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湟师大”学说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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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中师范学校八五级(1)班合影。 赵岳年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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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校门景观图片制作的贺年片。赵岳年 摄
“湟师大”指的是曾经坐落在湟中县城鲁沙尔镇一隅的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湟中师范学校。一所师范学校而在民间被称为“师大”,一方面有戏谑和调侃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这所学校师资力量和毕业生能力的认可。
我与湟中师范学校的初次相遇在三十多年前,这所学校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被撤销,如今的“湟师大”只驻留在湟中师范几代校友的美好记忆中。
走进“湟师大”
1985年9月,我从拉脊山脚下一个小山村考入了县城的湟中师范学校。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纷纷来我家燃放鞭炮,给我披红挂彩,庆贺我家又出了一名“状元”。那段时间,父亲苍老黧黑的脸上写满了欣慰和自豪。
我知道进了师范学校,意味着花钱少,毕业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也是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发奋学习,努力考取师范的主要原因。我也隐约知道自己将来是一名站在三尺讲台上给学生传授知识的老师,那一年我17岁。
我背着母亲新做的被褥,跟随哥哥第一次离家来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上学,心里充满了兴奋和好奇。我看到了一座高大的校门,上嵌四个浮雕金色大字“湟中师范”,两侧为装饰性镂空门饰。进得校园,中间是宽阔平坦的操场,靠西的地方摆一副篮球架,是学校的球场。操场南面是一幢三层教学楼,东面是“山”字形四层办公、实验综合大楼,北面是学生宿舍楼。这样的建筑在当时的县城是最为气派的。
第一次和那么多陌生的同龄人同学习、同吃饭、同住宿,一切重新开始了。
我被分配到八五(1)班,班主任海占源老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班主任了。班里44人,除三角城种羊场代培的4名同学外,其余均来自农村,大家都对新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开学第一天,被急促的起床铃吵醒,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急急忙忙起床,洗脸刷牙,不是慌里慌张踩了人家,就是急急忙忙拿错了别人的东西……下楼来到操场,海老师一脸严肃,早已等候多时。高年级的同学已整好队,带出校门到大街上跑操去了。只有几个新生班的同学在这里整队,经过了好长时间的调整,吵闹成一锅粥的我们才排着队跑出了校门。
初升的太阳照得西山一片金黄,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开学没几天,班里传出消息,说学校领导与班主任去乡下了解几个同学的家庭情况,有的同学有可能被退回。这则消息在三个新生班里像旋风一样刮遍了每一个角落。
过了几天,这件事得到了澄清,原来在新生报到时,我们班三个小同学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他们看起来小巧玲珑,身高不足1.5米,老师怀疑他们有先天疾病……几位老师费尽周折找到了这几个同学的家,逐一了解情况,得到的结果令老师们啼笑皆非:他们的父母兄弟个个人高马大,而这几个同学年龄才十四五岁,属于进校门早、读书好的乖孩子,他们还没有长大呢。老师和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被传为“湟师大”的趣闻轶事了。
后来的日子,这件事经常被我们提起,大家都会轻松地笑一阵子。这几个同学三年后毕业时才十七八岁,被分配到初级中学做小老师,教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学生。那时候,这样的事还真是“湟师大”一大特色呢。
渐渐地,我们熟悉了师范生活,也留心起身边的事情来。“湟师大”老师的谆谆教诲,他们的苦口婆心我不记得多少,而老师们各不相同的生活经历、处事风格及绝不雷同的个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想起,玩味再三,别有滋味在心头。
