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年前,一位美国工程师看到这样的湖南

△湖广总督张之洞派给柏生士的卫队。 供图/陈先枢

△1911年1月8日粤汉铁路长株段首次试车纪念。

△柏生士。

△长沙府湘阴县知县及他的威仪。

△农妇。

△乡间庙宇。

△挑被褥的苦力。

122年前,一位瘦高个儿、相貌儒雅的美国人柏生士,作为总工程师,与一队美国同行带着测量器具,时而乘船、时而徒步,翻山越岭,为建设中国的粤汉铁路,一年行程1800公里,考察了鄂、湘、粤三省的地形、地质、路桥、房舍建筑、社会经济、风土人情等。

由此,被称为“中国最封闭省份”的湖南,第一次迎来了打着小国旗进来的外国人。

“只要我们稍稍展开想象的翅膀,就能看到在未来,满载着乌煤的火车隆隆地往北驶去,为将在华中地区建造的高炉和纺织厂提供动力,将矿石炼成金属,或将棉花、羊毛和大麻之类的原料制成贸易商品;我们还能看到满载的列车南下驶往广州或香港,为各国的轮船提供蒸汽,把其他国家的优质产品运到中国,把中国的茶叶和丝绸运往世界各地。”1900年,柏生士在他的《一位美国工程师的中国行纪》一书中为湖南描绘了一幅铁道蓝图和幸福想象。120年后,这个想象早已经实现。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储文静

柏生士首个打着小国旗进湖南的外国人

但凡对中国粤汉铁路、京广铁路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柏生士(也被译为帕森斯)这个名字。他是著名的美国土木工程师,1859年出生于纽约,1894年成为纽约捷运工程委员会总工程师时,年仅35岁。1898年至1899年间,柏生士受美国合兴公司之托,带领其他几位同行前赴中国,为建造粤汉铁路进行前期勘探,这是当时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使用仪器的勘测。

铁路、电报等现代交通、通信技术进入中国都经历过艰苦的过程。1876年中国最早修建的上海至吴淞的15公里长的铁路的命运,却是被中国政府买下然后拆毁“并扔入河中”。随着“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的逐步被接受,晚清政府终于意识到修建现代铁路的重要性,1898年,美国在中国获得了建造一条从汉口到广州铁路的特许权,包括1500公里长的铁路,连同采矿权和其他特权。

柏生士的考察之行以上海为起点,购买相关的供应品和设备之后前往汉口,从那里开始往广州方向勘测拟建造的铁路。

随柏生士同行的有一批工程师,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盛宣怀善意地派了他的顾问工程师里奇和两位在美国留过学的秘书吴应科和罗国瑞随行。此外,考察团还有一大批护卫士兵、保驾官员,以及数百名苦力挑夫。

这项任务使柏生士必须亲自与中国最高级官员,以及下层各级官员接洽联系,还要与各条约口岸城市掌管贸易的各国商人打交道。出于公务,柏生士不仅访问了从北京到广州的各个对普通旅游者开放的地方,而且还访问了一些极其难以到达的典型的内陆地区,以及外国人以前根本不可能进入的其他一些地区。

在行程中,考察团们常常赶到一地落脚休息,马上就会有好奇的当地人围观。他们的脸上显露出人类各种情感的表现——惊异、恐惧,甚至仇恨。因此,考察团们约有一半的时间出于所迫只能睡在岸边的船上。

“这次旅程既有其有趣的一面,也不乏艰难困苦,并有着相当大的个人风险。”在为期一年多的艰苦考察中,让柏生士认为最富挑战的部分,与湖南有关。“测量过程中途经的地区尤其令我感兴趣,因为我们穿越了湖南,这个中国最不为外人所知的省份,并借此机会——也获得官方的认可——得以进入长沙,这个至今尚未对外国人开放的中国大城市。”

也许除个别传教士以外,柏生士是第一个打着小国旗进入湖南省的外国人,也是罕见地在其帆船上同时升挂大清国旗和本国国旗的外国人。他的足迹留在中国大地的许多地方,也遍布了封闭守旧的湖南。

村子里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湖南一直因其举世闻名的储量丰富的煤和其他矿藏、肥沃的土壤被视为修筑铁路和承办采矿业的最重要的对象之一。但由于排外和守旧,当时清帝国的18个省份中,湖南是当时唯一一个从未有过外国人来进行考察、并在地图上作出标示的省份。

