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旺和格桑:守护西藏石刻的“父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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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三体》当中,地球濒临毁灭之前,人们基于现代科学在各个学科最先进的理论和技术,根据大量的理论研究和实验的结果,通过对大量方案的综合分析和比较,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亿年左右的方法,并且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把字刻在石头上。这成为了一个令读者津津乐道的情节。
《三体》作者刘慈欣的家乡是山西省阳泉市。距离阳泉市区10公里外,也就是开车20分钟的距离,有一座始建于北魏年间的开河寺石窟,其石刻造像属于山西云冈石窟同一脉络。也许,刘慈欣游览过这座石窟,并将怀古凭吊的思绪化为了小说的灵感。他可能会想到,石刻艺术为何总是被人奉为珍宝,因为它记录了逝去的文明,并昭示着对永恒存在的追求。
与华北大地不同,青藏高原在地质史上是一块年轻的土地。西藏幅员辽阔,独具特色的西藏石刻艺术散落在高山、荒漠和村落中,难以接近,以至无人问津。与“三大石窟”相比,西藏石刻艺术的保护和研究长期处于稚嫩和未开发的状态。这些石刻不仅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还印证着西藏历史文化。
最近,记者采访到了西藏石刻艺术保护研究的开拓者,格旺和格桑父子。
格旺的经历是一个传奇。他2014年开始从事石刻的研究工作。为保护石刻并填补相关领域的研究空白,自2014年起走访全区大部分石刻文物遗存点,开展石刻文物遗存点调查18769次,对2709件具有重要价值的石刻、石碑进行了鉴定及数据采集工作。他还自学了文物鉴定、摄影、传拓、雕刻临摹、文物修复等各种专业技能,并成功考取西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历史专业硕士研究生学位,撰写的论文《以拉孜为中心的后藏石刻造像源流研究》被评为西藏大学“2017年优秀学位论文兵”。
那些斑驳模糊的石刻浮雕记载着历史上的故事,而参与寻找和保护石刻作品的人的经历,何尝又不是一段最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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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青年爱上石刻
2014年11月,昂仁县旅游局的米玛多吉了解到达居乡出现一尊新发现的大佛,他赶紧给日喀则市的专家打电话。当天,专家到了,一个穿着绿咖色摄影背心,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跳下了车。他就是日喀则市文物局的石刻调查专家格旺。格旺也是米玛多吉的朋友。格旺看到,这尊佛像的气势宏伟,摩崖石刻有9米多高,雕刻精美。他查遍了已有的文物普查资料,竟没有这尊大佛的记载。大佛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格旺求教考古专家夏格旺堆先生。夏格旺堆根据题记铭文和一些线索,断定这是一尊600多年前的大佛。
格旺的日常就是和石刻打交道。试想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你可能听说家族里有那么一位叔叔,不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有模有样。不论是木工、泥水匠活,还是溜冰、落袋台球、电子游戏。他好像从来没有用心苦练过某一样技艺,普通人日复一日勤奋所得的本领,于他只不过是信手拈来。不但做事利落,而且还玩得酷,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别出心裁。
格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毕业于原日喀则师范学校,是当地较早一批的英语教师,2000年后还赴美国留学两年。在1990年代的日喀则,毕业于师范学校意味着属于文化程度较高的凤毛麟角的一拨人。格旺老师在日喀则城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因为教书教得好,他升任了校长,在多所中小学校留下了履历。
