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如龙:大陆尽头的海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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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半岛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而角尾乡灯楼角又是雷州半岛的最南端。在角尾海滩上,来自祖国各地的游客融入了灯楼角的海天一色中。 (IC photo/图)
从地图上看,雷州半岛狭长如龙,从广东省西南部一头扎进苍茫大海,成为中国大陆南端的尽头。除了作为中央王朝控制交趾的大本营,雷州半岛还是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始发点,发达的海外贸易和半岛上的热带农业,为它带来了繁华一时的花样年华,也留下了寇准、苏轼、秦观、李纲等名人的足迹。
就像是为了和雷州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来历的传说相匹配,两年前,当我第一次从广州赶往雷州半岛时,车过湛江,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渐渐乌云密布,俄而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有一种由来已久的说法是,雷州之所以得名,是由于此地多雷暴。比如《太平寰宇记》就说,“雷之南滨大海,郡盖以多雷为名,以其雷声近在檐宇之上。”对此,另一些学者却持反对意见,坚持认为雷州与雷并无关系。孰是孰非,或许一时还难以厘清。不过,初次踏上雷州的土地,它的确以突如其来的雷雨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从中国地图上看,雷州半岛狭长如龙,从广东省西南部一头扎进苍茫大海。那天,雷雨很快结束,转瞬之间重又烈日当头。透过车窗望出去,高速公路两旁都是肥沃的原野。砖红色的土地上,热带作物长势良好。间或点缀其间的村庄和城镇,人烟稠密,鸡犬之声隐隐可闻。
几天后,我顺着蜿蜒如蛇的县道离开雷州半岛。车行海滨,劲风吹拂。远处,海潮拍岸,一些赶海的妇女在沙滩上忙碌。山岭上,高大的风轮缓缓转动。近旁,一片整齐的盐田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白光,一些用贝壳装饰的房屋伫立在热带丛林深处。一条废弃的渔船靠在路边,色泽斑驳,如同经历了太多世事的沉默长者。
峰回路转,一片起伏的台地上,无边无际的菠萝铺向天边。台地下的小河畔,一群牛正在低头吃草。面对这方背负大陆、面朝大海的土地,我不由想起《读史方舆纪要》中古人对它的定论:“三面距海,背负高凉,有平田沃壤之利,且风帆顺易,南出琼崖,东通闽浙,亦折冲之所也。”
大海的馈赠
我对雷州半岛的打量,是从在水一方的海南岛开始的。海南岛北部,有一个知名的去处,叫做临高角。这是一道突入大海的岬角,也是海南岛距雷州半岛最近的地方之一。有一个浪漫的说法是,天气晴朗的日子,如果在临高角登高远眺,能够隐隐看到北边的雷州半岛。但是,不知是那天不够晴朗还是我运气太差,我只看到了横无际涯的海水,以及海水上摇荡如叶的船只。直到后来,我坐着轮船横渡琼州海峡时,将近一个小时后,才看到水天交接处出现的地平线。东西长约80公里、南北平均宽约30公里的琼州海峡是我国三大海峡之一,它将雷州半岛和海南岛从中斩断,从而让雷州半岛成为中国大陆的尽头。
关于海南岛与雷州半岛分离的成因与时代看法各一。其中,由中科院编撰的《中国历史自然地理》认为:琼州海峡本身并不是一个断裂谷,它的前身就是普通的低地。全新世中期,由于全球性海浸,海水上涨,淹没了这片低地,由此形成波涛滚滚的海峡。此说认定的形成时间最短,大概在7000多年到11000年前之间。不过,另一种反对的说法则认为,海南岛上没有老虎,而老虎最初出现是200万年前的事。那也就是说,海南岛与大陆的分离,至少也是200万年前的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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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长约80公里,南北宽约30公里的琼州海峡,以盈盈一水间分隔开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图为在琼州海峡的晨雾中远眺海口市。 (IC photo/图)
