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湖湘之西是我家

文丨蔡测海

湖湘之西,是湘西。湘西之西,是龙山,县名。龙山再西北,是火岩,乡名。火岩再西北坡上,是我家。三户人家的自然村落。

从三家村走路到县城,一天两头黑。从县城到州府再到省城,大串联时,我一步一步走过,历时28天。走水路,经酉水,沅水,过洞庭湖,到汉口,历时半月。

夜西望,月远。地偏。路遥。丈之荒蛮。虽见秦时明月,唐宋佛光,圣人经典未得普及,尧舜之风更隔千山万水。只是,年年子归啼阳春,草木神灵护众生。

老家有多处地名叫回头望,或九回头。从谷底攀爬半山腰,一处回望来路,流年光阴尘与土。再抬脚,山重水复脚踩路。

不止每一个脚印,连每一块石头,都是劳动者的史书和纪念碑。肩挑背驮,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一口气,接下地气,蓄一下力气,再挑起,背起,与日月血肉相连的艰辛生活。扁担,背篓,锄头,柴刀,除了农具,可借力的,就是耕牛。我的父辈,我的先人,几千年来,就是这样,踩着泥巴,倚靠石头,一步一吭地走过来的。我的先人,是在对来年的期盼中度过的。他们的愿望,是糍粑能吃到清明节,腊肉能吃到端午节,粮食能接上青黄。

是的,这叫贫困。我的肩挑背驮的先人,也曾期盼走出贫困,日久天长,他们忘记有好日子,甚至不以为这叫贫困。

上个世纪末,国家开展全国范围的乡村脱贫解困行动,组织8亿农民奔小康。那时候,我和谭谈、水运宪三人,受中共湖南省委指派,走访全省贫困地区,行程3个月,走访21个贫困县,108个贫困村。那时,乡民贫困,干部也穷。古丈县常务副县长,管钱,一叠发票无钱报销,10斤橘子回家过年。县委大家,共用一台座机电话,因欠话费,电话停机。保靖县管农业的副县长,从农村老父那里借米接济伙食。龙山县已欠发干部职工3个月的工资。路边电线杆上有标语“光缆没有铜,偷盗光缆犯法”,直白,警示一穷二白的乡民。

当然,艰难中有奋力,困境中有希望。那时的扶贫,是修路,山地开发,种果树,种药材。古丈断龙乡,省里用800万资金,引来阴河水,世世代代缺水的断龙乡,有了一条河。上下齐心,泥土成金,奇迹是靠双手创造的。

23年又8个月后。

谭谈、水运宪和我,去湖湘之西,湘西之西看龙山,看一条叫乌龙山大峡谷的山沟沟,重走23年前的访贫路。特邀湘西籍文化学者、湘西籍作家田瑛,京密朱秀海,徽客胡竹峰,又约我的同事梁瑞郴、马笑泉、龙洋,一路西行。多一个人,多一份记录,多一双眼睛,多一眼见证。去看看湖南最西边也是离省城最远的一个县。看看它脱贫后的新颜。

于我,是看看大疫之中那一方乡土,你可安好?哪怕只是看一眼,问一声。

从省城至千里之外的龙山,全程高速公路,开车6小时。乘坐高铁,3小时,西行,跨湘资沅澧4条大河。较之我少时千里徒步,这叫飞行。数十天时间,变化为几个小时。体验这个速度,也自会体味我那一方乡土的变化速度。这速度,我感受流血流汗的接力,无数先烈和劳动者,写下力量和智慧的史诗。

走龙山,看乡土。从茨岩塘老苏远的红色种子,到比耳酉水河边新农村的果子;从白岩洞的知青屋里的青春理想,到惹巴妹的文化智慧产业;从燕子洞的剿匪故事,到云顶上扶贫攻坚大业;从唐朝的老庙到佛教文化园兴建……青山绿水,乡村盛世。乡民歌舞,可见乡村精神气象和物质生活的富足。

一路所遇,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三位土家族妹子,各有颜色。珞塔界上吴添春,儿时患股骨坏死,身有残疾。穷乡苦命,无比言说的艰辛。得扶贫政策支持,学开网店,领残疾人姐妹加盟,土特产热卖大都市。给乡亲们找了财路,自己也积累了财富。一脸阳光,天有祥云。县城惹巴妹,把土家族织锦做成产业,她设计的产品,件件有故事,有创意。且容纳湘西各种民间传统手工艺产品。传统加创新。产品畅销欧亚。可望做到过亿产值。保护发展传统工艺,支持残疾人就业。返乡办企业的土家女子陈红艳,网名惹巴拉女人。她投资办惹巴拉天然矿泉水公司。上规模,上档次,水质好。家乡水好,卖水也发财。千年万年,好水白流,银子流失,今天变成巨大的财富。

两位土家汉子,两个狠角色。龙山人,回龙山。惊动两座山。北边太平山,南边八面山。李建章修太平山,立功德。张向阳扶八面山,济民生。太平山,有普照寺,始建1800年前,有赵朴初为太平山题字,佛教古迹。有果利河,太平山森林公园。李建章投巨资修寺庙,县里大力支持,投资基础设施,造数十平方公里风景区,成几十万县城人大众休闲的好去处。万丈佛光照,八方香客来。太平山,太平盛世的一朵祥云。南行50公里,是里耶秦简古城,一街巷古意,漫步历史,由明清回望,接秦时明月汉时乐声。傍酉水,倚八面山。山连湘渝。山上的云顶村,山的最高处。驻村第一书记张向阳来山顶几年,与村人同戴日月,共扶山村。张向阳初来云顶村,山上美丽景色让人心痛,村民的贫困也让人扎心。几年来,与村民一起努力,发展养殖种植,引水修路。贫困的云顶村变成幸福村。县里也在八面山大力开发旅游资源。荒凉的高山台地,成为旅游胜地。八面山民,往日最甜的生活,是包谷粑粑就蜂蜜,现在是真正过上甜蜜的生活了。

龙山,武陵山中的山。山民苦做苦吃,日子是熬过来的。一年接一年,熬过几千年。他们有秦时或更古老的文明,他们起过冲楼,编过云霞般灿烂的织锦,有过摆手舞,三棒鼓的欢乐,而更多的是千年忧患,梦中千条路,醒来一条艰辛的路。只有国家富强,政府来帮扶,山民们自强,这山中的山,自会变成金山银山。现代文明之风吹进山里,开眼界,明心智,山中处处是金银。我们见到比耳脐橙园,土质好,果大果甜。好果十个十斤一百元。真是岩窝窝里种金子呵。山地开发最初阶段,大种果树,品种不一,市场销路不好,农民丰收不增收益。三十年来扶贫路,走出精准扶贫的新路子。迎来扶贫大业的阶段性胜利。这是富民富乡建设,也是一场消灭贫困的战争。当年,抗日战争8年,解放战争3年。加起来不到这场扶贫攻坚战的一半时间。艰苦卓绝,流血流汗,一样可歌可泣。

八面山顶,满天彩霞祥云。想一路相遇的三位女士和两位男子汉,他们是战胜贫困的英雄。千千万的乡土儿女,是大地的灵魂,是生活的力量。

那一天,水运宪作为乌龙山村的名誉村长,给乌龙山挂牌。他说,我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荣誉村长这个头衔。我们一行,都愿意,做一个大国村民。兴国兴乡,政通人和,安居乐业。

乡村,永远是我们灵魂的栖居地。

湖湘之西是我家。我是一个有故乡的人。我再一次告别故乡,我要再一次回去。

那个三户人家的村落,万亩青山,百鸟欢歌。有公路连接县城,直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