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想要重提法国殖民暴行旧事,但法国人和穆斯林都不想原谅他

一百多年来,这段一直被法国当局隐瞒、淡化和一笔带过的历史,被马克龙再一次提起。这给解决法国的穆斯林危机带来了一线希望,但也激起了国内选民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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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和穆斯林危机,这两根稻草几乎是同时压向马克龙的。

疫情带来的经济低迷,让这位一直锐意经济改革的亲商派总统口碑愈跌;而车臣穆斯林难民斩首法国历史老师帕蒂的暴行,则直接将法国主流社会与该国穆斯林之间撕裂出的巨大伤疤,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世界的眼前。

如今,因为疫情的不可抗力,醉心经济革新的马克龙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到了穆斯林身上。他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决之姿,出台了堪称历任法国总统里最严厉的对待穆斯林的限制法案;但与此同时,马克龙又成为了法国历史上第一位主动揭露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殖民暴行的领导人,以挽回法国在北非穆斯林国家之间的声誉。

一百多年来,这段一直被法国当局隐瞒、淡化和一笔带过的历史,被马克龙再一次提起。这给解决法国的穆斯林危机带来了一线希望,但也激起了国内选民的怒火。

这步险棋,马克龙能走好吗?

被掩盖的历史

在很长一段年月里,法国甚至都没有所谓“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这个说法,更普遍的称呼是“法国内战”。

这种叫法充分反映出了直至今日一些法国人仍然坚信的说法:从前的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一部分,是阿尔及利亚自己强行独立出去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独立战争期间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法国总统戴高乐,会被很多法国甚至阿尔及利亚人视为“叛国”。这些人甚至成立了“秘密军事组织”(OAS,独立战争期间的法国准右翼组织),尝试暗杀戴高乐本人,阻止阿尔及利亚独立。

1830年,法国以一起外交摩擦为借口,入侵并占领阿尔及利亚海岸地区,开始了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这段历史一直持续到1962年7月3日,法国正式承认阿尔及利亚独立为止。

在132年的殖民史里,法国将他们对待穆斯林的世俗主义原则也推行到了阿尔及利亚——一个97%人口都信仰伊斯兰教的北非国家。该原则秉持着不论信仰何种宗教,在政治社会生活中都要遵守法国法律和普世原则的规定,要求公民摆脱宗教组织的法条控制,实行政教分离。

因此,当时的阿尔及利亚人和法国人建立了一种紧密的联系:成千上万的法国裔移居到了阿尔及利亚,把法国先进的技术文化带到了阿尔及利亚,成为了法国裔阿尔及利亚人。与此同时,很多阿尔及利亚裔的后代也被鼓励前往法国,为自己谋取更好的生活,成为了阿尔及利亚裔法国人。

法国裔阿尔及利亚人,或阿尔及利亚裔法国人,这种复杂的公民身份,成为了日后根植于法国穆斯林社会中的痛苦根源。

虽然殖民期间,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一部分,但隐形的身份歧视仍然存在。在阿尔及利亚工作生活的法国及欧洲公民,俗称“黑脚”,他们在移居阿国时,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当地阿拉伯人可能望尘莫及的优越地位。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上世纪50年代,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黑脚”约有一百万人,数量上是阿尔及利亚当地人口的1/9,但却掌管着阿尔及利亚的经济和政治命脉,大部分的住房和公司的主人都是“黑脚”。

而阿尔及利亚当地的穆斯林却不被承认是法国人。如果想获得法国公民身份,当地人就必须放弃自己的穆斯林身份。由于此举会构成叛教罪,法国殖民后的一百年里,仅有3000名当地穆斯林获得了法国公民权。

在1945年以前,阿尔及利亚穆斯林在他们本国的议会上甚至都没有席位。愤怒的穆斯林持续抗议,法国政府才做出了改革:1947年,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设立了两院制,两个议会分别代表法国公民和阿尔及利亚穆斯林。但荒唐的是,法国公民议会的投票权重是穆斯林议会的7倍。

这种身份等级制,促成了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形成——该组织成为了后来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主力军,和如今阿尔及利亚的执政党。当时,为对抗法国,该组织宣布在当地成立伊斯兰国家。

两方矛盾不断激化升级的结果,就是1954年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爆发。

而那段让阿尔及利亚人耿耿于怀、被法国人极力淡化的历史,就是1954年到1962年的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

当时,作战双方主要是独立派——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和反对独立的法国军和部分阿尔及利亚军队。战争初期,民族解放阵线针对当地法国人发动了爆炸袭击、暗杀、大屠杀、强奸等暴行,而法军将领雅克·马絮为了平息暴动,组成了一个“公共安全委员会”,点名要求夏尔·戴高乐就任法国总统,以“防止阿尔及利亚脱离法国”。