格旺爱车。与格旺父子闲谈的时候,话[副题最后总会转移到汽车。2003年,格旺花三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本田摩托车,那是一辆公路赛车。后来,他又买了一辆道奇牌的汽车“地狱猫”,拥有8缸6.2升排量涡轮增压的动力,是好莱坞电影《速度与激情》中穿着健身背心的肌肉明星范·迪塞尔的座驾。
普通的奥迪、雷克萨斯这样的豪车,格旺是不喜欢的,“觉得他们太文静了”。他喜欢大排量发动机躁动而又致密的声浪。他会改车。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学会的,只知道他和日喀则城中的汽车改装圈子玩得很好。他拆掉原厂的汽车音响,替换成高档音响品牌柏林之声。而播放的音乐,可能是他喜欢的香港摇滚乐队Beyond。
日喀则汇聚了西藏山水地貌的精华。这里有雅鲁藏布江、珠峰和一众海拔7000米以上的高山。开车沿着公路转过高山,转过河流,可能不经意间在无人的荒原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座裸露的佛像或者岩画,又很快地隐没于群山之中。苍凉的天地让人遐想人生。鲜衣怒马的摇滚青年格旺,在人生路上遇见了最大的一座佛像,就是对石刻艺术的痴迷。
格旺家的书房是他的圣殿。那里堆满了擦擦(一种通过模具制作的小型泥塑佛像,有的具有香料作用)、石刻拓片、玛尼石刻复制品,空气中有浓郁的藏香气味。还有一些是家传的瓷器,瓷器胎壁极薄,拿起来放在光源下可以透光,外表具有藏文装饰。另外一半空间,用来摞叠关于西藏历史文化和石刻艺术的各种典籍专著。
他整天挎着一部单反相机,一听到哪里有新的石刻,手里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马上赶去拍照。每天回到家里,随身的包中往往会有从民间收集的石刻残片。在拉萨旧城最著名的八廓街,别人坐在馆子里饮茶喝酒,他则成了八廓街文玩市场的常客。平时请教切磋的朋友,是高校和文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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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日积月累,同时他也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西藏有那么多散落的石刻文物未经登记造册加以保护,而下乡寻找调查所费时间短则几天,长则以月计算。怎么保证自己有这许多的时间精力呢。2012年,40岁的格旺决定申请跨行调入日喀则市文物局,这是他遵从内心的选择。同年他进入西藏大学,在斋林·旺多教授门下攻读少数民族历史专业研究生。
现在,格旺可以全职从事石刻文物的调查保护工作了。发现一处石刻后,记录下简要情况,断定大致年代,画出所处位置的路线图,借助GPS仪器记录经纬度。对石刻进行拍摄、测量和拓印,留下痕迹。其中的经验技术,都是格旺一点一滴自学获得的。
格旺在走访仁布县的时候发现一户人家,把一件件精美的石刻砌在院墙里。主人说,“文革”时期为了避免破坏,当时在墙上糊了一层泥,后来才把泥层扒掉,石刻得以重见天日。那些石刻的精美程度,“已经超越了普通的雕刻,那就是艺术品”。格旺当即决定制作拓片。
他将宣纸覆盖在浅浮雕上,喷一些水,但是不能太多,要恰好让宣纸贴伏在石刻上。取一支乒乓球拍,在木柄的一端填上一些海绵,用布裹住,蘸墨,轻轻地在宣纸上拍。格旺学会拓印不久,他感到自己的动作有些笨拙,因此格外小心。
拓印完成,还要就地晾干。此时,等待的焦虑已不再重要,收获瑰宝的愉悦胜过了一切。
测量和拓印要求格旺尽可能地抵近石刻。在岗巴县,格旺发现了一座山体石壁上的石刻,而石刻下方有条水渠流过,水深齐腰。格旺脱下衣物,趟过水渠,站在水里完成了测量。
格旺用传统的钢卷尺测量石刻的高度和宽度。有时,石刻的高度超出了钢卷尺的测量范围,他不得不把车停在岩壁下,爬上车顶进行测量。还有一些时候,格旺让儿子格桑贴着石刻站好,先测量石刻顶端到格桑头顶的距离。他嘱咐格桑不要乱动,再量从格桑头顶到石刻底部的距离,两者相加得出石刻的高度。
他对石刻的追寻不畏雨雪。一次调查寻访,他听人说雪山上传说有石刻,于是上山,一直到海拔6800米的高度时,发现了一个山洞。当他进入山洞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条像钟乳石那样悬垂的冰锥子。而他要找的石刻就在这个冰冷而人迹罕至的冰洞中。
不久,格旺撰写了对日喀则石刻文物数量做摸底调查的报告,呈交市文物局领导,得到了首肯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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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同行风餐露宿
