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顶部的铁皮被铲车拆除，拧在一起，墙皮脱落，荒草丛生，整个厂区空无一人。
在力帆集团工作近9年的陈辰，再次路过力帆鸳鸯工厂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只有几行红色大字，还残存着这家企业昔日热闹的影子：“到处是丰田，遍地桑塔纳，问问力帆人，我们要干啥？”
这座年产能10万辆汽车的厂区是力帆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代码*ST力帆，下称“力帆集团”）鼎盛时期的见证，也是创始人尹明善造车野心的流露。然而，在经历债务高企、销量断崖式下滑和停产风波之后，力帆这家成立28年的车企，已经走到了退市边缘。
2020年10月13日晚，力帆集团发布公告称，因涉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收到证监会下发的《调查通知书》，其中，实际控制人尹明善、陈巧凤、尹喜地、尹索微一家，以及控股股东力帆控股涉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证监会决定对其立案调查。
债务危机
2020年8月11日，力帆集团发布公告称，控股股东力帆控股因资产不足以清偿到期债务，向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申请进行破产重整。
破产重整尚未明朗，两个月后，尹明善、陈巧凤、尹喜地、尹索微又分别收到中国证监会下发的《调查通知书》。据力帆集团公告，四人通过力帆控股间接持有力帆集团47.08%的股份。
对此，力帆集团企划部相关负责人向《南方人物周刊》回应称，“具体的调查进度要看证监会那边的情况，生产还在正常进行，该调查不会影响到公司破产重整的进度，一切以公告为主。”
力帆集团公告显示，公司被法院裁定受理重整，存在因重整失败而被宣告破产的风险。如果公司宣告破产，将实施破产清算，公司股票将面临被终止上市的风险。
债务是压在力帆集团头顶的一座大山。
财报显示，截至2019年12月31日，力帆集团资产总额为194.07亿元，负债总额165.73亿元，资产负债率为85.40%。
“2018年下半年的时候，很多经销商就已经开始慢慢卖别的品牌了，从区域反馈看，有些经销商一年也就卖一二十台（力帆汽车）。”陈辰称，2018年已经感觉“这家企业可能走不长久了”。
事实上，债务危机背后，是销量不振和营收锐减。力帆集团汽车销量和收入状况近年来一直呈下滑态势。
2018年，力帆集团传统燃油车产销分别完成87131辆和91825辆，比上年下降30.36%和26.57%；2019年，传统燃油车产销分别为17621和22184辆，比上年下降79.78%和75.84%。2018年和2019年扣非后分别亏损21.5亿元和43.9亿元。
到了2020年，力帆集团的财务状况继续恶化。据力帆集团发布的2020年半年报，上半年其营业收入为15.84亿元，较去年同期下跌69.42%；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为-25.95亿元，而上年同期亏损9.47亿元，同比扩大173.99%；截止到2020年6月31日，其净资产仅剩1.06亿元。
销量持续下滑。2020年上半年，力帆集团累计销售汽车共计1527辆。其中，传统乘用车978辆，同比下降95.29%；新能源汽车549辆，同比下降56.32%。
溃败的局面似乎难以扭转，力帆并非没有过自救。
2018年，力帆集团曾接连出售两项资产。先是将旗下子公司重庆力帆汽车股份有限公司100%的股权以6.5亿元人民币的价格，转让给北京车和家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后是将鸳鸯工厂以约33.15亿元的价格出售。不过，这些都没能扭转颓势。
“之前，我们的竞品是比亚迪、吉利，但是到2017年，比亚迪跟吉利已经甩我们很远了，对手走在前面，我们已经追不上它了，无论从市场还是公司的角度来说，都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了。”2019年陈辰选择了离开。
重庆首富
陈辰和温乐依然怀念2016年，那是力帆汽车销量最好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感到很自豪。”温乐称，2016年，力帆卖得最好的车是迈威，“火爆的时候，一个月做了1万多台，产能是满足不了销售的，那个月尹老爷子（尹明善）还来厂里转了转。”
温乐曾在力帆3号工厂任生产组组长。他回忆，2016年，出入工厂运输的货车把车位都占满了，“我们私家车开进去上班，稍微晚一点就没有车位停。”
“力帆当时在广东、云贵和川渝卖得比较好。辉煌的时候，基本上每个地级市都有一家经销商，全国的经销商有三百多家。”陈辰介绍。
