术的副手、富可敌国的疯狂反派等角色设定,谎言、背叛、拯救世界的常规套路,都是间谍大片的““经典菜单”。
诺兰的过人之处,在于为普通的特工故事加入了“时间逆转”“时间钳形战术”等复杂的叙事。特工们必须借助逆转时间之门回到过去,才能为最终击败反派找到新的策略。这次,似乎担心“烧脑”不够,诺兰又加入了“祖父悖论”——不管你开不开战,输赢已经注定。这样的设定让人困惑,既然已成定局,那特工们不断“倒带”,试图修正过去的努力,岂不徒劳?
“不要试图理解它,感受它就够了。”在《信条》中,一位女科学家在培训无名特工时这样说道,这话也像诺兰给观众的一份观影指南。
诺兰神话的诞生
从超级英雄电影“蝙蝠侠”系列开始,诺兰就被世界影迷尊为“诺神”。后来的《盗梦空间》《星际穿越》《敦刻尔克》,巩固了他的江湖地位。诺兰很清楚,令他扬名的从来就不是艺术电影、作者电影这些标签,而是谙熟于胸的好莱坞电影工业游戏规则。
诺兰的早期作品,《追随》和《记忆碎片》,都是小成本制作,因为预算极为有限,美术与服装都很普通,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大场面,但透着一股莽撞的活力,有尚未被制片厂系统磨平的棱角。一路追随诺兰的影迷时常会怀念其早期作品,《记忆碎片》中“倒叙正叙交织”加“碎片剪辑”的故事结构曾经惊艳众人。
《记忆碎片》的成功,让诺兰获得了与好莱坞大制片厂的合作机会。首次试水好莱坞的影片《失眠症》,诺兰还在探路阶段,他在个人风格和好莱坞“套路”之间摇摆,尽管有乔治·克鲁尼的助演,史蒂文·索德伯格监制,影片仍然显得束手束脚,可以说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到了《蝙蝠侠:黑暗骑士》,诺兰渐渐找到了能够容身好莱坞系的新风格。他不满足于传统超级英雄电影的低幼模式,加入更多“烧脑”元素和哲学思辨。比如蝙蝠侠,诺兰对蝙蝠侠和小丑一体两面关系的深刻剖析,让超级英雄电影变得高级起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只能活在诺兰阴影下,直到后来托普·菲利普斯执导的《小丑》出现。
如果说马丁·斯科塞斯用的是左手为大制片厂定制,右手为自己创作的导演模式,诺兰则完全放弃了两条腿走路,主动融入并拥抱好莱坞大片模式。他后来的影片,制作规模、成本预算都在惊人地增长。
一直到《敦刻尔克》,诺兰的神话都在继续。全片70%的IMAX摄影机拍摄,让“二战”期间那场著名的大撤退显得震撼人心,在这里,技术是为故事加分的。
到了《信条》,诺兰依然在好莱坞大片框架内制作,依然试图带给观众过山车一样的快感,但是这种“过山车体验”显出疲态。
从视听奇观到现实关怀
《信条》是诺兰迄今最具争议的一部商业大片,但它仍然值得在电影史上留下位置。新冠疫情以来,全球电影市场萧条,许多影院关门歇业,《信条》的上映被赋予了更多的责任,它被视为拯救电影院的一根救命稻草。
为什么电影必须在电影院看才能获得层次丰富的观影体验?大导演们都在尝试利用技术革新,向观众展示电影院的独特魅力。卡梅隆的《阿凡达》,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双子杀手》,都在这样做,尽管《双子杀手》被批评者认为剧情乏善可陈。
更典型的案例是萨姆·门德斯的《1917》。这部电影如果在线观看,会觉得情节起伏不大,没有扣人心弦的事件,是一部平庸之作,可是一旦进入电影院,才会发现它是一部真正的杰作。宽画幅、巨幕背景下,科技的力量会使“一镜到底”带来的沉浸式体验被放大,观众会由强烈的“感同身受”,随着故事往前推进,真正“代入式”地体会主人公的信念和战争的残酷。
《信条》也是如此。诺兰坚持不靠“绿幕”靠实拍,也是为了让观众信服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也坚持用IMAX摄影机拍摄,而在《信条》中,由于有大量需要逆向拍摄的场景,他们和IMAX团队一起研发,重建了胶卷盒中的机械部件,并重构了电子元件。这些被精心设计的细节、令人目炫的特效,也只有在大银幕上才能感受到。
不只于此,《信条》还表现出诺兰电影前所未有的当下性。在这部间谍片里,诺兰埋入了大量对现实的讽刺。比如,影片中大反派、富可敌国的富商萨特存放名画的挪威奥斯陆艺术品自由港,在现实中就真实存在,不过,该自由港真正的地点在瑞士日内瓦。日内瓦自由港内存放的世界名画和艺术品超过100万件,这些艺术品受全球的富人委托保管,其安保级别堪比顶级博物馆。日内瓦自由港还有一个别名,被称为“不能参观的博物馆”,原因是,为了保护富人的隐私,它从不对外做公开展览。
像萨特这样的富人真的爱这些名画吗?并不是。它们只是他的洗钱工具而已。像日内瓦自由港这种安保级别,更是为不法富商的隐秘资产筑起了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更甚的是,在自由港,买卖交易艺术品不用交税,对洗钱富商来说,是一举两得。
被观众、艺术家视若珍宝,排队都难得一见的世界名画,最后却沦为另一些人的洗钱工具;又偏偏只有这样的富人,才能买得起这些价值连城的名画。而男女主角的努力,正是为了跳出时间(历史)循环,打破权贵统治世界的潜规则。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