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金峰:行走得越远,是为了与人靠得更近

2020年11月29日,一名医生要求摄影师在隔离期间进行每天报告两次体温。摄影师通过门的窥视孔拍摄了这张照片。 本文图片 金峰

2020年11月底,摄影师金峰从比利时远渡重洋,再经历14天的隔离,终于落地中国上海,回到父亲身边。如果不是因为家父的病情,在13岁离开家赴英求学之后,他们还没有这么长时间呆在一起,一些彼此遗落的时光被交谈慢慢填满。

回到眼前,窗外,依然是繁忙蒸腾的景象,人群熙攘的街道,穿梭的物流快递,金峰有些疑惑,大环境无疑是健康有序的,但又似乎正与当前世界脱离,这样的趋势是对的吗?从回到中国开始,就一直有西方媒体的朋友询问他回家这一路上的感受,以及中国的防疫情况。在预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严肃活泼团结紧张”这句中国口号,似乎更能形容他所经历的一切。

“我想这次隔离,也将是我继续观察和认识中国的新开始。”金峰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时说道。

金峰,独立摄影师,毕业于剑桥大学,主修哲学与社会学,从事社会报道20多年,曾以文字身份供职路透社,与美国《国家地理》、《时代周刊》等杂志合作多项专题摄影报道。

【摄影是观察、是桥梁,也是回报】

人在青少年时遭遇的境况总会在未来影响着他们的选择,金峰也不例外。1987年,离开从小生长的香港,独自到英国求学,从温室环境到成为极少数,抵达第一夜就在男生宿舍遭遇歧视和霸凌。除了黄种人的身份,语言文化是最初的障碍,这些都没有让他退缩,陡然的转变反而让他更“好奇”自己将如何从中摆脱出来,自己从何而来以及存在的价值。“所以我努力学好语言,如果他们攻击我,我可以反驳,这是保护自己,也是理解和思考,在那个时期我感受到语言、词汇的力量”,这些之于生命的冲击和思考成为他日后决定继续攻读哲学与社会学科的出发点和动力。

“东方、西方、文化、阶级,不同的人总会接触,但隔膜又是如此之深,我想更深入地去理解这些事情。”于是,在求学期间,他背起行囊周游,不是单纯的旅行、目的地打卡,更像是“探索”,坐着火车深入到农村,结识不同的人群,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社会组织方式,“无论在什么社会,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的人,人与人之间很多关系都是因为不理解不接受,而产生排斥和敌对。我想要通过理解各个群体,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他希望通过图片和文字,让身边的家人、朋友去了解这其中的故事。

2016年9月28日,在津巴布韦受灾最严重的省份马欣革,植被已经枯萎,牲畜正在死亡,人们面临严重的饥荒风险。孩子们在一辆被毁的面包车里玩耍。

2020年12月,一位15岁的电竞员在上海练习英雄联盟。

90年代研究生毕业后,金峰得到了路透社北京站的一个工作机会。虽然祖籍北京,但他此前却从未踏上过大陆土地,他想“探索”自己的国家。但当他信心满满地带着照片去面试,希望成为摄影记者,未曾想却遭到了拒绝,“因为我有哲学背景和语言的优势,他们更希望我做文字记者。”金峰只能“曲线救国”,以文字记者的身份留在了路透。然而,很多时候与摄影记者一起出差,“因为摄影一定要在现场,那些感性的、有冲击力的画面是一去不返的,我觉得摄影做得好,会比文字更接近事件的中心。”他越发感觉到自己的使命不在文字。随着事件的进展,随着人物的感情去应对,对摄影师的灵活和感情投入要求更高,金峰决定要在摄影这条路是走得更远一些。

离开大的新闻机构,没有了资源、人脉、线索来源,成为独立摄影师比金峰想象得更困难。“我知道,我选择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向着自我的追求的,更主观的报道方向。当然,没有绝对的客观,而我的主观是基于一种更自由、更有自我的观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来到荷兰,在欧洲大陆开启自己的摄影事业。路透社前同事的话还在耳边,“你知道吗,在阿姆斯特丹,每条大街上都有上千个无业的摄影师,你一个亚洲人过去可想而知。”金峰只能带着作品一家一家地跑,几乎现在能看到的欧洲知名杂志,金峰都去拜访过,卫报、泰晤士报、时代周刊等等——一篇关于“中国大熊猫”的故事帮助他赢得了第一次与美国《国家地理》合作的机会。打破有色眼镜太难,但这是金峰始终的目标所在。所以他常在不同的国家与中国之间来回奔忙,制作选题,他很明确,自己想做的就是成为桥梁,以文化为桥梁,让更多的人认识中国、了解中国,也彼此理解。

