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医保局熊先军:医保目录调整最大压力是廉政风险

如果企业的市场定价,不符合中国市场的情况,不合理,就不会纳入谈判范围
文 |  辛颖 
编辑 | 王小
一款新药进入医保目录,再也不用等八年一次的调整机会,4个月就可实现。
这就是医保谈判的新规则。2020年8月17日前上市的新药都可以申报进入目录,到12月底公布结果,间隔只有4个月的时间。
自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至今,医保目录已经连续调整三次,形成动态调整机制。
2021年已是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司长熊先军,陪伴中国医保目录走过的第21个年头。他参与了2000年中国第一版基本医疗保险医保目录制定。
熊先军从人社部社保中心调任至新组建的医保局时,负责医保目录调整,并主导了2018年抗癌药专项谈判、2019年涉品种最多的系统性调整、2020年的谈判再扩大病种范围。
在技术层面,熊先军已经“没什么压力”,但他时刻紧绷的一根弦丝毫不敢松懈,就是民生和廉政问题。一款药进、出医保目录,关乎患者的用药保障,也常常涉及产品的生死存亡,这也让药企尤为紧张。
熊先军和他的同事们的目录调整工作,也引致很多争议、质疑和建议,面对外界的种种声音,熊先军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一一回应,并透露了未来医保目录调整中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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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 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司长熊先军接受《财经》专访。图/解音
“下班后赶紧回家”
《财经》:医保目录调整,让你感到压力最大的是什么?
熊先军:我个人真的没有什么压力,1999年第一版药品目录调整,我就参加了,对目录调整工作轻车熟路。可能压力最大的是廉政风险,到现在,我这根弦一直还没有把它放下来。
如何能把控好医保局系统人员的一举一动,他们对外透露的信息,这是一个很大的压力。
我们根据国家医保局的十条禁令原则,做了一些具体规定。比如严禁跟企业私下接触,医保局职工的家属都不会在制药企业工作,当然肯定是严禁收礼,收钱收卡更不用说了。
我也是为这件事成了“婆婆嘴”。作为党支部书记,几乎每一次开会,我都要把廉政风险强调一下,“拜托大家,下班以后赶紧回家,平时不能跟企业吃饭,不能跟企业透露任何信息”,这方面我一直高度关注。
《财经》:对参与目录调整的专家行为进行了哪些规范?
熊先军:2020是第一次让所有参与目录调整的专家封闭办公,不得与外界有沟通。
以前像药物经济学专家是可以回家做测算的,我也不能限制他在8小时工作时间之外去做什么,见什么人。那么只有加强制度建设,这次首先制定了专家的行为规范守则。
从选拔上,专家必须是在职,就是需要由工作单位来做背书,单位出具的意见书,既要评价他专业水平的能力,也要对个人品行、清正廉洁方面的内容说清楚。
在培训时,第一个培训内容就要强调保密纪律。胡静林局长和李滔副局长都在会上强调了这一点,强调廉政纪律,增强谈判专家的责任感,保持清正廉洁的操守。
从评审程序上今年也有新规则,首先一个专家只能参加目录调整的一个环节。
整个目录调整有三大阶段。在评审阶段,选择哪些药品可以进目录,有综合组和临床组两个专家组决定。在测算谈判价格,也有两个组,药物经济学组和基金测算组。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场谈判。比如药物经济学在第一、二阶段都会涉及,但具体专家只能参与其中一项。
此外,专家决策时采用投票,一人一票,多数票决策。
以前采用的是讨论决策,可能出现某个权威专家发言后,其他人不敢说话了,一个人左右所有人的意见。改为投票后,虽然实名投票,但互不知道结果,万一有企业影响了哪个专家,也只影响1个人。
《财经》:2019年国家医保局提出,三年内取消各省在地方医保目录中增补的药品,是否也有严格把控地方腐败风险的考量?
