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以色列古城阿卡 by 罗杰·克劳利

先做个小小的硬广:

我计划在“少年得到”APP写一套给孩子听的世界历史的音频课,叫《少年世界史·古代:一场穿越4000年的神奇旅行》,适合10岁到15岁的孩子。

文:罗杰·克劳利

译:陆大鹏

2017年11月正逢《贝尔福宣言》发表一百周年。《贝尔福宣言》是大英帝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决策之一,在以色列受歌颂,在阿拉伯世界遭谴责。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奥斯曼帝国行将就木之际,英国政府公开发表宣言,支持“在巴勒斯坦为犹太民族建立一个民族家园”。巴勒斯坦地区今天大致在以色列国境内和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居民大多为穆斯林和基督徒,可能只有5%人口是犹太人。贝尔福是倡导此宣言的英国大臣。宣言因他得名,后来最终导致以色列国的建立。宣言还为世界上最难解决的政治问题之一埋下了种子:犹太人的以色列国和阿拉伯世界之间的矛盾,即所谓巴以冲突。

犹太人遭受了许多世纪的迫害,尤其在欧洲。对他们来讲,拥有自己的民族家园是一个诱惑力极强的理念,而这种理念也赢得了深切同情。问题在于,“家园”的概念始终没有得到完整的界定。《贝尔福宣言》并没有明确表示要建立一个犹太人国家,也没有提到巴勒斯坦穆斯林的权益可能受威胁。《贝尔福宣言》称:“不应发生任何可能损害巴勒斯坦现有非犹太人社区之民事与宗教权益的举动”,并乐观地希望不同信仰的人群可以和谐相处。事实证明这是个可怕的错觉。《贝尔福宣言》发布之时,也是阿拉伯民族主义崛起之时。早在1918年,巴勒斯坦人就开始抗议《贝尔福宣言》:

“犹太人公开撒谎,说巴勒斯坦如今是他们的民族家园。而巴勒斯坦明明是我们父辈的圣地、我们祖先的安息之所,阿拉伯人居住在这里已经很久。阿拉伯人爱巴勒斯坦,为保卫它而抛头颅洒热血……我们阿拉伯人,不管是穆斯林还是基督徒,始终深切同情受迫害的犹太人,同情他们在其他国家遭受的不幸……但同情犹太人和接受这样一个国家……统治我们、处置我们的事务,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这三大宗教在耶路撒冷都有根深蒂固的利益,都视今天的以色列土地为他们信仰的摇篮。在纳粹大屠杀的惨剧之后,1948年建立了犹太人国家,这造成了极其棘手的难题:连续多次阿以战争;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的冲突持续至今,似乎没有解药。

巴勒斯坦人如今主要局限在两个地区:地中海之滨的加沙地带和所谓的约旦河西岸地区。在约旦河西岸,以色列定居点持续扩张,将该地区分割包围,用武装部队和高墙来保护自己的定居点。巴勒斯坦人感到自己身陷囹圄,他们的土地横遭偷窃。以色列人认为自己需要约旦河西岸来防备恐怖袭击,而某些正统犹太人声称该地区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的合法家园。两边都有极端分子,也有温和派。最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是建立两个主权国家,但目前为止这个方案还没有办法实现。冲突仍在继续。

今年3月,我准备第一次去以色列旅行的时候,想到了上面这些。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观光,也不是研究这片受到激烈争夺的土地的问题所在。我的目的是研究该地区历史上的一场冲突——十字军东征的若干遗址,并在以色列北部的阿卡城待一段时间。以色列人叫它Akko,欧洲人称它为Acre。1291年,十字军在此作了抵抗伊斯兰大军的最后一次努力,并遭全歼。阿卡今天在以色列显得不寻常,因为此地人口多为穆斯林,说阿拉伯语。这是个引人入胜的地方。

进入以色列很不容易。光是通过护照检查关口就要一个钟头,随后我要在夜色中乘火车两个小时,北上去我的目的地。我抵达阿卡时已经过了午夜。搭载我的出租车司机没听说过我要住的那条街。他带着我在黑暗中转悠了一个钟头,不时停下来问路。我看见一些水果摊仍在营业,还看见了一座灯塔和新月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地中海。

凌晨2点,出租车车费已经很高,我决定放弃,住进另一家酒店。次日清晨,在炫目的地中海阳光之下,我走过狭窄小巷,跌跌撞撞地终于找到了我之前订房间的那户人家。我订了两个带穹顶的房间(都已有几百年历史)和一处露台,从那里可以俯瞰城里的平顶房舍、小穹顶、棕榈树和地中海。

随后几天,我就以此为基地,探索阿卡。这是一座历史极其悠久的中东小城:迷宫般的小巷、小小的广场和集市区。天际线上耸立着不少清真寺尖塔;清晨响起清真寺宣礼之声和教堂钟声,因为穆斯林和基督徒在这里共存。