13岁时在英国求学时,曾有一位尼日利亚籍的同学为他挺身而出给予帮助。2001年到2006年,金峰拍摄了关于德国新纳粹主义者袭击非洲难民的题材,记录了非洲难民与种族歧视者在街头的冲突对抗,也反映了该群体在德国的真实生活。这是金峰第一部有影响力的报道,他把这次拍摄看作是一种回报,他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到有同样遭遇的人——还有在法国的非法中国移民、欧洲穆斯林群体,以及荷兰年青一代,所谓的“边缘群体”,那些身份与社会的隔离,金峰的作品中有细腻观察也有深切的同情,他试图从自己个人的视角出发,挑出社会议题中不可越过的痛点。

【只有自己走得越远,才能与人走得更近】

现在回想起来,金峰觉得2006年和妻子在俄罗斯生活的那段时间最为开心,温暖而充满丰富的人性。即使是在千禧年代,欧洲对于俄罗斯的认识仍然是带着黑色、极权的片面认识。他与欧洲几家关注时政的媒体合作,利用俄语的语言优势,去记录2006-2010年普京时代的俄罗斯。

一次与朋友酒后的兴起之约,金峰的行程从北极圈一直跨越到西伯利亚的俄语地区。在十年时间内,他去北极地区拍摄了十次,在世界几十个报刊发表记录涅涅茨自治区北极苔原地区的地景故事,及当地土著游民的生活的纪实报道《极度不适区》。由于历史地理的原因,他们总觉得中国迟早会抢走贝加尔湖,当地人民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经济和政治的压力。金峰在面对那些爆发的情绪和误会时,他很明白“我没办法改变他的想法,我并没有生气,我也能理解到他的那种惶恐,但是我唯一能做的是安慰他的情绪,如果我被赶出去,在零下20摄氏度的环境中,我没法活下去。”他说。这一次不是因为语言,而是靠着真诚的沟通与等待换取的信任。

最终“俄罗斯三部曲”以非常平视的观察,帮助西方社会理解普金领导下的新社会。

俄罗斯北极冰天雪地的沙漠里,除了零星的游牧部落和苏联集中营的幽灵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出没。但在永久冻土的深处蕴藏着数不清的宝藏:数十亿吨的石油和天然气。

2009年1月7日,卡尔普贝尔加耶夫(Karp Belgayev),一个煤矿工人,走过一个废弃的村庄,他是最后十名居民之一。矿工们说,在井下工作十年后,就不可能把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去掉了。

在俄罗斯北冰洋西伯利亚,工人们将钻头深入3000米以下的气田。

2011年2月8日,俄罗斯涅涅茨自治区北极苔原,一个涅涅茨牧民在零下40摄氏度的天气下放牧他的驯鹿。在被苏联集体化和现代油气勘探所取代之前,他们是俄罗斯北极地区的原始居民。牧民们把驯鹿肉卖给香肠厂,把鹿角卖给中国用作传统药物。

如何做到“平视”,金峰更擅长利用语言的力量。为了在拍摄中突破文化障碍,他掌握了英文以外的中、法、俄、荷兰四国语言,“为了与人沟通,这个学习语言的推动力就很大,要拍到好照片就必须要懂得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所以我总很主动地找机会去听去学,跟当地人聊天。”也许这个方法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但这也是金峰给年轻的作者、摄影师的建议,你的功课不一定是技术、器材,多学一门语言也许能赢得更多的机会。

“要想融入被访者的社会,打动他们,了解他们的思维,你就要做到这个境界,自己走得最远,去学习、去理解,不是说走一万公里,而是说从语言上文化上放开自己去融入他的世界,要走到最远,他们才能走一点点与你能握手相交。我不需要他理解,我去理解他就可以了。好,那么如果我可以理解,我可以走得进去他的世界,抓出来的东西,就有它宝贵的价值,然后再把它传达给读者,一种比较真实的声音。”金峰不想成为只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

对于摄影,金峰不是技术流。音乐、电影、书籍、语言、文化、地理,带给他灵感的往往是摄影之外的滋养,比如说巴赫,《哥德堡变奏曲》,无限次的单曲循环,之于他的是一种节奏、一种反思,有规则也可以被打破,流动的也是有变化性的,回馈给文字和摄影,起承转合或是提出问题、一个高潮点,或者终章。同时也是他的兴趣所在。所以相比其他摄影师可能会选择长期跟踪一个项目,金峰选择更广的涉猎,在他看来,广度也是一种深度,当广度有了一定的积累,项目间彼此参考对照,必须会映射出所反映问题的某种深度来。