在柏生士访问中国之前,已经有很多外国人曾对考察湖南做出过努力,却无一例外地碰了钉子。

英国伯爵查尔斯·贝雷斯福德说:“目前,尽管湖南省非常富裕,人民生活小康,但它仍然是中国最排外的省份。外国人甚至在中国官员的帮助下、在中国军队的护卫下,要进入该省还得冒生命的危险。”奇怪的是,当地百姓的这种敌意不仅针对了外国人,而且以其独有的排外方式也针对着其他几乎具有相同势力的中国人。在当时外国人在中国大部分地区旅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物的大时局下,湖南人成为了极端排外的一个标志。

“湖南人至今所采取的极端立场以及由此产生的孤立、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使他们无疑成为中国人之中最有趣的研究对象之并为自己获得了‘中国封闭省份’的名声。”柏生士在他的游记《一位美国工程师的中国行纪》中如是写道。

柏生士对中国的观察是自上而下的,而他与中国人的交往却自下而上,从社会下层最贫困的农民开始延伸到社会各阶层,再到朝廷重臣。每到一个农民的农舍,或没有教堂的小村子,他作为一名到访的外国人,总是犹如火星来客,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1898年12月24日清晨,在跨越了一座长10米左右的桥梁后,柏生士一行人进入了他们称之为“敌方”的湖南省。

恰逢平安夜,柏生士来到了一个叫作平水的小镇。当地政府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摆开盛宴来款待辛苦了一天的考察团。晚宴安顿在一个茶叶行里,门直接朝村子的街道敞开着。由于事先并未采取任何清场措施,因此柏生士用餐的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

“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连门口和外面的街上都站满了。当时我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们那晚享有的快乐要甚于庆祝传统圣诞节活动的欢乐……”

当柏生士用照相机拍照时,屋内的气氛达到了高潮。闪光灯中的镁粉一燃烧起来,观看的人群立即逃散了。“平水人也许今天仍然会顽固地认为,‘洋鬼子’是长着大胡子的巨人,他们用短剑和叉子把生肉撕成碎片,以食生肉为乐,还会吞食火焰。”

从这之后,考察团的卫兵人数骤然增加,行进队伍的人数,包括中国官员及其随从、士兵、搬运行李和日常用品的苦力在内,经常达到500—600人。如此庞大的人群排成一路的散乱队形行进时,首尾之间常常会拉开8公里的距离。

长沙,经常有一种兴奋的气息围绕

从平水、湘阴、岳州,一路往南,就是湖南省会长沙了。对柏生士来说,长沙因其极端的排外而成为整个清帝国最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之一。据说在他之前仅有两三个外国人进过长沙城,而这几位外国人也是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里偷偷进入的。“如同中国所有的城池,长沙城有高大的城墙,有坚固的城门。这些城门晚上都紧紧地关闭着,透露出一种极其原始守旧的气息。”

1989年1月7日,柏生士一行驾驶的船只正式到达长沙。当地人正期待着他们的到访,岸上已经搭建起一道拱门——凯旋门。两天后,长沙巡抚大人从自己的官邸派出11顶官轿来接客。每个外国人各乘坐一顶纵队前行,作为总工程师的柏生士手中挥舞着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进入了长沙城。这可能是第一个外国团体受到当地政府如此隆重的礼遇,如此地招摇过市。

在柏生士的印象中,长沙城里的街道狭窄,仅有1.8米到3米宽。商店的门直接向街道敞开着,前面往往摆着小的货摊。在营业期间,商店的木头挡板全部给卸了下来,整个店堂都展现在顾客面前。这样,整条街就像个街市,或更确切地说,像一条两旁设有商店、有拱廊的街道,因为商店前面通常都有竹席铺的顶篷。商店门口飘荡着长长的布招幌。有的招幌上写着本店出售的商品,但更多的招幌上面写着妥帖的问候语。柏生士看到有一条上面的文字译成英文是“Pricesaccordingtomutualagreement”(价格面议)。

虽然街道上挤满了当地的百姓,沿街的民宅里也人满为患,但是听不到一句辱骂的话语,甚至也没听到不礼貌的措辞。“从总体上看,长沙人似乎乐意见到我们,有的只是表现出一种缺乏热情的冷漠,更多地表现出一种过分的好奇。”

