翕兮·陈传席评现代名家:蒲华——邋遢的写意

文 | 陈传席

蒲华是“海派”名家,但名气比起赵之谦、任熊、虚谷、任伯年、 吴昌硕都略略次了一点点。他死后,其画沉没很久,直到1980年至1982年,嘉兴博物馆和台州地区文管会先后举办了《蒲作英书画展》,上海《艺苑掇英》和《美术丛刊》先后出了专辑,为之介绍,蒲华才又忽然重新被人发现。

于是很多人为蒲华打抱不平,认为历史不公,美术史家太不负责任。部分美术史家也大声疾呼,有人写出了《几乎被人遗忘的一代大家——蒲华》。说起来,蒲华在不幸中也很幸,他几十年未露面,“风头”让给了虚谷、任伯年、吴昌硕,人们看惯了虚谷、任伯年、吴昌硕的画,“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蒲华偶一露面,大家忽感到耳目一新:呀?太了不起,“海上真正的大家是蒲华”。于是蒲华的名气一时大震,各类蒲华画集、专辑、介绍文章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蒲华的画如果一直发表,效果便不会这样了。

头脑最冷静、最平稳的是画贩子和画商们,蒲华的画价始终不是太高。吴昌硕的画价较高,但始终高不出齐白石,赵之谦的书法和绘画的价格忽然高涨得惊人,这使我第一次对画贩子们有一点儿小小的佩服, 赵之谦才是前海派也是真正开海派的第一大家。

号称“沪上三熊”之一的张熊的画价只是现代名家的百分之一,这又使我吃惊。实际上,张熊的画虽娟秀,但无创见,果然一般。我问过画商:“蒲华的画价为什么不高?”回答是:“不耐看,不好玩。”

蒲华 深山读书图

我第一次见到蒲华的画,也颇惊叹。蒲华的画也确实很好。但反复看,公正地评价,他的画比起虚谷,格调略逊。虚谷的画冷峭、超逸之气逼人,蒲华不及。任伯年绘画技巧很全面,流利而潇洒,虽然也有缺点,但画面上清雅之气还是主要的。吴昌硕的画雄浑厚重,磅礴大气, 无人能过。蒲华的画在这些方面都不足,但蒲华作画技巧很高,用水用墨都有过人之处,而且能随心所欲,十分熟练。然而技巧并不等于艺术,而且技巧太熟练,可能会导致“油”“俗”,“熟”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流于“俗”。作画要求“熟后生”,“生”中体现出人的思想, 无“生”即顺着笔势作习惯动作,老一套体现不出用笔者的思想、修养和情趣专家。

研究,莎士比亚曾是不到三流的蹩脚演员,演技不高,但不碍他成为大剧作家;贝多芬弹琴技巧很生疏,时时会出现错误的指法,但不碍他成为第一流大音乐家。“元四家”中的王蒙技法高于倪云林,王蒙有多种技法,倪云林只一种,但王蒙的绘画地位依然低于倪云林,少的就是那一点“气”。倪云林的“逸气”高于王蒙,而人们欣赏的就是这一点“逸气”。

蒲华的画不但技巧好,更可贵的是不俗。正因其不俗,所以才值得一提,我才称他为海上名家。蒲华有一个绰号叫“蒲邋遢”,这指他的画,其实更和他的生活作风有联系。据他的友人回忆及其《墓志铭》上 记载,他衣着随便,且“必旧必廉”,很少洗晒,确有点邋遢,且作风散漫。《墓志铭》上说他“性简易,无所不可”,又说他“年臻耄耋心婴儿”。他一直到晚年还保持着儿童般的天真。随意而邋遢,散漫而天真,在他的画上皆有反映。

他的画,无论是墨,还是色,浓浓淡淡,一气呵成,随意自然,但缺少清醒感。水分多处,层次不清,所以人称其 “蒲邋遢”。实际上是邋遢的写意,这正是他的绘画特色。

但他的画不足之处即少一点“气”,逸气、清气、大气皆不足(和其他三家比),如果多这一点气就不得了。学画的人千千万,技巧熟练的人也不可胜计,但有这一点“气”的人就不多了。技巧人人可学, 但天地之大,青山秀水亦复不少,可凝聚锻炼出的那一点灵秀之气并不多,不可能人人都有,得到者是极少的,而且得到者往往失去的更多。屈原被放逐,司马迁遭宫刑,然后才有《离骚》和《史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弘仁守于青灯古佛旁,画才不俗;顾恺之“痴绝”, 米芾“癫”,黄公望“大痴”,倪云林“迂”,梁楷“疯”,石涛 “狂”,徐渭八大山人皆“疯”,然后有其画。董其昌、“四王”画技超乎寻常,下了一辈子苦功,人们从其画中仍只看到技巧,仍然看不出 “气”。

蒲华 灵芝图

经常有画家问我,“画了大半辈子画,画来画去,还是那样,总是跳不出来,你看我怎么办呢?”我看他们的画技法都很熟,造型也不错,少的就是那一点点“气”。这“气”可不易得到。

陈独秀评沈尹默书法“其俗在骨”,沈尹默力图改变,又读书,又作诗,但最终仍未能全部去除“俗骨”,虽然好了一点。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有人说:“逸气、清气从天骨中带来。”这话有一点道理,但后天也很重要。天生一种呆气、静气,从来不与世俗混迹者亦有。但大多靠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天之力”。读书如仅识记词句者亦无大益,须得改变自己,以书中的境界充实自己,不使同于流俗。很多画家画得好,其为人看上去与俗人无异,实际上他内心世界必与常人不同。