格旺的儿子格桑朗加,22岁的青年,他和人交谈时展现出友善和大方,全然没有面对陌生人时的羞怯与封闭,这是成长于富足环境的表现。他谈起许多的兴趣爱好,但不在一件事上停留太久,否则可能会流露出一丝细微的不屑或说是淡漠。以他这个年纪,可以说是见识甚广,经历过大场面,以至于对一般事物全然不会惊奇,始终淡定自如。
和格旺父子的谈话总是离不开车。格桑说,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就会带他一起下乡寻访石刻。那时格旺开着一辆铃木牌摩托车,格桑坐在父亲怀里,双手抓住摩托车的把手。到几十公里外的乡镇,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格桑不觉辛苦,反而觉得上下起伏,像坐过山车般,很是欢快。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父亲带他去到萨迦县拉洛乡达那村的宗山遗迹,喜欢军事的格桑记得遗址里有旧时当地军队的藏式盔甲。过去,有人盗掘这里宗山上的文物到黑市换钱。老一辈人坚信,参加盗卖的人后来遭遇了横死的报应。还有人说,发生盗掘的当天,雅鲁藏布江的支流夏布曲河河水变红,犹如血水。在年幼的格桑心里,口口相传的故事是活的,对文物古迹的敬畏是深刻的。
格旺和格桑的关系挺奇妙的。这对父子聚少离多。格桑读小学时,格旺去美国留学了两年。格桑是在林芝读的寄宿高中,在江苏镇江读的大学。再加上格旺天天要下乡寻访,两人贴身相处的时间很少。但是,对这个很酷的爸爸所做的一切,格桑是完全地支持和喜爱的。当年格旺买的二手本田摩托车,现在格桑骑着它。尽管车龄二十年了,水箱出了些问题,每每需要在路途中加水,格桑还是很爱它。就算是买了新车,格桑对这辆老本田还是有特殊的感情。
2015年6月,格桑高考完了,暑假是难得的一段父子相聚时间。格旺说:“走,陪爸爸做调研去。”他们把四个整理箱装上了一辆吉普牧马人的后备箱,箱子里装着糌粑、生肉、水、帐篷、睡袋、电脑、工具,还带上了一大桶汽油以及一把扎木念六弦琴。这次调查历时接近2个月,他们跑遍了日喀则市的18个县(区)。
他们跑遍了每个可能存在石刻的寺庙和村落。格桑说:“我都不知道老爹是怎么做到的。他好像对每一条小路都很熟。那些寺庙很偏远,可他和每个人都很熟,好像都是老朋友来的。”他们像做群众工作一样,告诉僧人要对不可移动的文物善加就地保护,并告诉他们文物保护做得好,对寺庙获得一些政府扶持政策是有益的。
有时赶不到旅店,他们就在草滩上扎营,睡在帐篷里。糌粑要用水冲化搅拌着吃,野外没有开水,也没带热水炉,就用冷水冲着吃。他们在帐篷里整理白天拍摄的照片,编写日志资料。没有电灯,帐篷里只有电脑显示屏那一点幽幽的光,有时候要查看相机照片中的石刻铭文,就用手机的灯光照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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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岗巴县和亚东县路途之间,格旺决定再次睡在帐篷里。他们寻找一种特殊的草,用其干枯的草茎做引火物,再以另一种草做燃料,用打火机点燃,用石头把火堆围起来。夜黑以后,快12点时,格桑听到了狼嚎。他们带了一把家传的藏式长刀,开过刃的,格桑握住刀抱在怀里,如此过了一夜。
还有一次,他们开车沿土路上山探访一座寺庙,访问结束,已经天黑了,路窄坡陡,下了一天的雨,汽车轮胎沾上厚而滑的泥。如果放任汽车自动升档,车速将会失控。格旺只能挂在一档上,一点一点地往山下蹭。平时,格旺很放心地让格桑帮他开车,可是这样的情况下,格旺绝对不会让格桑坐驾驶席的。
每到县城,除了加油补给,就是改善生活的时候了。格桑出生在边境小镇樟木,小时候吃惯了尼泊尔风味的咖喱饭,在县城能吃上一碗咖喱饭就是最大的满足。卖咖喱饭的店家可以续饭,续咖喱,除了肉,都可以续。格桑可以连吃三大碗。而在天气好的日子,在无人的草原上,格旺就操起扎木念六弦琴,格桑就放歌一曲索朗巴里拉。
这次调查,他们共采集到2356张石刻照片、127幅拓片以及2万字的石刻采集日志。调查结束后,日喀则市文物局领导建议,格旺以第一承办人的身份举办一次石刻文化艺术展。展览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被誉为“展出了一座露天的敦煌”。
对格桑来说,这些石刻有意思,还在于能长见识,通过石刻了解历史的变迁。比如,那些元代以前的石刻中,藏人穿袍是左衽的,也就是右前襟掩向左腋系带。古语云“披发左衽”,就是指中原以外的少数民族服饰。而自从元代忽必烈与西藏法王八思巴会盟以后,青藏高原地区与中原的联系更加紧密,藏装开始与中原服饰类似,呈现出右衽特征。那些元代以后的石刻中,藏人多在右侧腋下系带。这也成为石刻断代的一个小技巧。