虽说号称是最排外最保守的城市,但长沙城里的商店与中国任何其他城市的相比较,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店堂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中国和外国的商品,丰富到以至于考察团立即添置了一大批原装的慕尼黑啤酒作为储备。

在长沙度过的日子里,柏生士经常感觉到有一种兴奋的气息围绕着这个政治中心,更有轻松愉快的庆祝活动来欢度中国的新年,偶尔还有戏剧表演。这里有完全由中国人自己创办和管理的报纸和电报,使省内大城市里的居民能够每天及时了解清帝国其他地区的新闻。四处奔波的商人从其他省份来到长沙,河道上的船夫也不断地往返于汉口和长沙之间,甚至往返于像上海这样遥远的港市和长沙之间,由此,长沙的百姓就能听到这些人对外界事物的描述。尽管他们并没有直接与外国人打过交道,但还是了解外国人的模样。长沙的美女,在她们使用的润发油的瓶子上看到了法国姐妹时尚的发式,湘潭的青年,在他们所吸的美国香烟盒上找到了特别喜爱的最新式伦敦音乐厅的照片。

后来,在湘粤交界处,柏生士告别湖南之时竟有些恋恋不舍:虽然在穿越它的旅途中他曾经忧心忡忡,但他一路都受到了宽厚的礼遇,受到了官方和百姓的关注。

柏生士勘测的“柏生氏线”为粤汉铁路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作为一位纯粹的理工男,这位美国人对近代的中国的崛起充满了信心,“工业化的潮流势不可挡,即便是中国人的闭关锁国和顽固守旧都不足以免受影响”,当最终彻底摧毁排外和闭关自守之墙时,凭借着巨大的矿藏资源财富和人民的勤劳习惯,接踵而来的进步必将产出巨大的成果。

作为一名接受过科学训练的土木工程师,柏生士勘测确定了最初的粤汉铁路的路线——今天被称为“柏生氏线”,为后来建筑铁路留下了宝贵的资料;他找到了当时南岭山脉上的更低的隘口,外国人称为“柏生氏山口”,使当地百姓在翻越山岭时能稍许省时省力。

深入湖南腹地的研究更让柏生士看到了湖南的巨大价值:湖南省的南半部地区——沿规划的铁路线有320公里的长度和至少95公里的宽度——的地底下蕴藏着三条或更多的煤矿脉。这些矿脉既含有烟煤,又含无烟煤。

“只要我们稍稍展开想象的翅膀,就能看到在未来,满载着乌煤的火车隆隆地往北驶去,为将在华中地区建造的高炉和纺织厂提供动力,将矿石炼成金属,或将棉花、羊毛和大麻之类的原料制成贸易商品;我们还能看到满载的列车南下驶往广州或香港,为各国的轮船提供蒸汽,把其他国家的优质产品运到中国,把中国的茶叶和丝绸运往世界各地。”1900年,柏生士在他的《一位美国工程师的中国行纪》一书中为湖南描绘了一幅铁道蓝图和幸福想象。

6年后,1906年,湖南总商会协理陈文玮等发起成立“湖南粤汉铁路有限公司”,采取集股征捐办法,筹集筑路资金。1908年11月2日,粤汉铁路长沙段工程在长沙北门外新河破土动工,揭开了长沙修建铁路的序幕。

1911年1月19日,长沙新河至株洲一段铁路竣工通车,总长59.05公里。民国成立以后,经过四年的努力,武昌至长沙段铁路于1918年10月建成通车,并与长株段接轨。至此,粤汉铁路在长沙市区的路段全部建成,总长66.98公里。

粤汉铁路湖南段的建成,是湖南近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从此长沙的交通大动脉开始形成,对经济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1935年出版的《湖南实业志》写道:“粤汉铁路湘鄂段修成后,长沙之商业地位,更形重要,以前之岳州及湘潭,至此日形衰落,长沙渐成湘省货物进出口之总汇。”铁路促进了长沙的经济交流,批发商从京津、沪汉、江浙等地区采购的工业品及外国商品,可由铁路运抵长沙,同时也方便了长沙地区农副产品的输出。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现代化、城市化的有力推进,特别是铁路交通技术的迅速发展,长沙铁路交通事业日新月异,蒸汽机车先后为内燃机车、电气机车所取代,中心市区内的路轨、车站逐步外迁,至21世纪初以来又有了高速铁路的出现。

柏生士在120年前的想象已经变成了现实。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储文静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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