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窃·格瓦拉”,在干什么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2012年,广西人周立齐因为偷窃被抓,在派出所面对采访镜头时讲出这句话。因为发型酷似古巴革命领袖切·格瓦拉,更因为他的“不打工”宣言里,仿佛拥有的反叛精神,民政村村民周立齐成为网红“窃·格瓦拉”。一个充满喜感的表情包,一个有些荒唐似乎又带点确凿意义的符号。
记者|驳静
“能帮他家起房子吗?”
进民政村不难。从南宁打个车,沿昆仑大道往东北方向一直开,一个小时后,你会被车道左手边“三塘镇四塘人民医院”这块招牌里的怪异思路吸引。如果出租车师傅恰好是个开车20年的本地老司机,他会告诉你,没错,这里的地名就是按“一二三四塘”的简单顺序起的,数字一直高到九塘。而四塘,几年前由于发展不利,不幸被三塘吞并。再往前一点,就是民政村所在的五塘镇。在322国道的一个出口,蓝底大牌子上面预告了三个村庄的名字,“民政村”位列其一。
车在此间一拐,在真正深入腹地之前,你还会在三岔路口遭遇一个孤独但阵势庞大的地摊,尘土飞扬中,“时尚运动鞋”几个字仍然很有号召力,吸引人扭头,去看这几排隆重陈列在尘土中的运动鞋究竟有多时尚。不过你也只能想一想,老司机早已把车窗悉数摇上,将尘土关在车外,将“时尚”抛在脑后。“开出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去这个村。”司机关上车窗后冒出一句,“你们刚才说,这是偷电瓶车那个阿三的那个村呵?”
他沿土路径直往里插,越开越野,开上5公里,土路还在往前探,等到路边竹林和树林逐步由平房替代,民政村就到了。
村口有栋两层楼的大房子,门大开着,厅堂里有两个玻璃矮柜,算是小卖部。中午时分,没人对小卖部的货品感兴趣,大家都坐在门口,男人眯眼晒着太阳,女人在剥苞谷。其中两位婶子看上去和和善善,二人就着同一只竹篓俯身劳作,苞米积攒出大半篓。听我问起周立齐,刘婶说:“网红他们家(村里人现在就直呼他网红了),生活过得去过不去,你看他们的房子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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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村小卖部门口,这是进村必经之路(缓山 摄)
网红周立齐,更出名的名号是“窃·格瓦拉”。过去多年,他以偷窃电瓶车为生,为此四进监狱,2012年第二次进派出所时,上了电视,采访里他说出日后流传于网络的名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因为发型酷似古巴革命领袖切·格瓦拉,更因为他的不打工宣言里,仿佛拥有的反叛精神,网友顺势创造出的美妙谐音梗,为其流行推波助澜。民政村村民周立齐成为网红,一个表情包,一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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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18日,狱中生活4年零8个月后,窃·格瓦拉重获自由。当天传出来的消息是,有数量豪车等在监狱门口迎接他,还有更夸张的,有家MCN公司出价1500万元将其签下(后来证明这是该公司刻意制造的谣言,目的是自我宣传)。出狱前几天,还是在小卖部,进村必经之路,刘婶已经见到好几拨“北方老板”。头几天,每天都有两三拨车,有的买了果汁,有的提了礼盒,开到村口停下来问:“他家在哪里?他家在哪里?”
