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彭城王?土山汉墓里葬着哪位诸侯王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公元116年,有一天徐州城内的彭城王刘恭因为家事对儿子刘酺动怒,不料刘酺竟然自杀了。中央派来的国相赵牧借此事上奏称,刘恭曾在祭祀时口出恶言,大逆不道。

远在洛阳的中央职能部门上书皇帝,要诛杀刘恭。

20世纪80年代的土山

刘英是光武帝刘秀的儿子,汉明帝刘庄的异母兄弟,曾被封楚王;刘恭是刘庄的儿子,是东汉第一代彭城王。除了曾先后被封在徐州,叔侄俩并无太多交集,然而接近2000年后,土山汉墓正在申报2020年度全国考古十大新发现时,考古学家们把二人放在了学术的天平上,考量谁更可能是土山汉墓的墓主。

纠错《水经注》50年考古解密东汉诸侯王陵

如果从1970年发掘一号墓算起,土山汉墓考古已经走过了半个世纪的历程,创下了中国单体墓葬发掘时间之最。那一年土山一号墓出土100多件文物,其中银缕玉衣和鎏金兽形砚均为南京博物院镇院之宝。

1973年中国国宝文物赴日展出,郭沫若为展览题诗,将银缕玉衣与越王勾践剑相提并论:

越王勾践破吴剑,专赖民工字错金。

银缕玉衣今又是,千秋不朽匠人心。

徐州博物馆馆长李晓军告诉记者,一号墓是一座典型的东汉砖室墓,专家们据此推测,土山应该是东汉某一代彭城王的墓葬。然而与汉代诸侯王往往凿山为陵不同,一号墓不但规模不大,而且一反常态在平地起墓,似乎有点仓促。

此次考古发掘之前,土山千百年来被称作“亚父冢”,《魏书》《宋书》和郦道元《水经注》均对此确认不疑。亚父是指范增,项羽最重要的谋士,传说他去世后楚军将士用手捧土、用铠甲兜土,在他的墓上堆起了土山。

一号墓的发掘终结了“亚父冢”的说法,但它并非土山汉墓的主墓。李晓军馆长表示,土山是一座高约16米,直径约100米的圆形山包,那位诸侯王应该葬在土山下“圆心”的位置,而非偏居西北的一号墓内。从1977年至2012年,经过 4次勘探、发掘,二号墓(位于土山底部中心,最有可能埋葬诸侯王)的位置被确定,墓室上方的封土被清理,露出了封石和黄肠石,徐州市政府为此还盖起了保护大棚,变露天考古为室内考古,对公众开放。

2014年至2020年,对二号墓的发掘就在参观者的目光中边发掘、边保护、边展示。这是目前已发现东汉时期保存相对较为完整、获取信息最为丰富的大型诸侯王墓葬,徐州博物馆考古部主任、二号墓考古项目负责人耿建军向记者还原了墓葬的营建过程:

工匠们在岩石山体中凿出一个长27.5米、宽15.5米,深达3.5米的大坑,作为王在另一个世界的宫殿,然后沿着坑壁砌成“凸”字形的石墙,砌墙的石块大小基本一致,并且精心打磨光滑,模拟“黄肠题凑”的高等级葬制。同时,各个墓室也砌筑石墙,当石墙砌到与地面平齐时,工匠们在墙体上方铺厚木板作为施工面,在上方砌起拱形的砖券。

在墓室内,工匠们在这些厚木板下贴上一层薄木板作为吊顶,并漆成红色,四面的墙体用石灰刷成白色,木地板则保留原色。在墓室上方,工匠们在拱形的砖券之上填满泥土,使之成为平地,然后盖上4层共计1250多块的封石,每块石板重约一吨,以可以有效防范盗墓贼从上方进入墓室。

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工匠们在墓葬上方堆筑起一座土山,最终完成了王陵的修建,这里将成为王和王后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空间。