在日喀则市吉隆县北部山崖,有一块著名的石碑,即“大唐天竺使出铭”。碑文记载的是王玄策灭天竺国的故事。贞观年间,王玄策奉命出使天竺,不料中天竺叛军首领阿罗那顺篡位成功,袭击了唐朝使团驻地。王玄策只身退往吐蕃,以大唐名义征檄了八千人杀回天竺,天竺各地纷纷投降。王玄策俘获阿罗那顺,带领俘虏回到长安。
格旺父子探访“大唐天竺使出铭”时,有一位老大爷告诉他们山上有石刻。他们根据老大爷的所指而去。吉隆县分布有很多原始森林,就在茂密森林的掩映中,他们看到一块天然的大石头,石上所刻是一个天竺人拉着一头大象,多处已经生了青苔。在当地,“牵象”有牵财招财的吉祥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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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藏唯一石刻博物馆
去年6月,借助上海援藏出资,日喀则建立了全西藏唯一一家石刻艺术专业博物馆,共有两层,建筑面积约450平方米,汇集了公元7世纪至19世纪大量的西藏精美石刻,馆藏文物及石刻艺术展品1200多件,囊括了近年来出土的石碑、石刻、造像碑等各个种类。格旺为建立日喀则石刻艺术博物馆筹备了1000余件石刻展品。
博物馆是格旺的心血,也是格桑非常珍视的。今年,中央电视台10套科教频道前来博物馆采访,不巧的是格旺出差在外,他让格桑代替自己进行讲解。他为记者介绍了在查木钦古墓群出土的石碑,碑文印证了吐蕃政权末期王室分裂,人口迁徙到后藏地区,带来了先进的农业技术和手工业,为日喀则地区的繁荣打下基础的历史。
目前,格桑就职于日喀则市珠峰文旅集团,从事博物馆运营、规划、文物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可以说是子承父业。不同的是,这个时代的使命是如何向人们讲好文物的故事。近年来,随着“文化援藏”的帮扶举措,以及西藏人民文化需求的增加,西藏的博物馆数量明显增长。博物馆构成了旅游业当中的新节点,游客深入西藏腹地观赏石刻是十分不便的,在博物馆却能轻松地尽览西藏石刻艺术的精华。
另外,西藏与其他地区市场的物质交流往往面临运输成本过高的障碍,而借助互联网的手段,文化层面的交流非常便利,一段舞蹈视频、一张石刻照片,很容易在互联网上传播。为此,上海第九批援藏干部联络组提出了“文旅先导、三产融合、乡村振兴、智慧赋能”的工作思路,全力推动日喀则特色文旅产业发展,为“脱贫后时代”日喀则高质量发展赋能。在西藏脱贫攻坚、小康致富的过程中,发展文旅产业,可以借助西藏文化的独特魅力和故事IP,为西藏的文化以及物质产品打开窗口。
今年10月,格桑朗加被上海援藏指挥部选中,来沪参加了“新媒体红人特训营”。他随团参观了李佳琦直播机构以及上海的创意产业园区,并且和从事其他行业的日喀则青年进行了交流。见多识广的格桑对博物馆有着自己的想法。他说:“博物馆可能需要一些体制上的变革。希望开放的时间能够更多。还有,虽然博物馆能够让游客在石刻复制品上动手体验拓片,但是在衍生的文创产品上,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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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建博物馆,格旺父子还将目光放在了流传的石刻技艺以及石刻匠人的身上。
佛像造像是有一定之规的。古代佛经中专门有一部佛像说明书《度量经》。据其记载,不同的佛,不同姿态的佛,有着不同的固定比例,法度严谨。匠人画佛像前先按照比例画参考线,这些参考线就像佛像的脚手架一样。画好密密麻麻的参考线后,再进行造像和描线,最后是最工艺最精细的部分,为佛像开脸。这种对《度量经》的严格掌握,也正在逐渐失传。
而在雕刻的时候,比方说吧,雕刻一块玛尼石,越小的石头雕刻工艺越精细,有些甚至需要匠人戴着放大镜刻,成品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匠人会特意选择一种黑石头。这种石材很薄,能显出工艺来。按照传统,雕刻好的玛尼石经僧人开光,呈到寺庙或者经幡处,作为一种供奉。沈竹士
西藏的民间石刻有不少是家传技艺。格桑结识过一位南木林县的雕刻师傅。这是一位昌都师傅,他的儿子和女婿也是雕刻师。格桑让他雕刻博物馆的LOGO以及铭文。“我也想象不到成品会是什么效果。但是雕刻好了一看,就是我想要的样子,和我想要的一模一样。这位师傅的手艺就有那么好。我要邀请他们到日喀则来,希望他们能有对外展示的平台,因为他们是活的博物馆。”
作者:本报记者 沈竹士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何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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