熊先军:确实,很多地方会把增补的机会用于支持本地的企业发展,这样的话可能会有一些不符合医保标准的药品,也被纳入到目录里,同时会产生腐败问题或者是存在腐败风险。
不过必须明确的是,取消地方医保目录增补,首先是为了解决参保人公平性的问题。药品目录本就是所有参保人的权益目录,所以每个参保人的权益就应该都一样,各地不应有差异。
基于这些考虑,还是决定取消地方的增补。
《财经》:但是在考虑公平性的同时,对北京、上海等经济相对发达的城市,不考虑其实可以承受价格相对较贵的药品吗?
熊先军:这些城市仍可以在支付的比例上做倾斜,比如提高乙类药品的支付比例。
价格因素只排在第三位
《财经》:医保目录每年调整,创新药获得进入市场机会,但也可能大幅度降价,这是否会影响药企创新的动力?
熊先军:谈判机制本身,就是一个鼓励企业创新的机制。
作为买方,我不知道企业的成本,这点只有企业自己最清楚,这是企业在谈判时的优势。我不能保证,谈判价格就是企业能承受的最低价,我们是努力的使价格尽量低。
而企业,在定价时就会清楚地计算研发成本,给出的报价一定能够符合它的预期利润。我经常说,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
我们是希望为老百姓讨一个比较好、尽量低的价格,企业是想卖一个很高的价格,首先要谈拢,才能够实现目的,谈不拢就是老百姓要自费,所以专家首要目标是谈拢。
在这个前提下,无论是创新药,还是仿制药,能谈判成功的产品,就一定能够保证企业得到应有的利润。
这就是从谈判机制上,促进企业创新。
《财经》:在2020年的谈判中,进口抗癌药PD-1全部出局,国产的都入围了,价格是首要因素吗?对“低价药,质量未必好”的观点如何看?
熊先军:临床疗效好,是进医保目录的首要原则,第二是病人获益更多,第三才是价格要合理。
2019年我们纳入了一个PD-1产品,年费用9万多元,但只有一个很窄的适应症。2020年有7个进行谈判,适应症的范围大大高于此前,医保局在定价时也考虑到了市场竞争非常激烈这一因素。
之所以进口的品种全军覆没,是因为企业的报价和我们的价格预期差太多。有可能是企业考虑它的全球定价体系的问题,所以最后谈不拢。
国产企业最主要的就是国内市场,他们需要进来。另外,产品进入医保目录,企业也会以此宣传,以期在资本市场上得到很好的反应。一个创新药能不能得到发展,不仅仅是取决于药品利润,也取决于资本市场的反应,企业也可以从资本市场得到资金,支持新药研发。
《财经》:一些罕见病药、肿瘤药有意愿进入医保,公众关注度高,但定价也相对较高,医保会考虑吗?
熊先军:现在大家讨论的都是怎么能够为天价药提供保障,医保如何跟老百姓分担?但我要先问一句,这些药为什么定价这么高?定价这么高是合理的吗?是因为药价高,病人负担才重,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后面。
前一阵子是因为某个天价药炒的很厉害,特别是当医保目录调整方案发布以后,开始炒,它确实是临床有效的,但一针要70万元,一年要打三针,定价合理吗?
有些企业对高定价给出的理由是,全球定价策略,在美国市场就这么贵,没办法在中国单独降价。但是在美国市场销售多年早已经将研发成本都收回了,再进入中国市场就要考虑中国的国情。
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不可能像欧美那样承受天价药。当价格降到合适的时候,医保才考虑提供保障。国家医保要强调保基本,基金能够承受,老百姓也能够承受。
2020年谈判纳入了7种罕见病用药,我认为这些企业定价都是考虑了中国发展的实际情况,双方能达成一致。
创新药,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它都是人类的产品。通过这一次药品目录谈判,我希望向企业释放一个信号:企业的市场定价,如果不符合中国市场的情况,不合理,就不会纳入谈判范围。
未来会纳入国家集采的目录外药品
《财经》:2020年医保目录新增119个品种,调出29个,而新增的基金支出额度和减少的基本相当,新纳入的品种是否都是“小品种”?