1992年，当时54岁的尹明善投资20万元，开始踏足摩托产业，创建力帆集团。尹明善经营的力帆摩托，在由嘉陵和建设两大巨头把控的中国摩托车市场脱颖而出，在2001年实现产销发动机184万台、销售收入38.5亿元的成绩，成为当时中国摩托车行业的龙头企业。春风得意之时，他还在2000年买下甲A一家足球俱乐部，更名为重庆力帆足球俱乐部。
不过，随着国内汽车市场的发展，尹明善意识到汽车将会成为未来家庭的主要出行工具。2003年，他启动力帆汽车业务，当年5月，在重庆北部新区开工建设力帆汽车厂。不过，这家工厂直到2006年才获得轿车生产资格，并于当年上市第一台轿车。
第一款力帆自主设计的车三年时间只卖出不足2万台。2009年，力帆缩减了设计费，生产出力帆320汽车，不到一个月，销量即超过7000台。随后，力帆推出了更多的车型。2010年11月25日，力帆在上交所上市，后来，市值一度达三百多亿元。这一年，尹明善72岁，成为重庆首富。
尹明善的造车之路看起来颇为顺利。当他开始造汽车的时候，力帆上下曾期待“复制丰田的成功”，两家公司都靠摩托车起家，又都投身于汽车领域，有不少相似之处。
汽车行业分析师任万付认为，力帆之所以难复制丰田的成功，一是没有丰田持之以恒的提高产品品质的精神，二是没有丰田扩张时期的特殊历史机遇。
从2017年下半年开始，温乐感觉到自己所在工厂的生产计划在减少，到2018年，一个月的产销已经减少到三四千台。这一年，力帆1号工厂（即鸳鸯工厂）被出售，2号工厂人员锐减，偶尔有生产任务，则从3号工厂调人过去开工。“有时候还会调生产班去支援兄弟企业，2019年之后，我们基本上就没产什么车了。”温乐回忆。
破产重整
在陈辰看来，力帆一直存在各种问题，遗憾的是始终没能做出真正改变。
除了模仿丰田等国外车企、缺乏核心技术外，力帆汽车后来因为质量问题被广为诟病。“小毛病很多，比如车门关不上了，或者漏水、生锈。我还遇到很多客户上午提车出去，下午就回来找我们。”陈辰介绍。
据《环球人物》报道，2015年，一辆力帆汽车520轿车在和一辆公交车相撞后，后轴带车轮及排气管出现完全分离的状况。这次“掉轮门”事件让力帆陷入了一场公关危机。
2017年初，力帆曾推出轩朗汽车，但销量不好。“基本上卖不动，质量很差，基本上卖出去一台，要么发动机、要么变速箱出问题，在技术上还是很欠缺。”陈辰介绍。
2016年发布的《中国乘用车市场整车质量表现研究报告》显示，力帆汽车以658.2分（行业平均486.9分）的故障系数，排名所有中国车企倒数第四。
除了质量问题，力帆在过去一些年也接连曝出其他问题。据《新京报》报道，2016年10月，力帆汽车涉及新能源车骗补1.14亿元，被财政部取消乘用车2016年中央财政补助资金预拨资格。力帆还被暂停新能源汽车的生产资质，并处以超过亿元的罚款。
在温乐工作的力帆3号工厂，曾生产出迈威等车型。温乐介绍，这是一条半自动化的生产线，8小时可以产200台，“不像大众或者丰田，已经可以做到几十秒出一台白车身。力帆在开发和新车型上的投入，力度没有那么大，速度也没有那么快。”
任万付分析，力帆没落的外部因素有两个，“一个是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所在地区经济发展情况，难以吸引优秀的人才；二是同区域内有长安这个巨无霸存在，无论政策、人才以及机会等等，都很难与之相比。”
2017年10月，79岁的尹明善选择退居幕后，职业经理人牟刚接任力帆集团董事长。尹明善眼光独到，在摩托车时代曾看到汽车行业发展趋势，又在较早时期布局新能源汽车。但是，由于缺乏核心技术和竞争力，在摩托车和汽车领域，力帆都没能做好。
2016年，由于骗补事件，力帆汽车销量开始出现断崖式下滑。当国内新能源汽车的年产销量已经破百万辆时，力帆新能源汽车年销量一直在1万台左右徘徊。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陈辰对尹明善的印象是，高瘦、精神，即使年过70，声音依然洪亮，开会从来不打草稿，学识渊博，谈吐儒雅。“但对于力帆，他可能是真的老了。”
陈辰对尹明善在力帆一次内部会议上的表现记忆尤深。尹明善在会上说，“做销售的，不能老去在意产品，要转变一些不一样的销售方式。异想天开、才能茅塞顿开。胆大妄为，才能有所作为。”陈辰回忆，当时会上很多人不认同尹明善的观点，“我们希望能提供好的产品，就像打仗一样，需要好的武器。”
力帆陷入困局，也开始出现人才流失问题。2019年，陈辰和很多同事选择离开。温乐在离开力帆之后发现，“很多重庆的车企里都有力帆的人。”
有力帆员工给尹明善发微信，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尹明善回复说，他刚出医院，“很希望把大家都养起来，等市场变好，渡过难关。”
2020年9月14日，两江基金和吉利迈捷以联合体身份向力帆控股管理人提交了意向重整投资人报名材料，9月底，上述投资人被正式确定为意向投资人。如果不出意外，吉利将成为力帆的接盘者。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辰、温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