结果,1959年9月,戴高乐却允许阿尔及利亚就是否脱离法国进行全民公投,结果支持独立的一方获得了压倒性胜利。很多反对阿国独立的阿尔及利亚人恼羞成怒,成立了“秘密军事组织”来袭击当地的穆斯林,甚至是戴高乐本人。

但与此同时,法国军队对阿尔及利亚独立派做了什么,记载这些的史料却寥寥无几,只能从两国后裔和年迈的亲历者口中,才能获取回忆法军暴行的只言片语。

阿尔及利亚数学家莫里斯·奥丁的遗孀乔赛特,就是暴行的亲历者。她的丈夫死在了风华正茂的25岁,而她为查清丈夫死因和要求法国政府道歉,斗争了足足61年。

莫里斯·奥丁

1957年6月11日的深夜 ,乔赛特亲眼看着法军冲进了自己位于阿尔及利亚的家中,带走了丈夫奥丁。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孩子”,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法军给乔赛特的说辞是“转移奥丁期间他逃跑了”,但1958年法国古典历史学家皮埃尔-维达尔-纳凯在自己的新书中,声称有目击者看到了奥丁在阿国臭名昭著的El-Biar监狱里饱受折磨。

乔赛特很快向法院起诉,指控法国军方谋杀。这场漫长的官司横跨30年,一直到1996年法院宣布结案,乔赛特也没有等到一个说法。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断诉诸媒体,写信给法国政府,要求还政府一个公道。

2018年,她终于等来了法国总统马克龙的正式道歉:“我以法兰西共和国的名义承认,莫里斯·奥丁在家中被逮捕,并被逮捕他的士兵施以酷刑,然后被处决,或折磨致死。”

马克龙和奥丁的女儿米歇尔(左一)

但像乔赛特一样等到道歉的“幸运儿”并不多,更多的遗属保持沉默,或者放弃追诉。

在对法军暴行不多的记载中,“巴黎大屠杀”(又名“1961年巴黎惨案”)是尤为骇人听闻的一桩。1961年10月17日,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最后几个月,数千名支持独立的阿尔及利亚示威者走上巴黎街头。他们要求结束尽快结束战争,并停止在法国大都市中对阿尔及利亚移民的边缘化和特殊化。

两者都没有实现。法国安全部队很快就对人群进行了一场屠杀。

直到今天,公众都不知道这场惨案具体的遇难数字。法国当局只承认被杀几十人。但一些历史学家估计,至少有230人被法国警察杀害。很多人是死于溺水,因为法警将许多伤重的示威者扔进了塞纳河里。

尽管当时指派警察屠杀的巴黎警察局长莫里斯·帕蓬后来被判“反人类罪”,但原因也是因为他在二战期间支持维希政权,不是因为这场屠杀。法国政府仍然不愿意公布相关的战争机密档案,而政府做得最多的,也只是在屠杀发生四十多年后,在塞纳河畔竖立一块纪念遇难者的纪念碑。

“和过去和解”

而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后续创伤,成为了如今法国穆斯林危机的诱因之一。

据《纽约时报》报道,战争期间,因法国-阿尔及利亚双重国民身份而痛苦挣扎的人数多达五百万人左右,其中有一心向法的“哈奇人”,也有不舍阿尔及利亚的“黑脚人”。

“哈奇人”是对支持法国的阿尔及利亚本地穆斯林群体的称呼。他们将法国视为祖国,反对民族解放阵线,不想让阿尔及利亚独立。

但在战争结束时,阿国内超过25万的哈奇人,只有大约9万人成功移居到了法国,留在阿尔及利亚的人则遭到了民族解放阵线的残酷报复。而法国当局不论是对成功撤离的哈奇人,还是被迫留下的哈奇人,几乎采取的都是置之不理的态度。来到法国的哈奇人不得不从事最低端的劳动,生活在贫民窟,不得不抱团互助。在此期间,哈奇人对自己的“心理祖国”——冷漠的法国政府产生怨恨,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即便是这些哈奇人的后裔,如今在法国身份仍然频频遭遇身份尴尬的困境——他们被主流社会排斥,不知道自己身属哪国,在自己游离的身份困境中挣扎。

即便不是穆斯林,是阿国独立前就移居法国的阿尔及利亚裔人,也遭遇了和哈奇人一样的困境。他们不知道自己是阿拉伯人还是法国人,也不知道应该怨恨还是热爱法国。

与此同时,一百多万名曾经在阿尔及利亚顺风顺水的“黑脚”们,也大多在战争结束后回到了法国。但早已习惯阿国生活的这些人同样遭到了法国政府和社会的漠视,很多法国左派甚至将战争原因归咎到了黑脚们在阿尔及利亚的区别待遇上。