不管哪种说法更接近远古的真相,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海南岛与大陆分离后,雷州半岛成为中国大陆的最南端。这最南端,便是直插琼州海峡的徐闻县角尾乡。
从徐闻县城出发西行,公路两侧,肥沃的红土地上种植着剑麻和菠萝。半个小时后,折向西南,渐渐能看到小块的盐场,并吹起强劲的海风。其时,角尾乡到了。
一如琼州海峡分割了大陆和海南,雷州半岛也把南中国的大海分成三部分:半岛以东,是广阔的南海;以西,是三面环陆的北部湾;南面,是中止了大陆向南方奔跑的琼州海峡。
前往角尾途中,我看到路旁人工搭起的三块巨石上,刻着“中国大陆南极村”的大字。把角尾乡称为南极村,并非今人的旅游噱头,而是古人早就有这种说法。比如元诗四大家之一的范椁,曾在雷州出任海北海南道廉访司官员,他就在诗里把雷州半岛称为南极:“南极下头星象少,东风近便柳梅繁。”
角尾,原名滘尾。滘,是指水流汇合的地方。这汇合的水流,即北部湾与琼州海峡。
我特意选择了涨潮时段来到海边。站在高处,我看到西边的北部湾和东边的琼州海峡,两片不同海域的海水一齐向着中间奔涌而来,渐渐在远处的海面上形成了呈十字形的海浪。这就是雷州半岛最着名的自然景观:十字浪。
两片潮差不同、温度不同、风向也不同的海水,除了形成奇特的十字浪,还共同塑造了另一道景观:潮水退去后,刚才两片水域交汇的地方,渐渐露出了一条细长的沙洲。这沙洲,是由两股潮水经年累月地把泥沙从东西两个方向向合水线处冲积而成。潮水不灭,北部湾和琼州海峡共同塑造的这条沙洲也在不断向南——也就是海南的方向——持续延伸。据估算,目前沙洲的最南端,也是琼州海峡最狭窄的地方。
当地人说,潮水经常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收获:每一次退潮后,如果在沙洲上仔细寻找,很有可能发现被海水冲上来的在海底沉睡多年的文物:有可能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有可能是一柄不再锋利的短剑,还有可能是几片破碎的青花瓷……
角尾乡一带海域,分布着众多珊瑚礁。从十字浪沿海岸西北行几公里,是国家级的徐闻珊瑚保护区。珊瑚虫是典型的大海子民,这种和米粒差不多大小的腔肠动物有一种特殊本领,它们在生长过程中能吸收海水中的钙和二氧化碳,并分泌出石灰石,变成它的外壳。千万年的漫漫岁月里,一代代珊瑚虫黏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珊瑚礁和珊瑚岛。徐闻珊瑚礁形成于约1万年以前,是中国大陆沿岸唯一发育和保存的现代珊瑚岸礁。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些海洋生物与人类的关系。
和珊瑚保护区一样,东场村也濒临北部湾。在村里转悠时,我找到了多处独特的房屋:房屋看上去非常简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可能是长时间没有翻新,茅草黝黑破旧,像是用烟熏过。与屋顶的茅草相比,四周的墙壁——包括小院的院墙——却是我此前从没见过的:墙壁略呈灰白色。远处看,像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堆砌而成;近处看,石块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孔。用手一摸,能感觉到粗糙的质地。这些砌墙的石块,就是珊瑚石。
历史上,内地曾把珊瑚当作名贵装饰品,清代文人谷应泰在《博物要览》一书中就说:“珊瑚生海底,作枝柯状,明润如红玉,中多有孔,亦有无孔者、枝柯多者,更难得。”但在雷州半岛,珊瑚石却沦为了农家的建筑材料,用来砌墙、铺路、搭台阶。
东场村旁边就是东场湾,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居民造屋所用的珊瑚石就来自这里。一方面,自然是因地制宜,就近取材;另一方面,用珊瑚石建房有格外的好处:首先,它不需要黏合剂,雨水一淋或是用水一浇,珊瑚石就牢牢地黏在了一起。其次,海边多风,带着咸味的海风腐蚀性极强,不少海边建筑,要不了几年就千疮百孔,但本身就来自大海深处的珊瑚石却不会受海风影响。第三,珊瑚石透气性好,冬暖夏凉。当地人口中,珊瑚石有另一个更优雅的名字:海石花。