王极其强壮&王后四五十岁

还有一位女性她是谁

汉代人笃信神仙思想,他们在营造陵墓时,基本上是在模拟墓主人在世时的生活。

站在二号墓旁,徐州市博物馆副馆长原丰带领记者用想象游历这座地下宫殿:沿着20米长的墓道走到尽头,进入墓室,首先经过的是左右耳室,它们分别是装着陶制猪、鸡、鸭和灶具的庖厨间,以及存放着出行车马器的府库,沿着甬道进入前堂,西侧是玉石类的盘、耳杯、几案等祭祀用品,还有一条小狗的骨骼,东侧主要是车马器、兵器和娱乐用品。在一扇漆屏风旁,有一只用来下围棋的方形石案。

徐州博物馆文保科技中心主任赵晓伟告诉记者,石案上铺着一件丝织物,上面用墨线绘出纵横各十七道的棋盘,近2000年后,丝织品已经腐烂,但墨线留在了几案上,上面还有橄榄核形的黄铜围棋子88枚。

前堂的后方,象征巡逻警卫功能的徼道从东、西、北三面拱卫着王与王后长眠的主墓室。主墓室里的棺床上,并排躺着两具长约3米,宽约1米的棺椁,虽然木材已经腐朽,基本剩下灰漆层,但这是首次发现较为完整的东汉诸侯王彩绘漆棺,明确了东汉诸侯王(后)使用双层套棺的棺椁制度,经鉴定内棺是梓木,外棺是樟木。

后室两具漆棺曾安葬着王和王后(左为北方,右为南方)

因为二号墓古代被盗过,王和王后的骨骼散落到了棺椁外。2020年12月初,土山二号墓考古成果专家论证会在徐州召开,参与骨骼鉴定的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王明辉副研究员公布了骨骼鉴定结果,主墓室残存一男一女两个人的骨骼,其中女性去世年龄在四五十岁,生前营养和健康状况较好。男性仅存一截大腿骨,鉴定表明这位男性去世时年龄至少有50岁,生前非常强壮。王明辉在发言时说:“在座的可能没有一个人比这个人的肌肉更发达。”

后墓室的西北散落着玉衣残片(鎏金铜缕)

更能证明墓主身份的,是主墓室的后侧发现了银缕玉衣残片和鎏金铜缕玉衣的残片。耿建军告诉记者,《后汉书·礼仪志》记载“诸侯王、列侯、始封贵人、公主薨,皆令赠玉玺、玉就银缕;……诸侯王、公主、贵人皆樟木,洞朱,云气画。” 梓木也是属于樟木类,因此推断土山二号墓是诸侯王与王后的合葬墓是与会专家的基本共识。

东徼道漆棺上镶嵌的棺璧

最让考古专家感到惊讶的,是在东徼道上有一具外面镶贴有玉璧的漆木棺。虽然死者连一根骨头都没有保存下来,但是棺中残存有类似金步摇的头饰表明这是位女性。同时,棺内还发现78枚绿色琉璃围棋子,表明这位女性生前很可能雅好围棋。

东徼道漆棺内的琉璃棋子

棺木放在徼道上,有点类似于把人埋在了大路上,很不寻常,但是盗墓者从玉棺中扯出了玉席,这件随葬品又表明死者身份并不低,她是诸侯王的什么人?是受宠爱的姬妾还是她的女儿?暂时还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刘英PK刘恭

谁更可能是土山汉墓墓主

在专家论证会上,来自中国社科院和高校、研究所的专家们倾向于认为,土山汉墓的墓主为东汉楚王刘英或第一代彭城王刘恭的可能性最大。

耿建军告诉记者,二号墓的拱券技术并不成熟,在一些部位还需要把砖拱券架在木横梁上,而1970年发掘的一号墓则实现了拱券间相互叠压,而不需要架设木梁,因此可以确定二号墓建于东汉早期,并且营建时间早于一号墓。

发掘之初,考古专家认为墓主是刘英的可能性不大,他因为被告发谋反,在当了30年楚王后被剥夺了王位,并像本文开头描写的那样,被流放到今天的安徽泾县,不久就自杀身亡,朝廷按诸侯之礼将他葬在泾县。刘英死后,朝廷大兴“楚狱”,被处死和流放的多达数千人,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株连大案,以常理推测,他和妻子不太可能以诸侯王的身份葬在土山下。