每天出早操时,我们会看到一位满首皓发的老教师常常紧跟在某个班的后面跑步。他白而齐的短发像鲁迅先生的头发一样根根直立着,他总是高昂着头,跑步时一跳一跳的,样子甚至有点滑稽。我不知道他的年岁在这所学校里是否是最大的,他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始终慈祥地望着我们,嘴总是半张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似笑非笑。他经常穿一身天蓝色四兜便装,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叫赵明贤,祖籍江苏南京,1930年生人。1948年,他在徐州读完中学,次年4月南京解放,赵明贤被《新华日报》录取为学员,后编入“西南服务团”,随军解放西南,在《川南日报》社工作。1956年,他考入四川大学,1961年毕业后分配到青海湟中县任教,1979年调入湟中师范学校。听说赵老师的文学功底很深,最初担任79级古汉语、文选与写作课的教授。因当初湟中师范复校,处于起步阶段,中等师范学校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学生也招收了,但一些课程还没有专业的老师,更没有教材,赵明贤按照大学中文系标准设置课程,带领其他教师自编教材和讲义进行授课。
后来我想,有赵明贤这样一批高水准的教师,湟中师范被人们称为“湟师大”,并非空穴来风,是有一定缘由的。
听说赵老师年轻时相貌堂堂,才华横溢,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有见地的文章,在当地小有名气。但是,在经历了一段情感挫折后,赵老师开始彻底隐藏了自己,有两件事始终没有拿得起来,一是他终身未娶,二是他的文学作品再也没有在世上流传。
在一个油菜花泛黄的季节,赵老师来到湟中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在这高天厚土之上,他拿起教鞭和粉笔,潜心学问,悉心育人。
多年后,我看到了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教授、编审王地山先生在他的长篇回忆录《走出豆豆溪》中有关赵老师的描述:赵明贤“改革开放后回到湟中师范任教,在青海教育界名噪一时,后来提前离休回到南京。他比我大三岁,仍是孑然一身,但他处事超然,不慕名利,每年出门游历一次……他才情依旧,思路敏锐,用电脑打出的信如行云流水,是极精美的文字……”
赵老师良好的口碑和特立独行的性格给“湟师大”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遭遇”普通话测试
当时湟中师范的目标是培养农村中小学教师,从高中和初中毕业生中招收新生,兼为一些企业子弟学校代培教师。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湟中农村学校,师资力量严重不足,尤其是一些小学教师,都是一些初中或高中毕业生,每月从学校拿一二十元的工资,年底再从生产队装回几百斤粮食,称之为民办教师,这是与公办教师相对应的一个称呼。一所有四五个老师的学校,一般只有一名分配来的公办教师,兼任该学校的校长、会计、总务等职,其余都是民办教师,他们除了教学,课余赶紧换身旧衣服到地里干活,家里的庄稼活才是他们的衣食来源。
我的家乡在拉脊山北麓的一个山村,村子不大,村小学有二十几名老师。老师基本都是本地人,用本地方言讲课。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来了一名西宁的知识青年,给我们用普通话讲课,那种天籁之音和家里有线小广播里传出来的一样,实在叫人喜欢。但好景不长,这位讲普通话的知识青年第二年就不教我们了。
在“湟师大”,教我们《文学与写作》的是邸平伟老师,他在湟中师范撤销前调到省城西宁的一所中学任教,不久到青海民族大学旅游管理系任教,课余考察策划着青海的旅游发展工作,有一定建树,2008年出版《趣闻青海》一书。我们进校时,他也刚参加工作不久,戴一副镜片很大的茶色眼镜,遮住了半边脸。他腼腆而羞涩,是我进校后认识的第一位老师。
那天,我们报到之前,互不相识的同学们被老师集合到教学楼前排成长队,一个一个到办公室测验普通话水平,测验者就是邸老师。
我前面的同学吐着舌头从办公室飞出来后,我跨了进去,我紧张得心像要跳出来一样。只见他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让我用普通话读其中的一段。这是郭沫若先生的名篇《石榴》中的一段,我约略一看,头就大了一截,里面好多字都不认识,只得硬着头皮读下去……
我来自农村,上初中时才有老师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讲课,自己根本就不会说,心想,这下完了,不敢看老师的脸,满脸发烫,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大红脸。
等到我结结巴巴读完,准备逃离办公室的时侯,只听邸老师说:“行,得中等。”我这才抬头扫了一下老师,他正偷偷发笑呢。出了办公室,我已是大汗淋漓。
