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佛像危在旦夕!我到这个“中国佛都”走了一趟

文 胡同

图 胡同

当宗教和世俗社会向彼此射了一箭,两支箭因为力竭落在了安岳

跟大足石刻和乐山大佛不同,四川省资阳市安岳县,十万大佛寂静无声。它承载的从东汉到宋、明的故事,正被岁月和雨水逐渐冲洗殆尽。

2018年,安岳部分峰门寺唐宋时期的石刻被信众“浓妆艳抹”重新上色,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有人说这是重塑,有人说是毁灭。

2018年四川安岳峰门寺被重绘的佛像前后对比。(网络图片)

两年多过去了,安岳还在背着石刻前行,那些守着这十万大佛的人,不像是被石刻庇护着,倒像是在庇护着石刻。

人佛俱老

安岳县毗邻重庆大足,号称佛都,冠以“石刻之乡”之名。

中国四大石窟,除敦煌、麦积山外,云冈和龙门石窟的部分造像师都出身安岳。根据史学家称“安岳石窟上承敦煌、云冈、龙门,下启大足”的说法,可以判断安岳数量庞大且分散的石窟群,是造像师回流后的艺术行为。

现在,安岳十万身造像散落在全县32个乡镇。官方说法只提到保存较完好的45处,其中9处在2006年前后才入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宗教和世俗社会各向彼此射了一箭,这两只箭一同落在安岳、这个号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的巴蜀之地。宗教之剑化为万千佛身,散落在安岳境内的32个乡镇;世俗之箭变成一张网,庇佑着所谓的佛国仙境。

戴老爷子是这个网上的一个小交点。他是个凡人,80多岁。新周刊记者探访的那天,他正在牙疼。戴老爷子住在改造的千年佛窟里,伙伴是一条小狼狗。

千佛寨·造像跨度由隋至南宋,右侧为正在熬药的戴老爷子。

千佛寨距离安岳县人民政府大概5公里。“安岳县文物局千佛寨文物管理处”的牌匾钉在佛窟外,门里面是老爷子的“家”。

千佛寨以摩岩造像最为称道,造像群创于唐、盛于宋,有105个龛窟、3000多身佛像。遗憾的是大多造像身份难辨,不是自然风化就是被人为破坏。

也有意外的。始刻于唐的西方三圣龛,最小的身高超过3米,佛像头部保存完好,只是看上去不太协调。戴老爷子一边熬着柴火煎煮治牙疼的中草药,一边解释说,佛头是上世纪80年代时,“用浆水和石头重新弄的”,后来遭雨水一肥,走了形。

千佛寨·西方三圣窟,刻于唐、宋。主像阿弥陀佛高4.8米,左右两侧分别为观音和大势至。由于修补材料问题,面部表情已失真。

他的语气透露着一点遗憾,叹息声折射出一位文物管理员的无奈。安岳数目庞大的造像集体遭遇过三重“磨难”:第一是阴晴雨雪、飞沙走石;第二是人为破坏;第三是“毁灭性”修复。

这三者都是戴老爷子凭自身力量无法抵抗的。他年轻时的那些力气都花在了种田上,老来无力,就到了千佛寨看守菩萨,一看就是十几年。

他说的看菩萨,就是文物管理员的工作。每天按部就班地巡山、做清洁、喂狼狗。他说这个工作不辛苦,也不枯燥,因为有菩萨保佑。菩萨还保佑他每个月有1000元的收入。

在思考戴老爷子的这种生活时,很容易让人陷入一种理论困境:究竟是他因为有足够的自由、才能十数年地守护和供奉菩萨,抑或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才会一直陪在菩萨左右?

圆觉洞·西夷炼丹处

县城到千佛寨之间,还有同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圆觉洞。圆觉洞的老王看上去三四十岁,他在生产氮肥的工厂里打过工,到圆觉洞看菩萨是他的自主选择。他说安岳的平均工资不高,最多2000元。在4A景区的圆觉洞,他的月工资有1500元。

“每个人有自己的志趣,这里比较清闲。”今年是他来圆觉洞工作的第6年。圆觉洞的配置比千佛寨高不少,有3个清洁工、3个售票员、1个绿化工和1个管理监控。

这8个人守护的是唐、五代、宋时期的龛窟造像,其中释迦牟尼、净瓶观音和莲花手观音的造像都超过了6米,还有中国南方最早出现的地藏菩萨和国内最早的“地狱变”。

圆觉洞·地狱变相窟(五代)