他家得再往里走。从村口主干道往前,路过一个池塘后左拐,穿过农田,爬上矮坡,避开奋力“呱呱”大叫的鹅群,就能找到周立齐家的院门。
按刘婶的思路去评判,周立齐家的确是“过不去”。四间房,其中三间门开着,是卧室,一间紧闭的是楼梯间,为将来起二层作预备。家徒四壁,一张绿盈盈的圆桌板子立在墙根,到吃饭的时候支到沙发跟前。房子外头的小院里,搭出个棚子,黑黢黢的,作厨灶间使,阳光底下种了点菜,葡萄架此刻光秃,不过可以想象夏日里将有一份荫凉。
除此之外,还养了二十几只鸭子。周立齐1984年就出生在这里,当时还是更老的房子,直到大约10年前,村里将其纳入“危房改造”项目,资助近2万元,助其重修了现在这间平房。村干部说,这属于扶贫补贴,一户人家只能享受一次的那种。
五塘镇以种苦瓜出名,过去,这也是民政村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像刘婶的丈夫,种苦瓜种了20年,不只起了(贴瓷砖的)房子,还送两个女儿上了大学,给小儿子讨到了老婆,买了小车。但周立齐的父亲不擅长种地,“没有那么聪明,种什么东西都不会。人家有去卖苦瓜,他没有卖”,母亲头脑不好,家里人口多,又有四个男丁,都正当壮年,“贫困户没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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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齐的父亲在院子里晒太阳(缓山 摄)
民政村不单单周立齐家穷。2019年之前,全村有20多个贫困户。过去几年,全村人均年收入约1万元。村里大半房子砖体裸露,红砖的红色中插入不规则的黑色纹路,斑斑驳驳,恐怕是这一带砖厂烧制不匀获得的颜色,城里人甚至认为这属于古拙的美感,但村里人认为这只是“穷”的颜色,勉强起了房子,没钱为内墙刷漆,没钱给外墙贴瓷砖,不是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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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记者的一次谈话,发生在周立齐堂哥家的屋顶平台上,平台上晒着苞谷,周立齐抱着狗(缓山 摄)
周立齐带我们在村里慢悠悠转一圈。贴砖或刷漆的房子,他能说出来这家人是怎么挣到钱的。最醒目的当属一栋刷成奶黄色的房子,三层,这种容易脏灰的颜色在村里显得很突兀,路过它的时候,周立齐说:“我要起就起全村最漂亮的房子。”
跟我交谈的村民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起房子”这件事,刘婶的质疑听上去合情合理:“你们捧他,捧他,捧他,能捧到他赚一点钱,建房?要不然他们家这么穷,根本没有能力建房。”
村干部这段时间也见识了不少外来客,或许把记者跟那些出大钱打算签约周立齐的人混为一谈了,因此不胜其烦。星期三下午,留在村委值班的村干部看完我的记者证后,态度稍有缓和,可还是发出灵魂拷问:“你们来就来,能帮到他家起房子吗?”
“说到打工,我不懂那种东西”
2012年,周立齐接受那段让其成名的采访时,不止讲了“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这一句。那段采访有个完整版,拥有吸引你咧着嘴反复观看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视频里那个受访者无法无天、过了今天不要明天的快乐气质——“去KTV玩,去high,高兴,去玩”。
那时的周立齐28岁,但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右手铐在窗台上,自由的左手在挥动,他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在看守所里面的感觉,比家里面好多了,在家里面,一个人很无聊,都没有友仔玩、友女玩。进去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对着镜头,他继续发挥广西语调的奇妙韵律,“超喜欢里面,像在外面开厢玩,high到那种感觉,飞起来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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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前那段时间,周立齐住在南宁市西乡塘区的城中村,这一带也是他们的作案地点。2012年6月5日,他和巴仔两个,到旁边万秀村偷完几辆电瓶车,又拿到市场上卖掉。第二天早上,他们“处理完这些”,去附近吃早餐,打算吃完回去休息,刚走到一家粉店门口,两个便衣警察围了上来,他们问周立齐的名字,让他跟他们回去协助调查。
后来得知,那天一共来了十几个警察,从他们开始作案,视频监控就已经捕捉到画面,后来一直跟踪他们到此地。周立齐愉快地跟着上了警车,“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有底,没必要争吵,搞那种不配合,没什么意思”。
在派出所,审问结束,警察给他和巴仔买了面包。电视台记者来的时候是下午5点,巴仔铐在对面,忙着吃,而他已经吃完,坐在一张沙发凳里,虽然也铐着,但感觉“很好,很舒服,很自在”,他快乐地跟记者打招呼“你们好啊”。继2007年因盗窃罪坐牢9个月后,这是周立齐第二回被抓,他将在不久后被判18个月刑期。
8年后,在南宁市的一个小区里,我问周立齐:“你那时心里真的是高兴吗?”
“高兴喔,没有什么烦恼了。”
“跟电视台记者聊完,然后呢?”
“就换地方了,就回家了。”
“啊?回家吗?”