倘若用无人机从高空俯拍,北部湾之滨的雷州半岛西海岸,大面积的方格子闪动着粼粼波光。看上去,像是蓄水过多的农田——它们的确是田,不过,并不用来种水稻,而是制盐。它的名字叫盐田。
“专煮海之利,以为赡国之术”,古人眼里,利用海水制盐,是一桩利润非常丰厚的事情。海岸线将近1500公里的雷州半岛,自古以来,就有煮海制盐的传统。以徐闻来说,《徐闻县志》说它的制盐起自唐朝,到了宋朝,已经有股份制性质的制盐作坊了。在雷州半岛上,我曾看到过盐灶坡村、盐灶仔村、盐灶、盐灶村、盐灶东村和盐灶西村这样的地名。这些地名直白无误地证明,曾经,这里就是煮海制盐的盐场所在地。《徐闻县志》记载:清朝康熙年间,徐闻县东部和西南部海边,约有煮盐工棚190多间,盐灶300多个,有超过600户人家常年或是农闲煮盐。时至今日,雷州半岛依然是广东省最大的盐场。
从角尾乡回城那天下午,我沿着海边公路前行。一片热带丛林尽头,我看到几块银白色的盐田。旁边,停着一辆小货车,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些装满盐巴的竹筐抬上去。经过允许,我从筐里抓了一把盐。洁白的盐略微潮湿,似乎还带着大海的气息。作为大海馈赠给人类的礼物,它将从雷州半岛出发,抵达千家万户的厨房和餐桌,成为他们滋味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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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半岛风景名胜分布图 (梁淑怡/图)
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冲
公元676年,唐代诗人、后世列为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经过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后,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浩淼的大海。他要乘船渡海,前往交趾,看望因受他牵连而贬官极边的父亲。王勃一苇杭之的这方海域,就是雷州半岛西面的北部湾,而他买舟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雷州半岛西北部的合浦港。然而,世事无常,王勃没能见到他的父亲。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浮舟沧海——他在横渡北部湾时遭遇风浪,不慎跌入海中。虽然被人救起,还是惊吓过度而死。时年,王勃虚岁二十九。
今天的北部湾,如果不是台风季,海面常给人以风平浪静之感,哪怕是那些小小的渔船,也不用担心被风浪掀翻。然而,对一千多年前的王勃来讲,北部湾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水域:蛟龙潜伏,风浪时出——这大约也是所有古代航海者面临的共同威胁。
交趾即今天越南北部。很长时间里,它一直是中国的一部分。隔着白浪滔滔的北部湾,交趾的东边是雷州半岛。多年以来,雷州半岛便作为中央王朝控制交趾的后方基地和用兵的大本营。
地处雷州半岛中部的县级雷州市,即隋朝所置海康县。雷州市区,零乱的民居和几株浓荫匝地的榕树后面,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庙宇,那就是伏波祠。伏波,即伏波将军,是两汉及魏晋南北朝时授予统兵将领的封号。历史上,最着名的伏波将军有两位,也就是伏波祠祭祀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西汉时平定南越的路博德,一个是东汉时平定交趾的马援。
秦始皇剪灭六国后,北击匈奴,南征岭表,岭南的大片土地,第一次设置了正式的行政机构。秦末,天下大乱,据守岭南的赵佗攻占附近地方,建立了割据的南越国。一直到几十年后的汉武帝时期,朝廷派路博德消灭南越,置郡设县。其中,在原南越国统辖的今天越南北部设立了交趾、九真和日南三郡。当时的交趾等地,大多数地方还是瘴气弥漫、人迹罕见的原始森林,当地人还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很多部落仍处于母系氏族后期。对于突如其来的官府和赋税以及劳役,边民发自内心地反感并付诸反抗。
