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流的“高中生”:1∶1普职比趋严,学籍灰色空间收紧

2019年12月5日,四川省华蓥市职业教育中心的学生在设于车间的课堂里实训。(视觉中国/图)

上了一年多没有学籍的民办普通高中后,“学籍”没能如校方承诺办下来,2020年国庆长假结束后,江苏省兴化市(泰州市代管)板桥高级中学38名学生被分流到了当地的不同职校。

当中将近一半去了一所职校的“普职融通”班,还上普高的课,冀望未来可以参加高考。有的学生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区,老老实实上职高。

他们被清退的原因是所在学校违规招生——学校超过教育局为其划定的招生计划招生,这违反了普通高中和职业院校1∶1分流的政策。

基于同样的原因,较早前的9月,在湖南怀化,约八百名民办高中新生在教育部门的清查中因未达当地今年的普高分数线,没有学籍,已被清退分流,多数转读各地职高。

值得注意的是,这并非江苏泰州首次出现类似情况。当地此前就有过因被清退学生过多,教育部门作出“妥协”,补办学籍的“通融”惯例。这让不少民办高中与家长心存侥幸。

然而“惯例”不再管用。近年来,职业高中和普通高中分流(职教分流)政策逐年收紧,违规招进民办中学的学生可能不再享有“破例”,违规招生的民办中学也可能面临停止招生风险。

此前多年,民办中学落后批次招生的困境与初中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对普通高中的向往,共同塑造了一个供需相对平衡的灰色教育市场。

江苏一位民办中学校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对于给踩在普高分数线边缘的学生,‘打报告申请学籍’,当地教育局往往持默许态度。”南方周末记者此次采访的人士中,没人能说得清,过往这种默许,究竟是违反了教育公平的规则,抑或是给初中低分的学生一个机会。

更说不清的是,一个初中低分学生读职高学技术和读普高考大学,各自会有怎样的发展?这个疑问背后,蕴藏着传统升学机制乃至整个社会评价体系本应转变的一些固有观念。希望扭转固有观念亦是政策出发点,不过,表述相对模糊的指导性政策,落到一些地方却成了“一刀切”,学生、家长、学校乃至教育部门,都还来不及思考和选择。

“分数没过线”的学生

在泰兴,沈扬的孩子从板桥高中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姜堰区,上了一所美术学校,因为没有美术基础,重新从高一开始读。

退费事项则要复杂些,沈扬称,退还学生的费用目前由当地政府垫付,但标准不一,有的退了三万,有的退了一万,而沈扬只得到了承诺,可以免去孩子在美校的一半培养费。

9月24日,湖南家长刘方的女儿从怀化到了长沙的职高,从开学到被清退,普高上了26天。

女儿在怀化市海天中学的宿舍是10人间,一半人此次被清退。几个女孩抱头哭了一顿,“没说什么挽留的话”,互道告别。

9月2日接到学校电话后,刘方一直在“想办法”。电话内容是,因其女儿中考成绩未达到怀化市普高录取的分数线557分,建议退学,转入职高。

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刘方开始翻阅各种政策文件,想知道违反了哪条政策。

被清退的学生家长们拉了个群。有家长找出来一条政策——2019年国务院印发的《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中明确指出,保持高中阶段教育职普比大体相当,使绝大多数城乡新增劳动力接受高中阶段教育。

家长们显然认为,即使不能上公办普高,也不必“一刀切”堵死孩子上民办高中的路,毕竟高中阶段已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没占用公办资源”。

家长们反复找有关部门反映问题,但收效甚微。

孩子们在学校也开始承受压力,有同学会嘲笑被清退的学生,“分数没过线”。

学校却始终未给出正面答复。校长周杰只说,学校也不想把孩子往外推,但教育局规定不让收。

刘方的疑问代表了大部分家长:如果是违规招录,为什么不在录取前严格把关?学校和教育局犯的错,为什么要让一群学生埋单?

