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食症“成就”的诺奖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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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丝·格吕克
露易丝·格吕克,这个文学界有些陌生的名字,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10月8日下午1时,被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念了出来。
这是继米斯特拉尔、辛波斯卡等人之后的第六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她的诗歌中文译者之一柳向阳几乎读过她的所有诗作,“她的诗作大多是关于死、生、爱、性,而死亡居于核心”。
和格吕克一样,其他五位获得诺奖的女诗人也都有以死亡为主题的书写。死亡是人类的永恒话题之一。这些美丽的歌咏者,她们在面对死亡的同时,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们自己。                          撰文/记者刘建勇
生长在一个似乎注定会出诗人的家庭
“如果猫咪喜欢煎牛骨/而小狗把牛奶吸干净;/如果大象在镇上散步/都披着精致的丝绸;/如果知更鸟滑行,/它们滑下,哇哇大叫,/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人们会在何处?”
格吕克的记性非常好,她写过的东西,几乎每个字句都记得。这是她5岁或6岁的时候写的一首诗。1989年1月31日,46岁的她在纽约的所罗门·R·古根海姆博物馆作年度“诗人之教育”的演讲时提到了这首诗。演讲时,她很坦白地说,她喜欢她年幼时的这首作品,“开头的语法结构引人注目,这是一种讲究规律、讲究秩序的语言”。
格吕克生长在一个似乎注定会出一个诗人或作家的家庭。她的祖父曾是匈牙利的一个农场主,他在牲畜死掉且收成也不好后漂洋过海到了美国,这个到美国后开着杂货店的男人,娶了一个几乎随身都带着诗集的妻子。格吕克的父亲虽然是个成功的商人,但在经商之前是有过作家梦的。格吕克母亲在很多女人得不到教育的年代,竭力争取进了韦尔斯利学院。她母亲在她不到3岁时,就经常给格吕克和她妹妹念希腊童话,而她父亲则经常给她讲自编的历史故事。
格吕克4岁左右就接触到了诗歌,而且,一开始就接触到了莎士比亚、布莱克、叶芝等大师的作品。虽然是“美漂”第三代,但她从小接触到的那些英语诗人的诗歌,让她没有“被流放、成为边民”的感觉。就像她从小就说英语一样,她在这些诗人的诗歌中找到了她要继承的传统和财富。而且,即使那时还年幼,她从读过的诗歌中意识到了“伟大的人类主题”:“时间,它哺育了失落、欲望、世界的美。”
因为从小就把读到的诗人引为“同伴”,格吕克很小就有表达欲。当她尝试着把她的一些想法写成句子时,她得到了她母亲的赞同和肯定。在1989年1月的“诗人之教育”的演讲中,格吕克把她母亲标签为家务总管式的道德领袖、政策制定者和裁判。这个在格吕克看来是颇有些固执己见的裁判,经常表扬她写的诗和故事。幼时的格吕克很沉迷于来自母亲的表扬。
“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太意外了!”柳向阳在得知格吕克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后感慨。因为没想过自己翻译过的格吕克会获奖,所以,10月8日晚上7时多一点,出版他翻译的格吕克诗集的世纪文景图书公司的编辑李婉打电话告诉他格吕克获奖了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获什么奖”。
柳向阳是在2006年接触到的格吕克的诗歌。“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这样的句子让柳向阳感到有把锥子扎在他的心上。
随着接触格吕克诗歌的增多,他发现死亡是格吕克诗歌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在他接触到格吕克1989年1月的“诗人之教育”的演讲词及她的随笔《死亡和缺席》后,他理解了家庭条件优渥且早慧的格吕克反复写到死亡的原因。
“我没有经历她的死亡,我经历的是她的缺席。”格吕克在随笔中写道。她原本有个姐姐,但这个姐姐在格吕克出生第七天的时候去世了。虽然当时才七天大的格吕克并没有“经历”姐姐的死亡,但早慧的她在此后感受到了姐姐去世给家庭带来的伤痛,为此,她心里有着“幸存者的负疚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她对自己的高要求——“我太关心我做事情的质量”,她曾这样坦言。在青春期到来时,格吕克感觉到内心的压力无处释放。写作之外,她还尝试过绘画,但这些都排解不了她的压力。她开始厌食。还好,当她的厌食症强烈到她觉得会威胁到她的生命时,内心并不想死的她主动跟她妈妈提出要去见心理医生。
“我对心理分析心怀畏惧。我觉得让我活下来、并给我希望的,是我的野心、我对于职业的意识。”格吕克后来回忆。格吕克在接受心理治疗的那七年,几乎停止了写作,她有时会对她的心理医生抱怨:“你把我治得太好,太完整了,我将再也不能写作。”