东汉初年,交趾发生了以征侧、征贰两姐妹为首领的叛乱。史料记载,征侧与征贰长年习武,性情豪放。当时,征侧的丈夫犯法被太守苏定囚禁,征侧以此为名,带领民众造反。官军不能抵抗,苏定只身逃走。一时间,九真、日南和合浦各地应者云集,六十多座城池被攻占,征侧自立为征王。
朝廷接到奏报后,派伏波将军马援率军平叛。不想,军队刚到达雷州半岛,马援的副手、楼船将军——这一职务表明,他主要指挥水军——段志病死。审时度势,马援决定以雷州半岛为基地,沿着海岸线向交趾进军。他一边进军一边修路,一年多后,终于擒斩征侧、征贰并传首洛阳,而其间修筑的由雷州半岛通往交趾的道路也已长达一千余里。
遇到战争,雷州半岛是进攻交趾的大本营,而在和平年代,由交趾(包括交趾郡和后来的交趾刺史部所辖诸郡)与首都长安或洛阳之间的沟通,诸如货物和贡品的运输,都是从海路先运至东冶(今福州),再溯闽江而上,翻越武夷山后沿赣江水系进入长江和大运河。《后汉书》称:“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一开始的海路中,海船沿着北部湾海岸线东行,到合浦后绕着雷州半岛画一个巨大的U形后再驶向东北。雷州半岛上的徐闻港,既是必经之路,也是休整之地。
公元一世纪,由于从交趾前往福州的海路(主要是过雷州半岛后)“风波艰阻,沉溺相系”,大司农郑弘主持修建了零陵峤道。所谓零陵峤道,大致从今天的湖南零陵通往广东连山,中途穿越五岭之一的骑田岭。
事实上,当时雷州半岛与内地的联系,除了可以航海到达东冶后溯内河以及经零陵峤道两种方式外,还有另一条道路可选,那就是依靠秦始皇开凿的沟通长江与珠江的灵渠。具体来说,从雷州半岛诸港驶往半岛西北部的合浦港,之后溯南流江而上,经北流江后进入浔江,溯浔江再进入桂江。在桂江上游,通过灵渠进入湘江。沿湘江北上,可到达洞庭湖。此后,再溯长江和汉水及其支流,并经陆路抵达关中。
雷州半岛南望海南岛,对孤悬海外的海南岛来说,历朝历代,雷州半岛不仅是进出海南岛的必经之地,也是中央王朝控制海南的交通枢杻。是故,汉代的合浦郡辖地,除了雷州半岛等地外,还包含了海南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把交通枢纽牢牢掌握在中央王朝手里。
雷州半岛的重要性,当朱元璋定鼎天下后,在全国各重要地区设置屯兵的卫所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是时,雷州半岛共设一卫四所。四个所中,乐民所和海康所守北部湾,海安所控琼州海峡,锦囊所卫南海,作为上级机关的雷州卫驻雷州府,居中指挥。
如果从高空俯看,角尾像一只巨形的牛角,猛力插进了蔚蓝的大海。一边是北部湾,一边是琼州海峡。《汉书》说,“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洲,东西南北方千里。”这个大洲,就是海南岛。
琼州海峡分割了雷州半岛与海南岛,中间这片水域,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古人那里,横渡而过,哪怕顺风,也需要一天一夜。这一点,《水经注》有明确记载:“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如今,这一时间缩短到不足两个小时。
1950年春天,在角尾海边,有过一次特别的渡海行动。其时,国民党败往东南沿海,除台湾外,海南是其最大基地。为了攻克海南岛,四野组成一个人数达799人的加强营,分乘13条木帆船,趁着越来越浓的夜色,于7点半从角尾灯楼角启航,执行偷渡。第二天中午两点,经过激战,部分官兵到达对岸的海南岛白马井。为了纪念这段历史,灯楼角旁还保存有当年的一座碉楼。据说,那就是渡海战役的前线指挥部。
灯楼角自北向南楔入琼州海峡约3公里,扼守于北部湾与琼州海峡进出口的咽喉,既是琼州海峡航道的交通要冲,也是中国海岸的最南点。灯楼角的对岸,就是我曾登高远眺的海南岛临高角,其间水域宽约二十多公里,是琼州海峡比较狭窄的地方。因为地势险要,为了给来往船只指引航向,光绪十六年(1890)法国人在角尾乡海滨建起一座灯塔。此地也因而得名灯楼角。抗战期间,为了避免灯塔落入日本人之手,国民政府派人将其炸毁。当时,服务于灯塔的一对法国夫妇坚决不愿离开——他们的女儿早年游泳时溺水身亡,他们想留在这里,一生一世守护孩子。当地人讲,几十年后的2004年,曾有一个法国青年骑着自行车来到海边,在那里久久徘徊。据说,这个会讲一些汉语的法国青年,就是当年那对看守灯塔的法国夫妇的后人。