熊先军:不是这样算的,基金节省的空间从三方面来。
第一,2018年谈判的14种抗癌药,2020年续约再谈判。我们根据过去两年药品的销量,设定了不同档位的降价幅度,这里面就包含销量达几亿元的大品种,个别一线抗癌药降幅超过60%,这就节省了很大一笔资金。
第二,2020年首次对目录内品种谈判,选了14个年销量在10亿元以上独家品种,不仅价格贵,而且占用基金量大,通过谈判平均降价40%,这也是节省了一大笔钱。
第三,才是调出的29个品种,其实占得比例是较小的,所以才实现医保新增和减少部分总量相当。
《财经》:经过三年调整,医保目录实现了哪些方面的优化?
熊先军:首先是药品目录结构不断优化,特别是2019年,对目录结构进行了系统性调整。现在,医保目录越来越贴近医药市场、临床的需要,以及中国科技发展的水平。
此外,提高了医疗保险基金的使用效率,因为总体价格降下来了,患者用同样的钱可以买更多的好药。
不过无论是怎么调,每年医保基金的支出还是增加,因为新增的品种比调出的品种要多。只是支出的更加合理了,因为医保目录调整的目的不是为了节约钱,是为了提高老百姓的用药水平,让老百姓活得更健康。
今后在基金增量中,能够用来扩大药品目录的空间是越来越少,存量调整的空间还相对较大,想要提高基金支出的保障效率,有一些目录内用药的价格就要适当降低。
《财经》:下一步,医保目录调整的重点品种是什么,按照怎样的思路进行?
熊先军:医保没有倾向于先纳入哪个药,只要是好药,患者能够有很好的获益,然后价格很好,我们就把它纳入进来。
PD-1等抗肿瘤药在近几年作为重点纳入品种,是因为癌症在中国人疾病死亡原因中排前三位,已经变成常见病、多发病,也是药企的研发重点,药监局审批也在提速,上市品种本身就多,我们也希望能够使老百姓很快地用上这些药品。
在疾病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肿瘤药、罕见病药、呼吸道和消化道药都是一样的,我们并不是针对某一类药品,医保的目的就是让老百姓尽快获得质量好、疗效好、价格合适的药品。
药价贵,仍然是老百姓就医负担重的一个主要原因,要通过集采、谈判把价格降下来。通过谈判纳入目录,是对独家产品运用的机制。对于非独家产品,就要通过集采来促进企业降价。
集采也开始尝试非医保目录产品,有一些比较贵的药,通过集采价格降下来了,我们也可以考虑纳入目录。
比如西地那非片,齐鲁制药在集采中报价约2元一片,非常便宜了,但是我还不能将它纳入医保目录,因为它的适应症是男性ED(勃起功能障碍),不是医保覆盖的治疗用药。辉瑞的西地那非片还有一项适应症——肺动脉高压,这是医保关注的,但是辉瑞没降价,那我只能希望齐鲁制药能够尽快完成扩适应症的申请,就能够为肺动脉高压患者谋福利。
这只是举例,具体要纳入哪些药品,一定是经过专家严格按程序评审。
还有企业是药物经济学“小白”
《财经》:自2017年医保谈判首次采用药物经济学,近几年都有哪些变化?
熊先军:2017年,想找到一个药物经济学家都比较难。随着这几年的发展,药物经济学家也多了,医保局建成了一个比较大的专家库,能够从中选择。医保推动了中国药物经济学的学科建设、人才培养,所以现在很多企业都在扩招药物经济学人才。
第二个变化就是,如何把药物经济学的评价方法,运用到医疗保险的评价上,这是更深层的问题,在过去的三年中我们逐渐探索、完善。
第三,在选择药物经济学的指标时,过去只是依赖于一两个简单的因素,比如临床有效性及病人获益程度,就决定支付多少钱。现在考虑的因素越来越综合,包括市场竞争程度、全球最低价、关税影响等。
我们不是简单地用一个公式计算出谈判价格,而是通过经济学的方式综合判定,从原来单一的药物经济学因素,扩展到多维度的药物经济学评价,是一个进展。
《财经》:有企业为测算价格建立了四五个模型,国家医保局是有多个模型,还是专家讨论后选定一个模型?