【与中国有关的那些事】

除了自己的祖籍地北京,上海也如同金峰的另一个故乡,因为有家人在,金峰喜欢这些城市。而走过那么多山山水水,中西部地区的简单淳朴也深深吸引着他,他会带着孩子们在山区中呆上好几个星期,他希望孩子们看到,“也许未来世界会更加扁平和一体化,然而每个人都有他们存在的价值。”

“那是1995年,那时的中国很美妙,虽然社会在快速发展,新的东西不断出现,但旧的东西还在,但现在只有新的东西了。”一年的语言进修,在路透社北京站的采访经历,让他对中国有了全新的认识,中国的复杂和多样,需要更清晰和全面地被表述。

在一组关于中国城市化的照片里,那些因为城市化建设失去原有家园的农民,和因为石油开采被迫迁徙的涅涅茨人一样,他们都处在一种巨大的迷茫之中。【链接】金峰在最近杭州的一次分享会上谈到两个项目的相似性,而更准确地说,无论何时何地,人都可能遭遇相同的困境,这种共性被提取出来,也就更能够被观众所认同和引起共鸣。

2015年,山东临沂,新建成的动迁小区里,显得空旷寂寥。

2013年,四川成都,李瑞(音)家世代都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栽种蔬菜。

2019年3月17日,奈奈(Nai Nai)是一名23岁的主播,她在上海举行生日晚会后,和一名男粉丝坐在出租车上继续直播。奈奈的粉丝主要是15至30岁的中国男人,他们会留言和发虚拟礼物。根据中国官方媒体援引的政府统计数据,2018年中国的直播行业已达到4.25亿用户,目前互联网用户总数超过8.29亿。直播主播是一种越来越受欢迎的职业选择,尤其是对于像奈奈这样的年轻中国女性而言。

2012年8月24日,贵州,吴太太一生中第一次为女儿装扮,这是她亲手为女儿制作准备的传统服装,以庆祝女儿的大学入学。

在贵州拍摄的专题《爱的礼物》,是中国中西部地区一个非常典型的家庭故事。女性的地位,接受教育的权利,外出打工的遗留问题,民族传统的传承问题,这其中有中国独特的民族特色,艺术文化、个人的选择,而最终的落脚落在了“爱”的主题,即使发表在欧洲杂志上,读者们也并不会受地域和文化的影响,而倍加理解在当下时代进程中的中国普通家庭生活。

从前学哲学、学苏格拉底、学黑格尔,是辩证的、理性的,然而随着对中国接触地不断加深,他找到了这些理性的思考支柱之外,更圆润融合的观看之路——中国老庄哲学的影响,世界从不是非黑即白,有很多的灰色地带值得去认识和理解,不再轻易去下判断,而所有看似稳固的存在,都可以去被追问、去打破,“当我在没有接触之前,我尽量不要带着角度去看它,在真正了解之后,我会独立思考,做判断,再用照片去表达。”这是中西方哲学的教育背景带给他的滋养。现在,无论是拍摄东方或是西方,金峰始终坚持这个准则。如果说在文字上,他对自己要求严苛,去过现场就要有能超过《纽约时报》,路透社的表述,而对摄影作品的独立性、艺术性,故事性有更高的要求,这是他对自己提出的挑战。

刚在上海酒店隔离的14天里,金峰从最初的不适应也渐渐理解了这种措施,“他们对我很严格,但对自己更严格,虽然严格但还是很有人情味,这是我能接受的。”他不希望只有单方面严格的管理被西方误读,下一步他计划走进更多的人群中,去记录人们有序、自觉地保持社交距离回归日常生活的画面。“政府强硬的管理背后,也换来了人们极大的自由。”目前他已把此次经历完善,并很快制作成图片故事供稿给美国《国家地理》发表。

“90年代的中国人还会对我这样普通话不流利的外来记者好奇,问东问西,对国际政治、经济文化都很有兴趣,因为当时中国的国力不强。而今天,我会很明显地感觉到中国人已经很有自信,很自我,其实我想我也经历着这样的成长阶段。中国已经不再是跟着西方的脚步前进,而在创造新的世界。”下一步,金峰希望更深入、更理解中国,和更有决定性的人交流,传播“真正的中国”,他相信:“边界是某些人定的,但是深入的理解和沟通是能穿过它的。”

2020年年末上海的一场圣诞集市。

结束隔离的当天晚上,金峰的哥哥弟弟带他去了一家热闹的酒吧见了朋友们。没有口罩,也不会谈及疫苗,甚至有那么一刻,就像没有任何烦忧,“感觉已经到了2023年”,金峰在个人网站最新的报道中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