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黎:我从未谋面的公公与婆婆,拥有烽火中的大爱

文 / 李 黎

根据历史记载统计,抗战八年,日军对中国空袭将近一万三千次,投下约二十五万枚炸弹,炸死九万四千余人,炸伤十一万余人,炸毁建筑物约四十五万幢。

在牺牲的四千多名中国空军官兵中,绝大多数是二十多岁的年轻飞行员。他们就是来自中央航空学校——简称“航校”。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当时国民政府手里只有二十几架老旧飞机,也没有航空工业。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中日空军就爆发了小规模战斗。国民政府深知必须尽快培养空中力量,而培训飞行员更是燃眉之急,因此在原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航空班的基础上,于1932年在杭州笕桥成立中央政府航空学校,正式组建空军。中国第一代飞行员和航空人才,大都是在那时投笔从戎、考入航校参加空军的。三年后航校又在洛阳、广州等地成立分校。全面抗战爆发后,航校迁至云南昆明,于1938年更名为空军军官学校(简称“官校”)。中央航校培养的人才,是抗战中空军飞行员的主要来源。

“航校”旗座碑

成都“士校”校门

在全面抗战的八年里,特别是初期没有外援,中国空军能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抵抗日本空军甚至能够给予沉重的还击,全靠这批抱着“我死则国生”信念的健儿。“航校”旗座上的铜铸精神标语是:“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中国空军战士的每一次起飞都可能是永别,他们每次都是写好遗嘱出征的。一位不到二十岁的飞行员鲁止渊写下这样的遗嘱:“在何处阵亡,就在何处安葬。”

抗战期间中国空军的牺牲人数,竟达到编制人数的三倍以上。这些飞行员和航空人才绝大部分家境优渥,受过高等教育,还有不少从欧洲、美国等归国投军的富裕华侨子弟(据不完全统计先后有二百多人)。

抗战期间空军官校飞行学生招生不足,因此“空军航委会”在四川成都南门外簇桥镇太平寺机场成立了空军军士学校,全国分区招生,每三个月招收一批。不论是“官校”还是“士校”,都必须通过一套严格的体格检查。每次报考空军的考生有几千人,通过了体检被录取的通常只有几十人。

民国二十七年(1938),介民读到4月4日《大公报》的一则消息:中央空军军士学校招生。他立刻记下了考试的日期、地点:“到长沙去!”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心头的夙愿,竟然又成为眼前的机遇了!4月中旬,介民瞒着家人——他知道父母亲绝对不会允许——只告知仁民,并且征得了明珠的理解和同意,离乡背井,从福建跋涉到湖南长沙,投考当时位于四川成都的空军士官航校。

1938年4月,介民(左一)离家从戎前夕与明珠(左二)、仁民及明珠弟弟勇年合影

想着不久前因脑溢血而不良于行的父亲、负担着家中入不敷出的生计的母亲,介民不忍当面向他们表白,也无法对他们解释更多,只有留下几句话给父母亲:“爹妈,我走了,为了国家,为了年幼的小弟妹们,万望你俩保重身体。……古今忠孝都难两全,愿上帝赐平安喜乐!”

但孪生哥哥仁民是理解的。仁民对他说:“我们中国的青年,目前只有两条路了,不生则死,欲生必战,要依恋家就永远把爱国的心忘掉,不然,就得暂时忘家而先为国,不成功则成仁,是每个中国人时刻不能忘的!”手足分离时,“没有伤悲和犹豫”——介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最难舍的人还是明珠。因为怕明珠伤心,介民一直拖延着不告诉她自己要离开的决定;最后不得不表白的时候,恰巧当天的报纸报道着:“敌机肆炸广州女车衣厂,炸死女工五百余人。”他俩看完新闻互视对方,无须话语也心意相通——介民再也不能坐视,而必须行动了,那就是远走,走上一条献上自己的路。在那些年里,千千万万年轻人跟介民一样这么做,从家里、从课堂上走出,走到战场上——这个行动有一个最现成的成语:“投笔从戎。”

听到介民的决定,明珠那一刻的反应虽然是忍不住悲伤落泪,却也明白这是介民长久以来的心愿。她太了解他了。所以明珠不仅没有劝阻,还收起眼泪勉励介民“前进,为国家出点应出的力”。介民的“由闽入川”笔记(1938年4月4日到6月28日)第一页里,就记述了他俩的离别情景和明珠的殷殷叮咛:

你放心去吧,你为爱国而牺牲一切,我了解你,这样的爱才是完美的伟大光荣!