前堂祭祀区的陶方案圆盘组合

然而历史总有吊诡的一面,刘英死后,一方面朝廷大肆株连,另一方面汉明帝下诏抚慰仍住在徐州的刘英母亲许太后,并于第二年来到徐州,见到刘英家人时悲伤流泪。汉章帝即位后第二年,就封刘英的儿子刘种为楚侯,封刘种5个弟弟为列侯,似乎有平反之意。后来许太后去世,刘英的灵柩被礼送回彭城安葬,此时距他自杀已有15年。正如他被流放时吹吹打打一样奇怪,《后汉书》记载他归葬时礼仪隆重得像继承王位,可是在礼遇的同时又给他加了“楚厉侯”的恶谥,他究竟能否以诸侯王礼葬于徐州,实在难以判断。

随着考古的深入,专家们发现,如果墓主是刘英,有些遗迹现象显得顺理成章。如果二号墓埋葬着刘英和他的王后,那么一号墓埋葬的很可能是他的母亲许太后,这符合刘英墓营建早于许太后墓的历史。同时,考古发现二号墓曾经被打开过,再次下葬死者,这也符合刘英的王后晚于其去世的史实。此外,在土山西北侧还有一座同时期被废弃的三号墓,虽然考古专家无法解释原因,但这种变故似乎也与刘英跌宕起伏的生前身后事合拍,因此墓主为刘英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二号墓三维结构图

墓主为刘恭的可能性同样很大。《后汉书》记载,刘恭先后被封为巨鹿王、六安王和第一代彭城王,为人敦厚威重,举止有度,得到吏民敬爱,在被赵牧告状之后,他上书为自己辩解,朝廷认为他是清白的,反而把赵牧下狱。在儿子自杀后第二年,刘恭也去世了,他的另一个儿子刘道继承了王位。刘恭在徐州做了29年彭城王,完全来得及为自己修一座大型的墓葬。根据年表,刘恭年龄肯定超过50岁,与男性墓主的腿骨测龄基本相符。

基于这些原因,专家论证会认为,刘英和刘恭都有可能是土山汉墓的墓主。

“地下宫殿”元代曾经被盗

考古还原盗墓过程

考古队员并不是第一批进入土山汉墓二号墓的人。史籍记载,元代一个叫贾胡的人曾盗过土山汉墓,此事在元代官员和文人的诗作中多有记述,且说得活灵活现。

前堂及东徼堂文物出土情况

其中集贤学士、国子监祭酒宋本的《初盗发亚父冢诗》说得最为详细。诗中说,贾胡从墓冢散发的宝气中看出墓中有宝物,于是在墓上盖了一个房子,用了20年的时间,用打井的方法向下凿,用锹挖土用簸箕提土,在挖到40尺深的时候碰到了石板,墓室的四周被围起来像羊圈一样,大小有十围长,有很多整齐的环形拱券。穿过石板以后就可清晰地看到棺椁了,棺木仍保持完好,表面的油漆可照见人影,木质还很坚固。棺材不是用锥子撬开的,而是直接用斧头砍开的,棺内的骨骼从头到脚都很完整,棺内的宝剑也保持完好,金玉等宝物混杂在一起。贾胡须臾之间就发家致富,却把墓主人的骨骼丢弃在荒野山沟中。太守陈公感叹在他的治下还有这样的奸猾盗墓贼,调集了500人将盗贼抓住,将其戴上刑具投入牢狱。