后来,当她重新开始写作时,她感谢心理医生教会她的心理分析,认为心理分析让她“培养了一种研究意象和说话类型的能力,尽可能客观地看它们象征什么想法”。事实上,那七年的心理治疗,对她的帮助远不止这些。1980年她在佛蒙特州的小屋遭遇了一场大火,被焚烧殆尽;1985年,她又一次遭遇了死亡的打击,她的父亲去世了。这些“无法逃避的丧失”降临时,她像是“梦中人和观看者”,是一个“沉迷于丧失”的作者。她的丧失还包括她的两段婚姻的结束。
“颁奖词中的‘朴素’不如‘冷峻’准确”
“死、生、爱、性。”这是柳向阳归纳的格吕克诗歌的四大主题。作为“梦中人和观看者”,格吕克在她20多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娴熟地把她经历的不幸和痛苦转化为文字了,就像她曾在一次采访中说:“写作是对轮回——不幸、丧失和痛苦的报复”。
柳向阳坦陈,他被格吕克的诗歌震惊到之后,翻译起来颇有压力。即使是他非常八卦地把格吕克的生平、两任丈夫的情况等资料都查到后,压力也并未消减。
柳向阳是通过现任职于南洋理工大学新加坡华文教研中心的范静哗接触到格吕克的诗歌的。2002年4月,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英文系读研的范静哗,因为论文是对自白派核心人物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研究,广泛阅读各种资料,他是在对后自白派的相关论述中了解到的格吕克,找到格吕克早期的几首诗读了之后,他“惊为天人”。
自白派早在上世纪80年代即翻译到国内出版,这个派别的诗人,尤其是作为代表的西尔维娅·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因为大胆、直白地涉及了作为女性的她们的私生活而备受关注。她们和其他被认为患有精神疾病的自白派诗人,作品中弥漫着自身的凄凉灰暗和迷失、疯狂。
范静哗认为格吕克1968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头生子》能够看出有自白派诗人的影响。但这之后的1970年代,格吕克“初步形成自己独特的声音”。
“她用无可辩驳的诗意嗓音,以朴素的美感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这是中文媒体普遍引用的瑞典文学院对露易丝·格吕克的颁奖词。柳向阳觉得“朴素”不如“冷峻”准确,“格吕克在诗歌创作上剑走偏锋,抒情的面具和倾向的底板经常更换,同时又富于激情,其诗歌黯淡的外表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
格吕克本人也是美的。2002年,诗人王敖在耶鲁大学的中心教堂参加了一场诗歌朗诵会。格吕克那天穿着黑色而柔和的斜开领口的上衣,黑色的长裤,“中年的魅力之中仿佛还有少女的影子在摇晃着”,王敖觉得她的声音也是完美的,“如春冰初溶”,他听见她读:“从大地/凄苦耻辱、寒冷荒凉的内部/我的朋友月亮升起:/她今夜美丽,但她什么时候不美丽?”这是格吕克组诗《十月》中的一节,颇显冷峻。
死亡是六位获诺奖女诗人共同的主题
死亡似乎不止是格吕克诗歌的主题。在她之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五位女诗人,都有以死亡为主题的代表作。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智利] 女诗人归葬故乡,是为穷孩子不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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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智利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和格吕克优渥的家庭环境不同,米斯特拉尔因为父亲早逝,她很早就必须独立谋生。不过,她也是早慧的诗人,14岁即有诗歌公开发表。
“在死神的宫中有一座星宿/你会明白它在洞察着我们/谁背叛了谁,谁就被星星带走……”她在诗歌《死亡的十四行诗》中写道。20岁的时候,她在铁路上上班的初恋男友,因为郁郁不得志而自杀。虽然彼时,本来快要和她结婚的男友已经另结新欢,背叛并抛弃了她,但男友的自杀仍对她影响非常大。此后,不仅对死者的怀念成为了她初期创作的一个主题,而且还为此立誓终身不嫁。她的第一次在诗歌比赛中获奖,正是她悼念初恋男友的那三首《死亡的十四行诗》。
米斯特拉尔直到1938年、她49岁时才走出初恋自杀的影响,诗歌的题材和情调才有明显的变化,面向了更广阔的生活,当年她出版的诗集《有刺的树》被评论家认为“从个人的忧伤转向了人道主义的博爱”。
她的转变或和1935年智利政府任命她为终身领事,可以任由她选择担任领事的地方有关。她曾去过多国担任领事,晚年还担任过智利驻联合国的特使。1945年,瑞典学院给她的颁奖词是“由于她那由强烈感情孕育而成的抒情诗,已经使得她的名字成为整个拉丁美洲世界渴求理想的象征”。
1957年1月10日,68岁的米斯特拉尔因癌症在纽约去世。她留下遗言,要求埋葬在家乡,智利北部的蒙特卡罗格兰德山谷里。她希望通过这样做,那里的穷孩子和那些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不再会被她的国家遗忘。