离别的前夜,就像他俩的定情之夜一样,又是一个明月夜。对着月亮——他们的家乡话叫“月娘”,介民和明珠向彼此做出了盟誓:天涯海角,只待别后归来重聚。

然而这一别,竟是两人都未能预料的长久。

介民与两位友人去长沙报考空军航校的路线是:4月19日从福州出发,乘长途汽车翻山越岭,经建瓯,途中目睹无票的伤兵被粗暴地赶下车;4月21日越过险峻的仙霞岭进入江西境内,乘浙赣线“特快”(其实特慢)火车,22日晚上到达南昌,见到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次日换乘湘赣线快车,24日抵达长沙。

在长沙,他目睹欢送数千名伤愈的健儿回到前线的欢送大会,士兵们视死如归的笑貌令他感动难忘。“五九国耻”纪念日那天也在长沙,目睹“街头巷尾小孩老人,都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抗战歌声,游行队伍凡六十单位,还有伤兵参加……”

4月26日,介民从长沙给家人亲友分别写了四封信,其中给明珠的这封被她细心地保留下来,并且用铅笔轻轻地注明了年份(1938)编号第五:“……爱的珠,你不必以再见难而伤心,你应该可以想象到远远的火线上,千万的同胞在过着怎样生活?我们都是同国国民,舍身卫国是天职。……你该勇敢快乐,我预祝我俩于胜利的四月相见,同唱凯歌!……”

介民的“从戎笔记”:左:“莫依恋你那破碎的家乡!薛介民,一九三八、四。”右:福建福州—浙江—江西南昌—湖南长沙—湖北汉口—新都重庆—四川成都;“有志竟成凌云愿!以身许国报血仇。”“一九三八,夏由闽入川/‘西征’八千余里。薛海燕”

在旅途中,介民从新闻得知:日军进攻并占领了离他的家乡不到两百公里的厦门,虽然壮丁民团极力抵抗,连青年学生也拼了命,但敌机轮番狂炸九天,死伤无辜民众三四千人,厦门最终在5月15日全面沦陷,妇女被奸杀无数,千余名壮丁被集合到码头遭扫射……他的忧愤已到了一个人能够容忍的极限。但他在1938年4月至7月的旅中日记封面题写:“莫依恋你那破碎的家乡!”——纵使千般挂念万般忧恐,他已经不能回头,也不许自己回头了。

5月21、22日两天考笔试,25日发榜。在三十二名正取生员中,介民以第四名通过。他向飞翔报国的梦想走近了一大步。

以后几天,介民在长沙看了一场苏联的电影,剧中的青年人为贡献国家的理想而推迟结婚,引起他的共鸣,觉悟到自己和明珠也不必急于结婚。大部分的时间当然是用来读书:他读了一本写空军英雄阎海文事迹的书《血洒晴空》、一本巴金翻译的关于西班牙反法西斯内战的《西班牙的斗争》、一本《朱德传》。最令他欣慰的是收到母亲的信,父母亲不仅没有责难还为他祈祷,离家的游子总算得到了父母亲的祝福。

6月4日,介民随团入川,从长沙乘湘汉军用专车,经岳阳、武昌、汉口;6月17日从武汉乘“大兴号”公务差轮,沿长江经沙市到宜昌换船,却在宜昌等船等了将近两周。一路上遇见来自天南地北甚至国外的人,介民会说闽南(厦门)话、福州话、上海话、“国语”,加上一点英语,虽然性不喜交际,倒也与人沟通无碍,甚至必要时替人做翻译。有位来自菲律宾的第三代华侨青年柯腾蛟,出身富裕家庭,却回国来投考航校报效父祖辈的祖国。柯腾蛟带着一架相机(据他自己说是可以拍飞机)、一把小提琴(介民称之为“怀娥铃”,即violin),不会说也不会读中文;由于都是福建人,介民替他作翻译;途中柯腾蛟生病了,介民细心照顾他,从此成为航校同学、亲密好友。50年代柯腾蛟从台湾空军退伍回到菲律宾,介民出差去菲律宾时两人重逢,柯腾蛟送了介民孩子一辆儿童三轮小车,令邻里孩子们羡慕不已……这是后话了。