“是啊,进看守所,回家嘛。”
说完周立齐大笑起来,旁边的人愣了一下,再发出爆笑。这个“内部玩笑”,大概只有当年共同混迹街头的伙伴才能立刻接住。2012年,面对镜头,他说起来更是热情洋溢,语气里透着一股欢乐,他说:“进看守所就像回家一样。”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如果将这句话视作周立齐的标签,2020年,36岁的周立齐“人设”没变,仍然拥有“我辈岂是打工人”的骄傲。出狱后,他在快手上建了个账号,起名叫“广西阿三-418w直播”,目前有350万粉丝,能看到50多条短视频。我请他追溯少年时期走歪路的发端,为什么选择了偷电瓶车,而不是像大部分乡村年轻人那样,老老实实当个打工人?遭到轻蔑一笑,“我?我去打工,开什么玩笑”,“说到打工,我不懂那种东西”。
周立齐13岁辍学,那是1997年。上世纪90年代开始,民政村有三四代人,读完小学或初中,就你带我、我带你地出去做工,目的地最初是广东省,后来逐渐也有浙江与江苏。周立齐辍学那几年,民政村的打工潮初露端倪,照道理,他也应当成为其中一员。村里人的共识是,小孩子读完书,十五六岁,年纪正好够去工厂做工。要是对这条路有所质疑,你会得到一句反问:“不打工吃什么?”
经常出现在周立齐短视频里的阿柱,也是民政村人,他就曾是辛勤的打工者。2006年,阿柱年满16岁,跟着十来位老乡,到了广东省汕尾的海丰县。这个县以做首饰著称,但他进的工厂主要做手袋,任务是往料子上“刮颜料”,一个月能拿1200块钱,其中300块是接触化学物品换来的岗位补贴。
父亲感染肺炎去世,治病花光家底,年少的阿柱懂得要为母亲分忧,第一笔工资到手,“很兴奋”,立刻到邮局给家里汇去600块。一年后,工厂订单减少,经常开工两天歇一天,阿柱只好离开。后来又跟人去上海学厨。在大上海两年,他终于感到打工没有出路,揣着存下来的5000块钱,重新回到南宁。
那个时候,阿柱回南宁也只能去工地搬砖、搬水泥,按天结算,一天80块,又脏又累,一个月不休息能挣2000多块,比餐厅服务员1000块钱的工资更有吸引力。
可是这样子打工,什么时候能起房子?
周立齐家里,大哥与父母主要负责种地,二哥“有点痴傻”,弟弟还小,他是家里第一个“去镇上混”的孩子。周立齐自己的小伙伴们都还在上学,他自然而然地混入比他大一点的人群里。在镇上,少年人觉得“太好玩了,花花世界”,即便开始没饭吃,没地方睡,不过很快就“靠偏门”搞到一点钱。2001年左右他开始偷盗电瓶车,到2012年第二次被抓时,他自称已经偷了差不多1000辆,并且,“低于1000块的都不偷”。算起来是一大笔钱,不过这些“收入”显然没拿去补贴家用——比方说给家里起个房子。钱拿去吃喝玩乐赌,在为女孩子花钱方面,“八千一万不是钱,就是愿意花”。
为什么不打工?他说:“出去打工,找到钱还好,如果找不到钱,大不了带个女人回来,生几个小孩出来,如果生活好那还好,如果生活不好,那岂不是大眼瞪小眼。”他看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有的还是读过书再出去打工,日子不一定好。“我不想过那种生活,我想过得自由自在。”
“极端的流量”
这天下午,周立齐几个人在他堂哥家院子里,打算开拍短视频。主演是周立齐、阿柱,编剧兼导演名叫如意,场外还有河南人孙哥在指导——这四人是眼下网红周立齐团队的全部成员,“都不能说是团队,就是个团伙”,如意这样评价。剧本是头天晚上赶出来的,共三条,现在拍到第二条。安排这天下午拍摄也是临时起意。台词只有个大概,欢迎演员随时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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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齐每次拍视频,都有村民围观(缓山 摄)
打算发在快手上的这条短视频,部分剧本如下:
快手2
主题:南宁的冬天
道具:单衣、棉袄
11月底 电子音
单衣
柱哥:今天这么热的天,三哥,我请你去吃冰。
三哥:早点说啊,走啊。
三哥就是周立齐,手里抓顶草帽,脚上趿双拖鞋,跟堂哥借了件下地干活儿穿的白汗衫。切·格瓦拉同款发型早就没有了,现在是短发,很黑很密,但乱糟糟的,胡子长了一圈。他扮演农民,坐在矮凳上,在阳光下眯起眼,不用演,他就是农民。身高一米七多,在南宁不算矮,村里人说他“长得算帅的”,跟8年前比最明显的区别是,变得内敛了。
刚开始拍,阿柱就卡住了,卡在了“吃冰淇淋”。如意本来写“吃冰”,沿海一带,人们总说“吃冰”,来代替一切冷饮。但三哥立刻表示反对,语气里大有一种“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的意思。怎么不行?“吃冰、溜冰,都不能说的”,这几个词都有歧义,是吸毒的代名词,在互联网世界里,都不行。好,那就改掉喔,改成“吃冰淇淋”“吃甜水”“吃雪糕”⋯⋯最后回到了吃冰淇淋,这句台词不符合生活习惯,它使阿柱的舌头打结——到底吃的什么?