跟千佛寨一样,这里的石刻也遭遇过不少人为破坏,尤其是小型石窟(龛)。“大菩萨是因为当年贴满了伟人语录、那些人不敢动才保住的,还有一些是解释不清楚的因果关系才没有遭到破坏。”老王说,国内那段动荡时期结束后,有人背着炸药到莲花观音后面的坡上打算炸山采石发展建设,结果当晚就暴毙了,埋好的炸药还没来得及引爆。

这样的故事在当地还有很多。毗卢洞的周大娘说这是菩萨的一种自我保护。周大娘的一生似乎都和毗卢洞有关,毗卢洞有安岳石刻的代表作——紫竹观音。

荒谬的和遗落的

现代网络语境讲究意见领袖,安岳十万造像的“网红领袖”紫竹观音位列榜首并不为过。

毗卢洞·紫竹观音(宋)

毗卢洞距离安岳县城50公里,始刻于五代(940年左右)期间。与这尊造像相邻的还有密宗第五代祖师柳本尊的“十炼修行图”造像群——所以毗卢洞被认定是四川佛教密宗的主要道场之一。2001年,毗卢洞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我虽然不是很老,但十年内乱那阵我也8岁了,有记性,紫竹观音那时什么样子我怎么会不记得嘛。”周大娘展开了一段儿时回忆。

大致的版本是,柳本尊的十炼修行造像群在解放后成了猪圈。地上凿的隼眼是固定猪栏的证据;造像底部的深色印渍,是被猪的排泄物所侵蚀;给柳本尊抬须弥座的两个力士,脸是被猪拱花的。“后来听说有人要来打掉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生产队的人就赶紧用秸秆把这一片全都挡了起来,才把这些雕刻保护下来。”

毗卢洞·柳本尊十炼龛(局部)(宋),宽14.1米,高6.6米。十炼指的是柳本尊将身体十个器官进行炼化感化天地最终得道。

但紫竹观音得以保全。周大娘说了一段典故:“那时候闹得凶,有个干部冲上去就把观音的右手敲断了,谁晓得没过多久老天下雨,那个干部在田里摔了一跤,把自己的右手摔断了。干部后来自己找人,给观音糊了一个右手上去。”后来,那只手因为工艺粗糙、且与整体风格失调,当地文保部门又重新接了一只。

周大娘说,当年毗卢洞这些造像全都有庙有屋檐遮挡,后来因为盖学校和食堂的木材不够,有人要拆这些庙堂的木头。“但他们也怕,就让出身不好的人来拆庙。这些人也怕,拆之前专门烧香磕头,说‘不是我们要拆的,我们是迫不得已’……”

圆觉洞·千佛龛 (年代不详)

人就是这样,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幸福安康当做目的。

这些往事在如今听起来多少有些虚幻。但对戴老爷子、老王、周大娘来说,他们就活在这种人佛同处的氛围里,他们的生活不虚幻。

为什么巴蜀地区、尤其是安岳有如此多的石刻造像?大抵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四川地区多山、多雨、多雾,容易让产生神秘联想,于是有了“蜀地多鬼”之说。也让四川人容易接受宗教思想。佛教入川后,一些僧人想要排除尘世间的世俗念想,就在群山之中寻找僻静之处修行打坐。在修行的地方雕刻佛像,或者说在有佛像的地方修行,都是为了增加修行的外在力量,做到“眼里、心里有佛之具象”,这就是石窟造像的起源之一。

圆觉洞·佛塔塔基坐像。(唐)

另外一说便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唐朝安史之乱(包括黄巢起义)时,这种地形帮助逃往四川的唐玄宗、唐僖宗两位皇帝躲避战乱,各路人才大量入川,其中包括不少厉害的皇家造像师。