我漫步到许多袖珍的庭院,去观看教堂与清真寺。中世纪窗户上有鸽子在咕咕低语;大型猛禽在城镇上空盘旋;基督教教堂里传出阿拉伯语的颂歌。从我的露台可以俯瞰隔壁的绿松石色穹顶,那是一位穆斯林圣人的墓地。我经过的不计其数的房门上方贴着麦加的图像,这是一个自豪的符号,意味着这家人已去过麦加朝觐。而朝觐是每一位穆斯林一生中至少要完成一次的旅行。

我坐在清真寺庭院,任时光流逝;或者与游览圣地的基督徒交谈。此地交通不便,车辆难行,而城市里的声响也五花八门:电动自行车轻微的嗖嗖声,儿童在小广场上踢足球的呼喊,从清真寺走出的男人的严肃谈话,浪涛拍击海墙之声,港内船只的金属索具的碰撞声。

在这里,能瞥见许多东西。晚间散步时能看见整个世界从眼前飘过。一名犹太裁缝用长竿取下挂在自己摊位上的衣服;一个男人牵着一匹矮种马走过小巷;理发店里的人们在玩双陆棋、看电视上的足球赛、抽水烟;厨房内一个女人在干活;商业街上一扇扇百叶窗关闭;一个男人骑自行车经过,车把手上站着一只蓝金两色的鹦鹉。我还遇见一个男人,他脖子上盘着一条蛇。

阿卡其实很小,给人的感觉却很大。它是一座迷宫,如同威尼斯。在阿卡,我经常愉快地迷路,但最后总能找到海墙或陆墙。曾经就是这两堵墙保护它。这是中东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已经有超过五千年历史。它拥有滨海的战略位置和天然良港,因此成为东西方的贸易十字路口和汇聚之地。阿卡曾与埃及法老往来贸易,后被埃及人占领。《圣经》里提到过阿卡。波斯人利用阿卡去入侵希腊。亚历山大大帝曾攻克阿卡。尤利乌斯·恺撒命令罗马军团在这里登陆。7世纪,伊斯兰征服了阿卡。12世纪,十字军又占领了它。马可·波罗的父亲曾在这里做买卖,马可自己于1270年从这里启程去中国。十字军历史上最激烈的征战在这里上演。1107年,十字军从穆斯林手中夺取阿卡,1187年萨拉丁收复阿卡,四年后十字军再次占领阿卡。在一个世纪之后的血腥攻防战中,十字军在阿卡惨重屠戮,残余势力被逐出巴勒斯坦。随后四百年里,这座城镇基本上被荒弃,被黄沙覆盖,后来又有人居住。1797年,拿破仑试图拿下阿卡,但失败了。

在这些历史的波澜当中,阿卡最重要的身份是贸易交换的场所。来自中东和更远方的充满异国情调的货物,比如来自东方的糖、玻璃、纸、丝绸和精美布匹,经过阿卡被运往欧洲。后来,生产上述产品的技术也被引进到西方。在阿卡发现的陶器表明,古时此地与中国有过贸易,地中海对岸也与阿卡有过经济往来。

但我来这里,为的是探索十字军的遗迹。在一百年里,阿卡是十字军的总部。这里的各个军事骑士团,有法兰西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和英格兰人,曾经无比强大、富可敌国。他们在城里修建宫殿和要塞,每个骑士团都仿佛国中之国。除了他们之外,来自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意大利商人也在阿卡建立了自己的总部,并用城墙、塔楼和门楼保护自己,因为商业竞争十分激烈,这些意大利人经常互相厮杀。十字军的最后一战也发生在阿卡,他们于1291年春在此地抵抗统治开罗的马穆鲁克王朝。

这里随处可见十字军的踪迹,如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建造的壁垒森严的货栈,马穆鲁克军队当年用巨型投石机发射用以摧毁城墙的石弹,以及许多古建筑。为造访圣地的朝圣者提供医疗服务的医院骑士团在阿卡留下了庞大的设防建筑群。我在他们的拱形大厅与房间之中徜徉。如今这些建筑是一家精彩的博物馆。

另一个骑士团,即圣殿骑士团留下的建筑更加令人大开眼界。这是一条300米长的地道,在城镇底下延伸,通往位于海边的圣殿骑士团要塞。这是工程学的卓越成就。走在地道里的感觉也很诡异,让人觉得仿佛处于中世纪的往昔,依稀听得见喃喃低语。地道两边是潺潺流水。从阿卡的一端走进地道,出来的时候已经来到地中海阳光之中。面前是窄窄的一片海面,石块标示出了它的边界。

这就是十字军在圣地最后一战的战场。1291年5月18日,经历了六周的围城,伊斯兰军队冲入阿卡城墙,屠杀了城内的基督徒。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向港口,但那一天海况恶劣,风浪极大,船只纷纷倾覆,很少有人能逃脱。圣殿骑士在他们巩固的要塞做最后抵抗。他们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坚持了十天。穆斯林军队耐心地从地下破坏城墙。他们最终闯入要塞的时候,整个要塞崩塌了,基督徒守军和穆斯林攻击者都被压死。这是十字军东征的富有戏剧性的最后一瞬间。要塞被拆除,今天只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能看得见要塞地基的轮廓。

黄昏,人们走到这里,眺望大海,在这里与朋友会面,在咖啡馆闲坐。这是个安宁的地方。但以色列的麻烦还没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