阿柱本业是二手车生意,他的钥匙串上挂有宝马车的车钥匙,头发用发蜡固定,穿一整套深灰色牛仔衣裤,比他三哥年轻,比他三哥时髦。但对于短视频,他是外行。视频“团伙”的另一位成员是35岁的孙哥,通过周立齐的弟弟与他相识,这天下午,他唯一的贡献是自己的蓝色抓绒外套,当道具给阿柱穿了。
相比而言,如意是这个团队里最新的成员,两个月前才加入。他19岁,本来应该在一所“985”大学念法律,入学一个月后,他却决定休学,去往大理,做自媒体,工作内容也包括“运营网红”。所以当他接到南宁打来的电话,问他要不要过去跟三哥一起玩的时候,他心想,还有这种好事?他说,要是让他运营一个有几百万粉丝的正常网红,他可能是平淡地说“好,没问题”,但运营三哥?“真的假的?!”而“求贤”电话之所以能打到他那里,完全是因为,他父亲跟周立齐家是远房亲戚。
目前只能算高中毕业的如意,可能是四个人里学历最高、见识过最多地方,也最懂短视频的人。很多时候,编、拍、剪都是他一个人,但这些工作他都义务在做,“想的是接到广告分一分”,分多少,怎么分,没有白纸黑字。他们像个家庭作坊一样在运作。
但不怕,按如意的话讲,三哥有“极端的流量”。别人拿着内容找流量,他是顶着流量做内容,相比于“拍什么好”,更要紧的问题是“拍什么正确”。作为一个网红,一个需要依靠流量生存的账号,窃·格瓦拉有一个看上去无法理顺的矛盾点:他曾是一个不劳而获的盗贼,如果不洗白,则在公共传播的道德层面处处受制,一旦真的成功洗白,则失去网友原先欣赏的自由而飞扬的反叛人格。两个拷问因此摆在“团伙”面前,难以回答:一个是“偷电瓶车,说进看守所就像回家,这样的人竟然成为网红?”另一个是,“你不是原来的你,那我为什么还要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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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村好客,记者一行人在周立齐家吃了两次午餐,都是一大桌菜。图为周立齐二叔和两个堂哥(缓山 摄)
“窃·格瓦拉”这个人设,运营起来难度不小。如意向做公关的朋友咨询,他们都告诉他,“搞不了”。既不能放开胆子由着性子,也不能置法律和公序良俗于不顾,如意觉得像在走钢丝。三哥现在也比从前小心翼翼。从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却“投鼠忌器”。在街上被粉丝认出来要求合影,他会道谢然后说下次;他不去高消费场所,担心被人认出拍下来放到网上;不轻易跟人起冲突,对谁都客客气气。
谨慎的结果是粉丝评价说“质量不好”。比如一位南宁的滴滴快车师傅,如意坐在副驾驶,告诉这位师傅说,“我是三哥弟弟来着”,年轻的司机听完很兴奋,“我很喜欢三哥,能不能传达一下,让三哥拍点搞笑的”。搞笑的内容,三哥自己想拍,但团队其他成员认为,还不到时候,他有时就闷闷地拍点安全的内容。
最安全的可能要数“普通公民”系列。阿柱在公共场合吸烟,烟被三哥剪掉;阿柱乱丢纸巾,被三哥制止教育;阿柱欠债不还,三哥跳出来谴责⋯⋯每当阿柱拍着桌子骂,“你是谁,多管闲事”,三哥就扒开外套,像蜘蛛侠扒掉外套露出紧身衣一样露出“公民”两个大字,然后正气凛然地宣布,“我,是普通公民”。
周立齐说他拍这些不是特乐意,可又觉得他们说得对,他得拿捏好尺度,好好应付这块烫手山芋。“公民”之后,他又拍了“人生没有后悔药”系列。偷车的、打架的、赌博的,三哥一人分饰正反两派,告诫大家,改变自己,人生没有后悔药。
2020年8月19日,“广西阿三-418w直播”发布了一条拒绝网络暴力的短视频。三哥面容严肃,往嘴上贴一块胶布,背景里快速闪过许多网暴言论,除了“你妈死了”这类常规网暴句子,还穿插一些针对窃·格瓦拉的:“我电瓶丢了,是不是你的事”;“避免不了一副贼样”。近10万赞,2.45万条评论,大都支持他改过自新,但还是引起一些对周立齐网红合理性的讨论,这些讨论令他们惴惴不安,乃至担心有一天会突然遭遇视频平台封杀。