如今我看到的这座六角形的灯塔,已是1994年重建。它既是琼州海峡、南海诸岛和北部湾唯一的航标灯,也是中国大陆最南端的标志。塔下的野菠萝林里,有一方小小的坟墓。沉睡在里面的,也是一个当年服务于灯塔的法国人。
法国人在雷州半岛还留下了更大的痕迹,这痕迹,在雷州半岛东北部的广州湾——即今天的湛江市。
三面被大海包围的雷州半岛,西部岸线平直,以砂质岸为主;东部岸线曲折,沙岸和淤泥岸相间。因此,在东北部的湛江,便形成了一种称为溺谷型的海岸。这种海岸是河口段因陆地下沉或海面上升而形成的喇叭形海湾,常常多港湾、岛屿和半岛——湛江这个喇叭形海湾,是一条大规模的溺谷型潮汐水道,沿南三岛与东海岛之间的通道深入陆地达50公里,形成了一个港阔水深,泥沙少、潮汐强的天然良港。
天然良港引来了外人的垂涎,尤其是在晚清那样一个豆剖瓜分的千古未有的大变局时代。1897年,法国军舰白瓦特号因避台风躲进广州湾,从而发现了这一深水良港。此后,法国政府软硬兼施,于1899年强迫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租借了广州湾。1925年,闻一多为中国被列强租借的香港、台湾等七个地方写下了《七子之歌》。其中,有一首即写广州湾:“东海和硇州是我的一双管钥,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在湛江,我曾经寻访过法国人当年留下的痕迹。从教堂到公使署,再到充满异域风情的法式骑楼,诸多的历史旧迹,都指向了一个逝去时代令人感喟万千的风雨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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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博物馆内的石狗雕塑,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是独具地方特色的文化遗产,号称雷州兵马俑。 (IC photo/图)
海上丝绸之路起点
找到那三座被称为三墩的小岛前,我看到了路旁的一座小庙。阳光炽烈,小庙藏在浓密的树荫下。如果不是大门上的匾额和两侧的对联,外人很容易把它当作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匾额上题写了四个大字:三墩圣娘。三墩圣娘是谁呢?对联给出了答案:天后镇三墩保佑黎民共庆,圣娘敷四境匡扶士庶同登。
是的,三墩圣娘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后,也就是妈祖。妈祖的原型,是北宋时福建莆田湄州岛上一个叫林默的女子。经过历代神化,她成为华人的海上佑护神。对妈祖的信仰,遍及中国东南沿海乃至海外各地。站在三墩圣娘庙前,凉爽的海风从远处吹来,风中,隐约能闻到海的腥咸。就像其他各地的妈祖一样,三墩圣娘也佑护着雷州半岛上这座古老的港口。
从三墩圣娘庙出来,穿过一条乡路,便进入了一段大堤。大堤内侧,是小河入海处的港湾,生长着成片的红树林。一些没有出海的渔船停在湾里,船头晒着鱼网,有的渔民在打瞌睡,有的渔民在补网。大堤外侧是海湾,海湾里,三座小岛遥相呼应,那就是三墩。
当地人习惯把三墩称为大汉三墩。因为,这三座看上去如同港口守护者的小岛,它们与雷州半岛先民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三墩所在的南山镇,属于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关于徐闻这个名字,向来有两种解释,一说海涛徐徐可闻;“谓其地迫海,涛声震荡,曰是安得其徐徐而闻乎?”一说为古越语,意思是泉水村。
北宋文学家苏东坡流贬海南时,来回均经行徐闻。如果说雷州半岛如同一条巨龙的话,那么徐闻就是龙头。苏东坡针对它的重要地理位置说:“四州之人以徐闻为咽喉。”由苏东坡再上溯一千年,国力强盛的汉武帝元鼎六年,即公元前111年,伏波将军路博德率军平定自秦末以来就割据岭南的南越后设徐闻县,隶于合浦郡。其时,徐闻县的管辖区域囊括了整个雷州半岛。徐闻县治和合浦郡治都设在如今的南山镇境内——准确地说,就是离大汉三墩不远的地方。对此,《徐闻县志》说:“徐闻城,汉元鼎置,治讨网村。讨网村,前临大海,峙三墩。”