熊先军:不同的药品采用不同的模型,但总体上是按照临床获益来比较,选择什么样的模型也就取决于我们得到的数据。
《财经》:你们拿到的数据都是企业提供的吗?会有什么不同?
熊先军:现在医药企业提供的药物经济学资料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完整,包括一些国内的大企业,但是部分国内企业,药物经济学质量不高的问题依然存在,甚至有些企业根本提供不了任何药物经济学模型。
在申报资料的时候,有企业看到药物经济学资料,都不知道怎么填,这是很麻烦的。
整体上,我们对药物经济学质量还是有担忧,有的资料专家都看不下去了,只有药品费用比较之类的简单数据,根本不能算是药物经济学。
要知道,今后医保会坚持采用药物经济学的科学测算方法的。
《财经》:业界流传一种说法,医保局测算谈判价格,其中药物经济学测算组的价格普遍较高,基金测算组的会低一些?
熊先军:没有这回事。两个测算组的测算目的不一样,背对背测算。
药物经济学要综合病人的获益程度、药品不良反应、国际价格、市场竞争性等因素,来测算一个底价。基金测算组相当于一个压力试验,测算如果纳入这些药品对基金的影响程度。两边测算完,我们按照一定的规则来确定一个谈判价格。
《财经》:对很多还不具备药物经济学研究能力的企业,医保局会组织培训或者指定一些指南吗?
熊先军:其实现代药物经济学本身的评价技术都比较成熟,但是怎么能够用到医疗保险上面,这是个问题。
我们正在考虑组织专家来做医药经济学评价指南,特别是在如何应用方面,什么样的药品适合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评价,要出这个东西。
进目录的药品买不到?
《财经》:谈判成功的药品还会在进医院时遇到门槛,也有患者反映买不到药,有解决方案吗?
熊先军:对于PD-1等抗肿瘤药品,各地已经把它纳入了门诊大病的保障范围,患者报销从政策上不存在障碍。
最主要的障碍,第一,医生知不知道这些药,这是需要企业加强宣传的;第二,医院进不进这些药。不同的医院有不同的考虑,有的可能考虑卫健委要求三甲医院只能有多少品种,进一个新药就要出一个;第三,企业是否能配送到,特别偏远的地区是否能保证。这些都会影响到病人最后能否使用到。
从政策层面讲,医保能够做的就这些。这些肿瘤用药可以在门诊报销,医保目录有进有出,给医院进新药腾空间。
有些地方也探索特药药店的方式,患者可以凭医院处方到药店购买,都是为了解决老百姓购药的可及性。
一个药能不能让老百姓真正用得上,需要商务部门、卫健委等共同努力,只靠医保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有很多地方患者都反映过进目录的药买不着,是因为医院不采购,医院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增加药品的药师会还没开等,这也需要相应的管理部门能够把问题落实。
《财经》:我们跟卫健委沟通过解决方案吗?
熊先军:从2018年肿瘤药谈判开始,医保局就一直在同卫健委沟通,卫健委也出台了相应的文件,比如这些药不纳入药占比的考核,医保也提出不占医院的医保总额等方案。
但是随着目录调整常态化,谈判的品种越来越多,这样的政策不能一直延续。
其实,医保每年给医院支付的总额,各个地方都是在涨的,而且为了方便医院采购药品,解决医院的金融成本,都是提前支付1个—3个月的周转金。同时,也加大了各地医保欠费的清缴力度,对于医院的合理费用,已经全部支付。所以应该来讲,医保对定点医院的资金拨付是及时的。
比如在疫情期间,新冠肺炎的治疗费用,医保立刻启动专项资金预拨给医院,就是为了让医院放心采购物资、投入患者治疗。
当然,2020年受疫情影响,医院收入下降压力较大,这也是各行各业的普遍情况,大家都要过紧日子了。医保按考核做好资金结算,医院从内部的收入分配方案做调整,共同为患者用药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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