出于这些原因,对签约和做直播这些事,周立齐相当谨慎。他只是兢兢业业地拍视频,除了“公民”与“人生没有后悔药”,偶尔还跟风热点话题,比如“高考”“林有有是不是绿茶婊”⋯⋯这些视频,与他窃·格瓦拉的人设毫无关系。
制约不只在道德层面,周立齐已经是公众人物,南宁市公安局也对他颇为关注。兴宁分局一位与周立齐打过交道的警察告诉我,“虽然对他的关注度慢慢会下降,但如果他再滑向违法犯罪的深渊,公众会对我们国家整个司法制度有质疑。进监狱接受改造,出来再犯,这是不是国家司法制度的失败?我们警方也在兜住这个底线,尽一切办法,不能让他再去违法犯罪”。
“能涨到这么大”
进民政村不算难,出民政村就不太容易。公交系统并没有为这几个村规划线路,也不可能打到车,如果村里没人开车带你到五塘镇,打车进来的外来客恐怕得走着出村。但好在,大部分人家都有电瓶车。
南宁气候宜人,多数时节骑电瓶车,感受都是“春风沉醉”,就算是最冷的季节,电瓶车也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在南宁市区几个大的十字路口,可以欣赏到全国最波澜壮阔的电瓶车车流;共享单车很遗憾地没在这个城市找到太多用武之地;商场楼下,专门辟出电瓶车停车点,配备专人看管,晚上8点之前骑走,只收1块钱;站在南宁市老城的铁唐巷路口,目之所及,是门挨着门的电动车车行,铁路桥下大幅“雅迪,更高端的电动车”广告,以及在阳光下发出各异颜色的电瓶车车手们的头盔。因此有人说,只有广西才有那么多电瓶车给小偷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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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宁街头的电瓶车(缓山 摄)
在五塘镇主街上,有5家电动车车行,从1000多块钱的充满电能跑50公里的台铃,到5000块钱内置GPS定位系统、号称车丢了找不回全新赔偿一辆的雅迪都有售卖。“绿能”品牌的经营者是个中年男人,他干这行有十多年,说2017年和2018年这两年,电瓶车盗窃最猖狂,旁边有个村子叫“凌慕”,厉害起来一天就被偷七八辆。但这一年来电瓶车不好偷了,马路上都是监控,他指了指旁边一辆电动三轮车,“比如这车就随便放在这里,没人偷”。离他两百米,另一个品牌店的胡经理不认可他的说法,他立场坚定,“盗贼永远不会消失”。
胡经理五十出头,从前是个锁匠,炒过股,干过摩托车生意,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还在计划为她在南宁买房。不是老板,但派头比老板足。他在店门口支了小桌,摆上茶水,有谁想坐下来喝一杯都不赶走。“我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周立齐。”胡经理指着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说。这个男孩智力稍有缺陷,成天游荡在街头,胡经理受他父母所托,有时管他一点饭吃。
“五塘有很多游荡的人,饿肚子,没地方睡觉,这是社会问题,但他不做坏事就行。”十多年前,四肢健全、头脑灵光的周立齐,偶尔也会游荡到胡经理的开锁铺里。在胡经理眼中,这个小周就跟不正派的人混在了一起,“去赌场里看赌钱,整烟抽,然后到天亮”。同时,他认为小周虽然什么都不问,但游荡过来必有所图,比如偷偷观察他这位开锁大将如何开锁。