经过当地人指点,我穿过一条海边道路后,来到了南山镇下属的一个叫南湾村的地方。村后,有一片台地。台地上,一道隐约的土埂拔地而起,荒草和杂树胡乱生长。就是在这片台地及其附近,近三十年来,持续发现了不少文物,从钱币到瓦当到印章,甚至,还有一只古色古香的铜制编钟。经考证,这些器物大多属于汉朝及汉朝以前。
种种证据表明,汉朝的徐闻古城,就坐落于这片背岛面海的台地上。在遥远的汉朝,这里不仅是管辖整个雷州半岛的徐闻县的中心,也是管辖西起东兴,东到开平,北至容县的合浦郡的中心。可以说,徐闻两千多年的历史上,汉朝,是它最繁荣的鼎盛时期。
为徐闻带来繁荣的,是着名的海上丝绸之路。郭沫若在《中国史稿》中说:“从中国的交州合浦郡徐闻县乘船去缅甸的海路交通,也早在西汉时就开辟……那时,海路交通的重要都会是番禺。船舶的出发站则是合浦郡的徐闻县……汉武帝时期,开始有了官营的海外贸易,私营的海外贸易则早已存在并一直在发展着。”成书于唐代的《元和郡县志》的记述更为形象:“徐闻,县南七里与崖州澄迈县对岸,相去约百里。汉置左右侯官,在此囤积货物,备其所求,与交易有利,故谚云,‘欲拔贫,诣徐闻。’”
《汉书·地理志》明确记载了汉朝时从徐闻出发,到达东南亚各地的路线和航程:“……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
这些名字奇特拗口的国家,经考证,都元国在马来亚西部(另说在苏门答腊东部);邑卢没国在缅甸勃固;谌离国在缅甸伊洛瓦底江下游;夫甘都卢国在缅甸伊洛瓦底江中游;黄支国在印度东北沿海;已程不国在斯里兰卡。
《汉书·地理志》还记载了一次由汉武帝下令实施的远航。汉武帝派宫中的一名太监,招募了一批水手,带着各种物品从徐闻出发,一路西南而行,最终抵达了斯里兰卡。这也是汉朝时从中国出发,直接到达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最远点。以后的路途,需要由西洋商人来接力。
到了王莽时期,为了彰显他的新朝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王莽不远万里,派人前往黄支国,给黄支国王送上一笔厚礼。于是,投桃报李,黄支国王向王莽献了一头犀牛。
首次将极南的雷州半岛纳入中央王朝直接管理之下的汉武帝既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也是内心细腻敏感的诗人。他留下了一首《秋风辞》,在诗中发出了“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感叹;同样,也是在这首诗中,他还真实地记录了当时来往水上的一种最先进的船只:“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汉武帝乘坐的这种楼船,是汉代交通技术方面的重大突破。尽管早在东周时,通江达海的吴、越就有了楼船,但直到汉朝,楼船才发展成一种“船上施楼”,“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的水上巨无霸。那时,楼船不仅是水军的主战舰只,也是远洋航行的主要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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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半岛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物产丰饶。在徐闻县迈陈镇迈陈上村,农民以种植韭菜为主,韭菜每亩产量可以达到2500斤到3000斤,每亩收入可以达到一万元。 (IC photo/图)
缺少现代动力的古代,人类能够利用的动力,在陆地上,有人力和畜力;在水上,就江湖来说,可以依靠人工撑竿或划桨。但是,一旦置身苍茫无际的大海,这些方法显然都无能为力。好在,秦汉之际,中国人已经掌握了一种源于大自然的天然动力:季风。
低纬度的雷州半岛幸运地处于季风带。每年秋末到春初,东北季风吹拂,正好扯起风帆,离开半岛前往南洋诸港;春末到秋初,风向转为西南季风,恰恰适合南洋船只前来。
这样,我们也就得以还原两千多年前古人的远洋之行了。冬季风到来之前,高大的楼船已经停泊在了以三座郁郁苍苍的小岛为标志的徐闻港,商贾备货,水手准备路途上的食物和饮用水。当凛冽的东北风从北方吹来,楼船在送别的尖叫声与鼓乐声中,缓缓驶出港口。随着远处的三座小岛渐渐没入海平面,楼船已驶进了相对来说风平浪静的北部湾。