耿建军表示,诗中的记载与考古发现高度吻合,因此贾胡盗墓这件事的可信度非常高。考古发现表明,这伙盗墓贼打穿了4层石板,3层砖券,直接进入了放置王和王后棺椁的后室,当时棺椁依然完好,盗墓贼没有撬开棺盖,而是砸碎了两具棺椁的后半段,将玉衣和尸骨一起拽了出来,扯坏了玉衣、弄散了骸骨寻找珍宝,同时抛弃了随葬的铁镜。随后他们游走在墓葬的各个角落,并在东徼道砸毁棺木,扯出玉席,拿走了他们认为值钱的随葬品,只残留下几片金叶等散落的物品。在北徼道,他们发现那里只有成组的陪葬陶器,就随手把它们打碎。在墓葬前部的西耳室,他们在取走一些车马器的部件时,遗落了一些锡制物品在甬道内,最后他们沿着盗洞离开时,一只鎏金铜钫落在了后室石墙上,那是一件战国时期的酒器,上面布满了蟠螭纹,很可能是墓主生前的心爱之物。

银缕玉衣残片

这是一次贪婪的罪恶洗劫,两件玉衣只剩下500多片残片,而它们完整时玉片数可能有5000片左右,就连编缀玉片的银丝和鎏金铜丝也大部分被抽走。耿建军举例说,海昏侯墓发掘时,刻有“刘贺”等字样的印章最终证实了墓主身份,因此文字是破解墓主身份最有力的证据。土山二号墓还没发现与墓主姓名有关的文字,主墓室仍在清理的棺椁是考古队最后的希望。

东汉王陵发现西汉封泥

穿越的“泥巴”价值非凡

二号墓发掘过程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幕“穿越”剧情,在这座东汉墓葬的封土中,出现了大量的西汉封泥,却尚未发现东汉封泥。封泥的作用类似于今天的封条,汉代在封缄公文和书信时,用绳索捆扎竹、木简或装信的匣子,为了保密,人们往往在绳结处压上封泥,并在泥上盖章,使用方法类似于西方古代的火漆。

据介绍,土山汉墓的封土以0.2米至0.4米的厚度被层层夯筑,就像“千层饼”,就在“千层饼”中出土了4500余枚西汉封泥,其中完好的达上千枚。这些封泥往往只有一块橡皮大小,在发掘过程中,民工发现一枚完整封泥可以得到50元奖励,发现残破的也可以按字领奖,原因就在于这些“泥巴块”中蕴藏着巨大的信息量,对于研究西汉时期职官制度、国家军事与治理、疆域变迁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

江苏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吕健曾参与过土山汉墓封土发掘。据他介绍,这些封泥的行文单位包括西汉楚国的王国群卿、县邑官员、府库首脑、军队高官、隶属郡县,还有的来自长安附近的新丰、临淮郡的东阳等等,这说明接收这些公文的机构是楚国国都的高等级机构。这些文字也折射了很多历史事件,例如汉景帝在位期间曾将“奉常”改为“太常”、“太祝”改为“祠祝”,这些都在封泥中有体现。在西汉楚国,拥有如此高级别行政权的只有统领百官的丞相府和职司治民的内史府,而封泥中出现了百枚以上的“内史”印,说明这个机构大量接收来自内史府的公文,因此这批封泥最有可能来自西汉楚国的最高行政机构丞相府。

小小的封泥涉及政治运行,因此汉代对封泥使用和处置有严格规定,公文何时送到、谁送谁收、是何印文都要详细登记,拆公文时剪绳而不破坏封泥,并将封泥存档备查。汉代封泥严禁随意丢弃,以免被人捡去“私造公章”。

那么,这些西汉封泥为何会“穿越”到东汉王陵?耿建军表示,结合封土中出现了板瓦、筒瓦及瓦当等建筑残件,此事可能与西汉末期王莽改制有关。当时楚国被除国,楚国官署被废弃,经历了王莽新朝的战乱,到了东汉时期人们清理西汉官署废墟,可能就将建筑垃圾运到了城外,其中就包含了这些封泥。后来,土山汉墓营建时就地取材,导致使大量西汉封泥被夯筑进封土。

相丞之印

除封泥外,大约350件(组)陶器、玉石器和铜铁器也在检测、修复和研究。在论证会上,与会专家认为土山汉墓是东汉诸侯王陵墓考古中最严谨、最细致、最成功的一次,不管墓主是刘英还是刘恭,他都在近2000年后在中国东汉考古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来源: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王宏伟 傅秋源/文 王悦谋/剪辑

编辑:徐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