当年周立齐混入偷盗行业,对偷手机、钱包不感兴趣,专攻电瓶车,因为“对电瓶车带有感兴趣的灵魂”。他快乐的地方是,自己能敢人之不敢,快人之不快。比如有人停好车,进去一家粉店,心里盘算要点个大碗的,要加肉加汤,有的同行能赶在点单完转头之前搞到车,但更厉害的高手,在车主进店那一刻,车就不见了。
有时三四个伙伴在街上扫荡,互相还会有竞赛,有人停车要进去买烟,其他人都不敢,时间窗口太短,没把握,但周立齐可以。他上去给弄到手了,立刻非常开心,开心到“飞上天”。别人会跟他说:“这个可以喔,按照是我的话我都搞不定,你都搞得定。”在同行里,周立齐说自己能排第二、第三,这一行,没什么论资排辈,就看技术。当年排第一的那个家伙就比他年纪小,当然也早就不干了,现在结了婚有两个小孩,开一家酒吧过生活。
关于做贼,周立齐现在也很回避谈到。他经常说“过去的事不想谈了”,从不说“偷电瓶车”,偶尔不得不讲,他的说法是“做到一辆车”。他尽力地在往前看。
他也确实有了往前看的机会,虽然网红生涯因为他人设的矛盾属性,难以痛快地开展工作。广告,到目前为止,只做过一个;直播,他一直没敢尝试。野路子的钱,他不能拿,他担心“人家投资给你,他要从你身上翻多少倍,甚至可能挖个坑给你”。
曾经有一笔200万元和一笔500万元摆在他眼前。200万元现身于民政村。据周立齐说,来人就把现金装在两个白色箱子里,清天白日地在院子里打开,堂屋里的餐桌当时搬到了院子里,绿盈盈的,两只箱子是白的,里头是粉红色的钞票。500万元则出现在南宁市一家餐馆的包厢里,有朋友劝他说,对方来了好几天,就算不合作,也见个面吃个饭聊聊天。500万元现金手提箱不够用了,得用行李箱,“把服务员看得眼睛都睁大了”。
“那么多钱,不心动吗?”我问。
“看到那么多钱,哪个不心动,是不是?但你跟别人签约,你一天的行为,那种生活制度,(他们)肯定要限制你的。你突然间拿人家那么多钱,人家会想尽一切办法叫你去做好这个事情。比如今天晚上我想去外面玩,肯定不行。等下你出去喝点酒,跟人家吵一架,他会找你。人家给多少钱,你说大不了跟他去做了,但是,做不好就做不好了行吗?”
这两笔大钱,周立齐都拒绝了,“他们想得到你这个人,就这么简单”。但周立齐不可能打工,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让他们得到。
选来选去,周立齐选择了“广西飞驴电动车科技有限公司”——一家二手电动车交易平台做代言。他跟这家公司的何总、覃总谈了几个月,“三天两头去人家里吃饭”,都是本地人,饭吃过,老爸老妈老婆小孩也都见到过,周立齐逐渐对他们产生信任。最后两边各自找了律师,签了合作协议,据说付给他80万元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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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周立齐梦想要一辆摩托车。南宁市当时多有煤矿,距离五塘镇十多公里,就有四塘、平垌等多个煤矿,民政村因此也有几户人家参与其中,他们成为全村第一批买上摩托车的人家。这种上万元的摩托车,拥有者在炫耀的时候,周立齐也得到过骑一骑的机会,路不好,骑了个50码。“后来有钱了就不想买这种车了”,他说他想买一辆法拉利,一辆玛莎拉蒂,一辆劳斯莱斯,要在南宁买三套房,“这才叫有钱”。
周立齐相信自己能挣到钱。如果把流量红利比喻成一只气球,别人看来,过去半年这只气球已经涨得足够大,他却觉得,自己的气球“还没开始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家湘菜馆隐秘的角落,他克制地喝了点酒,对饭馆店堂虚指一下说,“能涨到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