学校提倡说普通话,尤其是我们师范生更要学好。那段时间,“湟师大”从校长到学生,都在说普通话,学普通话,一时说不好没关系,关键在于学习。校园里较显眼的位置,阅报栏,教室的墙壁上,甚至食堂的大厅里都贴了各式各样“请讲普通话”的标语。
赵明贤普通话奖学基金
一个推陈出新、改头换面、重塑自我的时代来临了。普通话成了当时“湟师大”最悦耳、最动人的音符。
每天晨会上,都有普通话说得好的同学在领读,领读的同学一只手端着书,一只手背在身后,学着老师的样子在小组之间来回踱着步,有时还要停下来纠正一下,俨然一副师长的样子。多年后,我们对自己的学生也是这样领读的,模仿的完全是“湟师大”里那些骄傲的领读的同学的样子。
学校不定期举行一些演讲比赛活动,那时我们班经常去参赛的同学叫方兴旺,他祖籍安徽,跟随在青海工作的父亲来青海读书。他当年的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一名,后被录取到湟中师范。他的学习是最好的,一口普通话更是标准流利。他和一些同学经常代表学校到省城去参加各类大赛,“湟师大”总是名列前茅。
“湟师大”里学习普通话的风气非常浓厚。我在师范一年级的时候,北京讲师团成员进驻学校,记得一名迟姓女教师给我们教授《语文基础知识》,她对语言研究颇深,说青海方言属北方语系,和普通话很接近,青海人学普通话应该不难。迟老师还找出了讲不好普通话的关键所在,如青海方言前后鼻韵母分不清楚等等,知道了这些,我们的普通话准确多了。
一段时间里,学校里出现了很多学习普通话的绝招。一次,我在学校参加一个培训,从省上请来的老师在上面一边讲,一边示范,我们在下面一边听一边记,记了半天,偶然瞥见外班的一名女同学正在用拼音记笔记,骤然一看,还以为是用英语在记呢,我明白这也是学习普通话的一种方式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也偷偷模仿着用拼音记了几天日记,感觉效果不错,终因定力不足而放弃。
学校为配合“推广普通话”,常常举行查字典比赛,选手当然轮不到我头上,但那些别出心裁的方法也确实叫我们耳目一新。按我的想法,查字典比赛,无外乎用音序、部首、难检字、数笔画查字法,还有用四角号码查字法的,偏偏就有直接翻出要查的字来的,或前后只差几页,真让我们刮目相看。
那时“湟师大”的老师里普通话说得最有特色,最让人感动的就是我们的校长马进福先生了。老校长年过半百,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撒拉族长者,他响应上级对师范学校的要求,积极带头说普通话。学校的大小集会上免不了校长讲话,于是,老校长那带有高原风情、黄河涛声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鱼贯而出时,常常石破天惊,语惊四座。待到老校长讲完话时,从老师到学生,无不热烈鼓掌。
继续说赵明贤老师。赵老师1986年离休,回到家乡南京定居,但在青海湟中的教学经历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往事如烟,在地处边远的湟中地区推广普通话的情结,依然是他挥之不去的“乡愁”!
2013年10月,赵明贤老师将平生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积蓄30万元无偿捐赠第二故乡的湟中教育系统。2014年6月,湟中县教育局设立“赵明贤普通话奖学基金”,专门用来激励县域内中小学生的“推普”工作。2016年,赵明贤老师被评为“西宁市道德模范”,同年11月,赵明贤老师入选“中国好人榜”。2018年9月21日,湟中县以优异的成绩高质量通过国家二类城市语言文字工作评估验收,28日,湟中县党政代表团远赴南京镇江看望耄耋之年的赵明贤老师,传递湟中人民对赵老师的敬意,并授予赵明贤老人“推进湟中县普通话工作卓越贡献奖”荣誉。2019年3月2日,赵明贤老师在南京去世,享年89岁。
湟中2014年9月开展“第一届赵明贤普通话奖学金比赛”,至2020年已成功举办6届,已经有一百三十多名同学荣获包括演讲、评书、讲故事等形式的普通话比赛荣誉。
而今,湟中师范学校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在“湟师大”里,3000多名师范生(其中大多数来自农村)不仅学会了纯正的普通话,也成长为可以走上讲台的合格的师范生,为湟中、海东乃至全省很多地方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
从“湟师大”毕业后,我在湟中的乡村学校任教已有多年。现在的农村中小学,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会讲普通话已不是什么稀奇事。普通话已成为乡村孩子了解外界,走向外部世界,走向更大舞台的桥梁和工具。当我在校园里听着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往往会想起三十多年前在湟中师范学校学习文化知识,学习普通话的种种往事。
作者:郭成良 稿件来源:青海日报 声明:以上内容版权为《青海日报》所属媒体平台所有,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