但好在黑脚们本来就是法国人,并且一般都家底殷实,在适应法国生活、取得主流话语权上,还是比哈奇人和阿尔及利亚裔法国人快得多。所以60多年过去,黑脚们留下的社会问题,要远远小于长年被迫沉默的阿尔及利亚裔。

而法国政府,也在60多年后,为当年的冷血和无情付出了代价——法国成为了穆斯林问题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法国社会和穆斯林的矛盾,大多都源于这段历史。”法国鲁昂大学现代历史学教授拉斐尔·布里奇说道,“我们必须要和过去和解。”

“叛徒”

在正视阿尔及利亚殖民暴行这件事上,马克龙确实是法国走得最远的一个总统。

早在2017年大选期间,他就曾大胆评价过法军在阿尔及利亚的暴行是“反人类罪”。这个评价对一名尚未获胜的总统候选人而言,无疑是火中取栗——法国右翼选民尚且将独立出去的阿尔及利亚视为“叛徒”,对该国阿尔及利亚独立派恨之入骨,更别提主动反思法军的暴行了。

而这些右翼选民的看法,甚至都不算极端。除了法国右翼代表、担任“国民阵线”党魁的玛丽娜·勒庞,曾猛烈炮轰了过马克龙想要主动揭露法军作为的想法,连马克龙的搭档、法国总理让·卡斯泰都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如果这个时候反思法国的殖民行为,会为那些极端伊斯兰主义分子提供发动恐袭的理由。

玛丽娜·勒庞

而阿尔及利亚裔法国人代表、前法国总统萨科齐的助手杰拉尔德-达尔马宁甚至也指责过马克龙的说辞,他的阿尔及利亚裔祖父曾经和法军并肩作战,阻止阿尔及利亚独立:“马克龙应该为此感到羞耻,我们不能选择一个仇恨历史的总统。”

这种不满情有可原:当年,正是对法国难以割舍,达尔马宁祖父之类的阿尔及利亚人才选择来到法国,如今揭露法军暴行,等于告诉他们,当年的选择是错误的。

事实上,当年马克龙说出“反人类罪”的言论后,他来到一个战后移民聚居的法国南部城市土伦举行竞选集会时,就遭到了阿裔土伦市民的强烈抗议。

但马克龙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曾多次呼吁公布战争档案,也亲口承认了法军曾在阿尔及利亚施加了“系统性的暴行”。2021年1月,他承诺将成立“记忆与真相委员会”,逐步查清这些历史真相。

“如果你把历史的盖子一个接一个揭开,你会逐步了解到历史的原貌。”马克龙说道。

这个委员会成立在帕蒂被斩首、马克龙发布穆斯林限制法案之后,这让不少分析人士感到意外。一些政治评论人士认为,这是马克龙为平衡与世界范围内穆斯林群体的关系所做的一个让步,也有人指出,马克龙想要挽救法国在非洲不太好的形象,以争取到更多和非洲的贸易关系。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法国主流舆论尚且都对穆斯林强烈不满的现在,马克龙这招“制衡术”着实是一招险棋。遑论反对情绪最高涨的极右翼,已经有很多移民法国的阿尔及利亚裔人,和达尔马宁一样,尚且认为马克龙此举是对阿尔及利亚示好,着实算得上是“叛徒”。

但或许是不想进一步激怒国内选民,在成立委员会的同时,马克龙又收紧了口风:1月20日,法国总统办公室发表的一份声明显示,马克龙会采取公开战争档案、修建纪念馆等方式修复法阿关系,但不考虑对阿方做出正式道歉。

这一结果显然让阿尔及利亚政府无法满意。上任总统才一年的阿尔及利亚总统阿卜杜勒-马吉德·特本的党派,就是当年和法军交战的民族解放阵线,而要求法国道歉是特本上任后一直挂在嘴边的要求,也是他竞选时拉拢反法选民的重要利器。阿尔及利亚国内反法情绪一直高涨,在2017年马克龙曾评价法军暴行为“反人类罪”后,这个说法还受到了阿国民众的欢迎。

尽管特本目前尚未对马克龙“拒绝道歉”做出公开回应,但想必会对马克龙的做法进行进一步的抗议。

而分析人士指出,此番马克龙的公开表态,不仅是怕进一步激怒法国民众,也是为一年后举行的法国大选做铺垫。目前法国国内反穆斯林的呼声甚高,因为正视历史而煽动右翼和移民之间的矛盾,不是明智之举。毕竟,身为中间派的马克龙,还要靠右翼选民给他投票。

而马克龙在历史问题上的种种态度,究竟会软化反法情绪高涨的北非穆斯林,还是会如总理卡斯泰所言,成为激进伊斯兰主义分子发动暴乱的借口,目前仍是一个未知数。

作者:叶承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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