而在泰州,板桥高中的38名学生发现自己没有学籍,还是因为2019年11月,学生购买网络教程要填写学籍号,而他们没有。

一年前的沈扬,因为孩子未能通过泰州市高中最低录取分数线正发愁。他查询泰州市教育局官网的《泰州市2019年普通高中学校招生征求平行志愿计划》,发现板桥高中面向泰州全市补招生,明确了补招生分数线,未明确需过当地普高线,就给孩子报了名。

但泰州市教育局职业教育与社会教育处处长王春兰后来接受中国之声采访时称,该平行招生计划是针对各地中考滑档的过线生的招生计划,面向的是高于生源地高中控制线的学生。

板桥高中一名陪读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截至9月末,分数线不达标的学生仍在学校念书,但他们未收到开学通知,也没有新课本。家长们中间流传,国庆假期后,就要全面清退这些学生。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致电板桥高中询问相关情况,均未得到回应。

灰色的“上学籍”

“上普高、考大学”,多一次机会,这曾是民办高中许诺实现的。

沈扬回忆起一年多前板桥高中校长和自己谈话的场景——校长坐在沈扬对面,向他再三承诺,一定会给孩子“上学籍”。

不少和沈扬一样的家长,都在到校咨询并得到肯定回答后,当即为孩子报名办手续入学。除了学费,家长还缴纳了1.5万或2万元的“进校费”,又称作“学籍费”。

而就“上学籍”问题,海天中学还与家长在入学前签署了一份免责协议,即:如果学籍没有上成,校方退还经费,家长不能因分数过低无法上学籍而责怪校方。

如今,给予沈扬承诺的校长已从板桥高中离职。在接到南方周末记者电话时,这位前校长无言以对,匆匆挂断。

也曾有家长提出疑问,达不到普高线怎么才能“上学籍”?学校给出的回应往往是,“这个由学校来负责,与家长没有关系”。还有家长称,板桥高中给出的答复是“等学生入完学以后跟泰州教育局去对接,对接好了以后就办理”。

对此,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致电海天中学、板桥高中以及当地教育局求证,均未得到回应。

但其他同行的情况或可作为参考。浙江宁波民办普通高中神州学校一名招生老师透露,分数不达标的学生能否录取,需要根据当年的分数和招生政策来决定。根据往年的情况,低于当地普高线5-10分,学校是可以通过向上级打报告的方式申请录取,并解决学籍问题的。

前述江苏民办中学校长发现,近几年教育部门招生政策在收紧,招生名额“连年缩水”。同时,统一招考平台的全面应用,也使民办中学的招生受到更大限制。

“(教育局)前几年一直鼓励(民办高中)多招学生,最近两年不鼓励也不反对,但今年风向又变了,(对上学籍)没有通融空间了。”该校长说。

而在泰州,民办高中突破分数线,争取学籍确有先例。

2017年,江苏泰州市振泰高级中学高三五百余名学生未能报名第二年的高考,高二四百余名学生未能报名学业水平测试。据泰州市教育局相关人员反映,“通过检查评估发现,振泰高级中学2014年、2015年出现超计划招生、无计划招生及财务管理不规范等问题,被评估为不合格。泰州市教育局先后下发处理意见,要求其停止2015年、2016年招生,但该校去年仍然违规招生四百余人。”

学校老师甚至扬言:“高考报名最后一定能报上,因为有那么多人,教育部门不可能不管。”

当地教育部门最后被迫放行,实属无奈之举。毕竟高中已经上了三年,总不能将马上要高考的学生拦在门外。

“我们为了学生利益的妥协,反而助长当地民办高中连年违规的气焰。”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教育部门人士表示,不仅是在泰州,在很多城市,一些民办高中连续被要求整改,依然违规招生、“代办学籍”,这本身就有违教育公平。“难道到了考大学的时候,没达到录取分数线,为了照顾学生家长的求学心理,也要一批大学放水吗?”