辛波斯卡[波兰] 中国图书市场比较受欢迎的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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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获诺贝尔奖的辛波斯卡是近些年在中国图书市场比较受欢迎的女诗人。1923年,辛波斯卡出生于波兰。1996年,瑞典学院给她的颁奖词是“通过精确地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
“他们仍不知道/半小时前/公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手表上/就那样的时间,/下午,星期四,九月。/有人在吃通心面。/有人在扫落叶。”这是她写某次车祸的诗歌《公路事故》中的一段,非常冷静地写到了死亡。
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辛波斯卡的声名有限,获奖之后,尽管声名远播,她仍住在波兰南部的克拉科夫市一间小公寓里。
“我不敢想象哪个作家不会为自己争取安静……诗歌不是诞生在嘈杂的人群里或公车上。必须有四面墙,同时还得保证电话铃不会响起。写作就是这个样子。”辛波斯卡说。她喜欢抽烟。她的一张经典的照片,是她坐在桌旁,双肘搁在桌上,右手夹着一根雪茄,胸前摆着一杯咖啡,头微仰神情像是在闭目浅笑。
“一只死甲虫躺在乡间的路上。/肚皮朝上,三双腿仔细地折好。/看不到死后的混乱,但见整洁与秩序……”这是她为一只死了的甲壳虫所写的《俯视》的头一节,表现出一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样子,但是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却发人深省:“路上的这只死甲虫,/正在阳光下闪耀,无人为之悼念。/我们不过是瞟上一眼:/仿佛它不曾发生过什么要事。/仿佛要事只跟我们有关。/只跟我们的死亡有关,/我们的死亡拥有被强制的特权。”
赫塔·米勒[罗马尼亚] 被中国读者称为“带手绢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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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于格吕克获得诺贝尔奖的赫塔·米勒是获得该奖的六位女诗人中最年轻的。1953年,她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蒂米什县的一个讲德语的小镇。她的父亲二战期间曾为德国的党卫军效力。她的母亲1945年曾随大量罗马尼亚人流放到前苏联。父母亲的经历影响了她,这让她以写作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著称。2009年10月8日,瑞典学院给她的颁奖词是“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一无所有、无所寄托者的境况”。
赫塔·米勒获奖时,中国内地还没有出版过她的书。但她前去领奖时发表的演说《你带手绢了吗》,让后来她的中国读者对她印象非常深刻,有读者提起她时,会直接称她“带手绢的作家”。
“你带手绢了吗?”每天早晨小赫塔离家上学前,妈妈都会站在大门口,问她同样的问题。她每次都得跑回屋里拿一条。她在演讲中说,她从不带手绢是因为她总要等妈妈问她这个问题,手绢证明妈妈对她的关心。所以,当她登上诺贝尔奖的领奖台,她把她小时候妈妈经常问她的那句“你带手绢了吗”问了出来。她解释,“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被剥夺着尊严的人说一句话——一句包含着‘手绢’这个词。”
“……那条没有方向的大河/它流向哪里/它为什么那么黑/水草已经变质/大雁几十年没有飞临/鸭子纷纷死在河道里……”在她的“你带手绢了吗”传遍全世界之前,她写下了不少这样直面残酷现实和人生的诗歌。
死亡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之一,人类就是在对死亡的一次又一次的书写中试图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格吕克的名诗《野鸢尾》中写到了死后复生:“……我告诉你我又能讲话了:一切/从遗忘中返回的,返回/去发现一个声音:/从我生命的核心,涌起/巨大的喷泉,湛蓝色/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她的另一首名诗《野芝麻》这样写道:“我们中有些人/制造我们自己的光:一片银箔/像无人能走的小径,一片浅浅的/银的湖泊,在那些大枫树下的黑暗里……”这首诗像极了写她自己以及像她那样的诗人,他们虽然书写死亡,但制造出了让人走出黑暗的光。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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