在汉朝,由于技术限制,航行时还必须沿着海岸线前行,还不敢直接横渡大海。这也是为何徐闻港在汉朝兴旺一时的重要原因——后来,当技术发展,海船不再沿着海岸线或逐岛航行时,从广州直接穿越涨海(即南海)到达东南亚便成为一条更捷径、更方便的路线。
回到汉朝。冬季风的吹拂下,楼船穿过北部湾,抵达当时称为交趾,还属于汉朝地盘的越南沿海。一路南行,一直要耗费漫长的五个月,在次年四月左右,楼船到达都元国,也就是今天的马来西亚西部。稍作休整后,此时,季风已由海洋吹向陆地,楼船又一次顺风顺水,出马六甲海峡,沿孟加拉湾东岸北上,到达邑卢没国和谌卢国。又是半年后,季风再次改变方向,楼船依旧乘风而行,沿孟加拉湾向西南航行约两个月后到达黄支国,以及黄支国南面的已程不国。——其时的已程不国,既是汉朝远洋航行的终点,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集散地。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始发港,发达的海外贸易和半岛上的热带农业,为雷州半岛带来了繁荣一时的花样年华。宋代史料上说,雷州半岛“多平田沃壤,又有海道可通闽浙,故居民富实,市井居庐之盛,甲于广右”。
但是,汉朝以后,随着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的提高,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转到广州,徐闻的繁华渐行渐远,雷州半岛海外贸易风光不再。
汉末三国时,楼船的建造更为庞大,最大的楼船上下五层,楼高十几丈,一艘船就能乘坐两三千人。更重要的是,在熟练利用季风之后,中国人已经能利用洋流作动力。这样,这些比此前更为庞大的楼船不必再像汉朝时那样,必须依靠季风,必须沿着海岸线或是岛屿前行。这时候,北部湾不再是下南洋往西洋的大通道,风急浪高的涨海开始成为最主要的航线。当时还叫作番禺的广州,既是水陆港口,又地处岭南腹地,它与中原的沟通交流,远比大陆尽头的雷州半岛更加方便。因此,继徐闻之后,广州脱颖而出,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第二个始发港。
从徐闻到广州的新旧更替,这一点,学者徐俊鸣先生的论断是:“中国史书在东吴以前,凡通西南海上西蕃史事常说某国在徐闻、合浦、日南以南若干里;但从西晋南北朝起,则常称去广州若干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晋代以前,广州未能与外国直接通航,徐闻、合浦、日南是南海市舶冲要,晋代以后,广州已能直通外国,成为通往海外诸国的主要港口了。”
一座城市和一个地区的命运,庶几也如同一个人的命运一样,充满了起承转合的偶然性与戏剧性。当广州成为新的海上丝绸之路始发站,雷州半岛便陷入了沉寂与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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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闻县是菠萝生产大县,种植面积约30万亩,被称为“菠萝的海”,每年3、4、5月是菠萝上市的旺季,一车车的菠萝堆积成小山。 (资料图/图)
繁华事散,今天的雷州半岛不复旧时的繁荣与喧嚣。大陆尽头,海洋岁月以另外的方式继续传递。在雷州市,有一座风光旖旎的西湖公园。公园里,一些老人在树荫下打牌、下棋,或是闭目静坐。午后的天空雷声滚滚,一场急雨似乎就要来临,他们却没有起身避雨的样子。旁边,是有名的十贤祠。祠里,供奉着历史上与雷州有过关联的十个古人,从寇准到苏轼,从苏辙到秦观,从李纲到胡铨,他们的塑像巍然乎其间。黄昏的夕光下,大雨将至未至,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天空,把这些先贤的塑像再一次擦亮——他们仿佛都要开口说话,共同证明雷州半岛曾经有过的花样年华……
主要参考书目:
《中国自然地理总论》·《中国历史自然地理》·《中国地貌》·《中国古代交通图典》·《史记》·《汉书》·《后汉书》·《读史方舆纪要》·《中国古代航运史》·《唐代环南海开发与地域社会变迁研究》·《徐闻县志》·《徐闻古港》·《大汉徐闻两千年》·《雷州半岛民居》等
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