“1∶1”还是“大体相当”

另一方面,近年受到较大关注的职教分流政策实际上由来已久,其科学性、合理性也存在一定争议。

早在2002年,国务院发布的《关于大力推进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中就提出,要以中等职业教育为重点,保持中等职业教育与普通高中教育的比例大体相当,扩大高等职业教育的规模。

宁波市宁海县教育局职教科相关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职教分流落实到县,每个县根据学生中考成绩排名划定分数线,通过分数线来分流。

至于明确的“1∶1”划分原则,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地方文件发现,最早在2006年,浙江台州市政府发布的《关于进一步规范学校办学行为促进教育均衡发展的通知》中就提到了。“各地要严格按照职普比1∶1的要求,统筹安排普通高中和职业高中的招生计划并严格执行,教育强县和正在争创教育强县的县必须达到普职比1∶1。”

在前述职教科人士看来,按1∶1落实职教分流政策,是国家对高素质劳动者和技能型人才培养的迫切要求,发展职业教育既保证毕业生就业,又能缓解劳动力供求结构矛盾,还可以培养专业型技术人才。

现实的一个阻碍是,上普高还是上职高,目前仅按考试分数高低的单一标准划分,客观上也由此划分出高下,导致很多学生不愿意进入职校。加上职业教育的社会认可度仍然不高,其发展更受多重因素影响,很多家长就会想方设法让没过线的孩子进入高中体系。

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吴华分析,家长不愿孩子读职高,主要还是出于对职业学校的不信任。一方面是对学校的管理、学生同伴不信任,觉得会影响到孩子的发展;另一方面,初中只是一个学习阶段,家长希望自己孩子还可以有一个更大的空间,而不是确定了在打工者序列里。

“老百姓把到职校去读书就定位在打工者,尽管不见得事实就是如此,但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评价形态。”吴华说。

尽管最近几年宁海县都严格落实普职比1∶1,不过,前述职教科人士同时表示,民办学校有招生自主权,在民办高中招生不足的情况下,可以适当降低(分数线),招一些没上线的学生。至于边界何在,他未作更详细的说明。

在更多地方,市县一级教育局直到近年才开始严格落实。中国教育科学院研究员储朝晖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其背后的原因,指出可能暗藏争取财政补贴等利益关系。

“按照我们国家的政策,学生进职业学校,教育局财政是有补贴的,进普通高中是没有财政补贴的,各个地方也可能想争取这个经费。”储朝晖说。

储朝晖还了解到,有的地方教育部门为此还想了两个办法。第一个是把学生进到职业学校,挂职高学籍,但学生并未真正在职高上学。还有一种情况,是职业学校把这些学生招进来以后,不上职业学校课程,而是上普通高中的课程。

关于普职比1∶1在量化角度上的合理性,早在2010年一次教育部新闻发布会上,上海教育科学研究院原副院长兼职成所所长马树超曾作解释。在当时的预测下,2020年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将达到40%,普及高中阶段教育的毛入学率为90%左右,即超过一半的高中毕业生将直接进入就业岗位,因此提出1∶1的普职比来协调就业结构是比较合理的。

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显示,2019年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已达到51.6%,普及高中阶段教育的毛入学率接近90%,以此推算,要直接进入就业岗位的高中阶段毕业生为近40%,低于此前估算。于是,不乏质疑声——在高等教育毛入学率提升的情况下,1∶1该继续坚持,还是作出调整?

从国外来看,OECD(经合组织)国家接受高中阶段教育的15-19岁适龄青年中,57%接受普通教育,43%接受职业教育。多位长期研究职业教育的专家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总体来看,普职比例大体相当有其合理性,但严格“一刀切”1∶1有待商榷。

在吴华看来,比例管理是计划经济常用的政策工具,这有违因材施教的初衷。储朝晖也指出,有的孩子可能初中时没有用心学习,高中一旦用心,成绩就上来了。“一刀切”就让这些孩子没有了机会。

仍然存疑的是,南方周末记者查阅怀化、泰州两地教育部门的相关文件,尚未发现对于普职比例明确1∶1严格执行的文字表述,都是模糊的“大体相当”。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致电两地教育局求证,均未得到更详细的解释。

但如今,被“一刀切”的学生们,不少分流到外地“找学上”。刘方说,怀化当地很多职高招生满了,为此又增设了新的班级。但专业总是不太如人意。有的女生为了上学,去职高学了汽修,刘方不忍心女儿还要在专业上妥协,辗转找到了长沙一所职高,让女儿学起了幼儿教育。

(应受访者要求,刘方、沈扬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鹏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