船行过三峡,停经万县、酆都,7月11日抵达重庆,又开始苦候去成都的火车,等了两个多星期,终于在7月底抵达成都。一路上介民把看过的书报杂志寄回家乡,给他最挂念的“仁哥”“珠妹”读;想到他们也能读着这些文字,天涯咫尺,内心稍觉宽慰。但家人已四散到乡间避难,福建医学院迁到沙县,福州已成孤岛。而报上的消息有令他振奋也有令他悲愤的:“北平游击队活跃”“我空军轰炸南京长江敌舰”“八路军入冀东过热河”“武汉空袭”“广州又炸死二百多人”“敌机狂炸九江市区,东面炮战甚烈”……

7月30日,介民到成都空军军士学校入伍,成为二期(后为空军官校十二期特班)驱逐飞行科学员,预期三年后毕业。空军军士学校简称“士校”,位于成都老北门的北较场,那里是黄埔军校成都本部的所在地,“士校”学生在军校里被称为“代管生”。军校拱门式的三洞校门,正中大门两侧巨大的对联标语写的是:

贪生怕死毋入斯校,升官发财勿进此门。

发给生员的硬壳封面笔记本,介民显然非常珍视,首页题字:“有志竟成凌云愿,以身许国报血仇!”下面是地点、身份和日期:“成都北较场,中央军校第三分校/代管第二队空军入伍生营。/主一九三八、七、卅、起记。”签名是薛介民,之下一颗心形框里是“仁、介”两字——他的心无时不与孪生哥哥同在。另外,还有两只用简单的两横杠中间一个圆圈、底下两点代表飞机的图案。左边封面的反面粘贴着航校的校歌,有谱有词:“得遂凌云愿,空际任回旋。报国怀壮志,正好乘风飞去!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我肩,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一冲天!”

介民的飞行笔记。八十年前的硬壳封面笔记本左边封面的反面粘贴着“航校”的校歌,有谱有词

从这天起,1938年7月30日,这本硬壳面笔记本每天写下日记,一直到翌年(1939)3月9日为止。在日军侵华“八一三”淞沪会战周年那天,介民用“薛海燕”的署名在日记本写下:“步着先烈同志的血迹前进!光荣的死,才是永远的生。”半年多的“生员”军事训练生活,最苦的是眼看蓝天遥远无比,日思夜想的飞机根本摸不着。入冬之后由于“官校”的学生也来了,刚入伍的生员就被送到成都四十里外新都城的一座寺庙“宝光寺”去继续入伍训练。从“航校”转进连电也没有的小庙,以为从此“得遂凌云愿”的学员们失望和怨愤自然难免。在宝光寺,正殿和禅房是不可以去的,生员的寝室是原先存放骨灰坛的灵房,三层木床,草棚当教室,食堂当然没有,吃饭是蹲在地上吃……但介民并无怨言,无日不自励自勉,关注时局、用功学习,学着英文还想学俄文;除了集体操练也自己锻炼身体,坚持冷水浴,还洋洋洒洒写出一篇论冷水浴的益处和实行的方法。

(本文节选自李黎所著《白鸽木兰:烽火中的大爱》一书,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白鸽木兰:烽火中的大爱》

李黎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年12月

《白鸽木兰:烽火中的大爱》中的主人公薛介民、姚明珠,正是作家李黎从未谋面的公公与婆婆,他们二人在50年代不幸落难牺牲。但牺牲的原因和真相,长久以来并不为人所知,周遭讳莫如深,迷雾重重。李黎通过大量日记、书信、档案和当事人采访等一手资料,追索家族遗事,叩询民族历史,描绘出不同寻常的革命工作,并试图提出这样的问题——

烽火遍地的年代,一对乱世儿女,

矢志为那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付出大爱,

为何竟给他们带来悲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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