深圳的李世南画中有野气;北京贾浩义画中有雄气;南京常进画中有冷峻之气,刘二刚画外呆内慧,有孤傲之气;上海了庐画孤高绝俗, 有不近尘埃之气;宜兴吴冠南画文气和野气共存。这些人有的我没见过面,不认识;有的我虽见过面,但交谈不多;可我都能从他们的画上了解到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也许和俗人一样与人争吵,卖画,但他们的内心必有一段隐忧,必有一段不平之气,必有一个不同流俗的世界,否则,画上不可能有那股气。

昨夜,我去看了王孟奇的画展,他的画比较复杂,散漫而不离法度,简练而不空疏,清高而又未绝尘,处于入世和出世之间。王孟奇想寻求一块净土,但他的心并没有完全静下来。如果完全静下来,他所处的南艺黄瓜园就是最静、最净的。“心远地自偏”,实际上,他一面想净土,一面又不甘于寂寞,他还想有所为,他还要在俗世中挣扎。他调到广州,又调到深圳,又回到上海这个以商为主(有俗气)的城市。在这当中,他不能不求人,不能不想有所为。但他又有文人之清高,不打算太俗;这正是他思想的矛盾之处。应该说他高雅的一面、寻求净土的一面是主流,其他方面是次要的,或迫于形势而为。而且老是追求净土,说明他的心不净。净土就在自己的心里,他处皆不存。

刘二刚也有这个问题。我断定刘二刚和王孟奇再过八年或十年,其画必有一大进步,因为到那时,他们的年龄到了,不得不完全静下来。思想完全静,画就会大变。诗要孤,画要静,人静则画静,才能完全清高绝俗,无人间烟火气。

蒲华 水仙图

画和文不同,作文者也有入世和出世两种,出世者文章不俗,有可读的一面;但第一流大文学家必是入世的,必是时代的鼓吹手,他喊出了人民的心声和时代的最强音,引起读者共鸣。画画人也有入世和出世两种,入世者的画也和世界合拍,有补于世,但其作用赶不上文;画画要供人玩赏,出世者清高,画的格调也高,所谓“不食人间烟火气”。 即使是俗人,也不愿玩赏俗画,也要玩赏格调清高的画。所以,出世者的画易为人赏。

但画面上那一点“气”,十分难得。清气、逸气、狂气、霸气、文 气、野气、不食人间烟火气,往往和无“气”的画只差一点点,实际上已是天壤之别。但没有十分高深修养,没有深刻的研究,也辨不出这形似同而实有天壤之别的本质。外国人老是喊叫中国画都是一个面貌,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理解中国画,他们分不出画上的一股“气”。所以,外国人说某人中国画好,可能就是垃圾,就是胡涂乱抹之作,就是糟粕。 须得中国的内行讲好才是真正的好。中国的内行都少之又少,又遑论乎外国人呢?所以,很多人一听外国人讲话,都吓得发抖,都比接到圣旨还严重,真令人笑倒。

画上要有一股“气”才叫好画,又有几人能懂得呢?又复有几人能达到呢?人都糊涂了,画上又怎能生“气”呢?因之,画画人有了技法基础后,重在练“气”。刘熙载云:“灵和殿前之柳,令人生爱;孔明庙前之柏,令人起敬。以此论书,取姿致何如尚气格耶?”斯言得之也。

(原载《江苏画刊》1999年7期 )

[补记]

蒲华有诗集《芙蓉庵燹余草》,还有大量的题画诗,从中可以看出他有不凡的心胸和怀抱。

他的《乍浦唐家湾山寨》诗,记叙了他见到曾被英国侵略者袭击过的山寨:

“此地曾兵劫,归樵拾断戈。野花开废垒,塞日浴沧波。风势雕盘起,沙痕虎渡过。荒凉天险在,凭吊发悲歌。”

他吊吴镇墓:

“屹然短碣题高士,怅望苍茫立翠苔。”

还有:

“隔河有阁临秋水,人立西风看落霞。”“毕竟远观观未远,一听凉雨百愁牵。”“征衫色减风尘里,彩笔铓颓草莽中。”

“论史增愁频发啸”,

“我本悲秋客,伤时泪转多”。

诗中都含有英雄气,和一般的画家不同。原来,蒲华年轻时有匡时济世之志,曾希望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但因其性格所致,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转而“彩笔铓颓草莽 中”。绘画只是他无可奈何的寄托,也是赖以生存的手段。有远大理想和雄心壮志不能实现时,人便会转而颓唐,蒲华后来好酒,生活邋遢, 不偶于俗,同时好色,每日身旁室内,女人不断,“群妓相拥”,且不避来客和友人。他借酒、色来麻痹自己,其精神痛苦,不言而喻。吴昌硕说他的诗“不假思索,援笔立就”,“自以性情纵之,犹如野鹤翔空……”从中也可以找到他的画邋遢的根源。

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国家面貌的理想未能实现,但不可能完全消失。他虽然“养疴灰却从军志”(看来他又想投笔从戎,去保卫国家),但仍有“……穷途空挟策,群彦尽干时。肝胆向谁是,平生惟剑知。登场多傀儡,何处我驱驰”。他的心一直都没有死。前面,我只以一个画家来评价蒲华,看来是未全知蒲华也,他应是一位报国无门的失意英雄,不可以普通的画家目之。

因为他本来不是一位清客,不是一个隐逸之士,他不仅不出世,且是一个积极入世者,所以,他的画中也就缺少那股清气和逸气。知蒲华,岂在画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