至于石窟的形式,由巴米扬(今阿富汗地区)一路向东传到甘肃麦积山后,恰逢北魏道武废佛,僧人不得不逃窜川北,安岳是交通要道,于是便有了巴蜀地区的造像。

佛教石窟东传中国示意图。/资料图片

这些因素相互纠葛,形成了如今四川境内佛像众多、安岳成为佛国重镇的格局。

但有趣的是,不同于敦煌、麦积山一路的造像风格,四川人将自己对宗教的乐观理解融入到了造像中,这让四川的造像别具一格,胡化风格减少,比如安岳石刻就很有些人间烟火气。

如今,安岳在册的石窟文物有137处,其中唐40处、宋21处。但列入国家级保护文物的只有9处,列入县一级的有27处,剩余101处不过只是普通的文保点。

即便是4A景区圆觉洞,门票也只有14元。千佛寨和毗卢洞一样,1个售票员、1个守窟人外加一条小狼狗。

毗卢洞·幽居洞内供养人造像。(宋至清)

石羊镇的孔雀洞,看守佛像的只有一条狗;茗山寺连狗都没有……其他的文保单位情况如何,不难想象。

穷困的和未知的

关于来生,我们无论如何思考,都只能获得很少的知识,反而会因此陷入神秘主义,安岳这些佛似乎也不大思考来生,毕竟还有现世(现实)的问题要处理。

茗山寺。大势至菩萨(宋)

茗山寺到重庆大足石刻,直线距离不到30公里。

2020年,重庆大足区两个景点(北山、宝顶山)的门票合计超过100元/人。在不受疫情影响的2019年,大足石刻景区的年收入接近5000万元,不知道是不是绝大部分来自财政拨款,反正单是“文化旅游体育与传媒”这项支出,大足石刻就花了4400万元。

这些数字,是安岳县文物管理部门多少有点觊觎的,但他们差得太远了——

安岳县文管局干部“职工去向”的公示牌上显示的名字,总共只有14人;重庆大足石刻,定编130人,此外还聘用了189人(2019年数据)。

安岳县文管局干部费梦至(化名)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说,今年安岳县开始对文管局重新进行“三定”(定责、定机构、定编制),方案已经上交。

孔雀洞后山上一座荒废的寺庙,庙前成了牛棚。

谈及安岳的文保,费梦至似乎佛祖上身:眼里尽是苦难,嘴角微微一扬。

以圆觉洞为例。上世纪90年代,安岳县政府开始对周边进行征地,建起围墙,将宗教机构逐渐变更为文保类的政府公益景点。类似圆觉洞这样的景点越来越多后,安岳开始申报国家文物保护——因为一旦批下来,国家就会依照级别,划拨款项、提供编制,对文物进行保护。

圆觉洞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时间是2006年,同年入列的还有华严洞和孔雀洞。更早的有1988年入围的卧佛院、2001年入围的毗卢洞等等。

“但安岳的文保经费不是每年都有,上一次还是单局长(注:单霁翔,2002-2012年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在任时给我们拨的5000万。我们100多个保护点,经费确实紧张。”

孔雀洞·孔雀明王造像(晚唐)。大门已锁,透过铁栅栏看到一只狼狗。

费梦至幽幽地补充了一句:“这笔钱也不是直接拨到我们这里。”

地方文保大致有个普遍的困境,简单地说类似唐僧取经:只要玄奘获得国家经费和政策,只需径直前往天竺求取真经便可,但在实际操作环节,玄奘总会遇到各路神仙鬼怪,难免大费周章。

文保困境同样如此。去茗山寺的最后几百米,甚至变成了泥巴路,更不要说抵达之前那六七公里的盘山小路了,枝枝丫丫,稍有不慎,便会迷途不知返。文保经费来了,是先修路还是先保护文物,变成了一场博弈。毕竟对于地方政府来说,修路也是文保的一种方式。

通往茗山寺的最后一段路。

安岳的另一个细节也值得注意。前些年,安岳将全县926个村,以“大并小、强并弱”的方式,合并成了443个。即便如此,仍有163个村处于贫困状态。直到2020年年中,安岳的160多个村、11.9万贫困人口才得以全面脱贫。

也就是说,即便村落数量少了一半,在去年年中之前,仍有超过1/3是贫困村。

安岳县城·圆觉洞大门前(今)。孩子们在圆觉寺牌坊下玩“123、木头人”游戏。倒也十分应景。

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安岳的文保之困境,人尽皆知。

岁月不饶人,也不饶菩萨。眼见那些悬空的、斑驳的、即将面目全非的佛身在风雨中受困,那些自小在石刻边长大的村民们,以自己的方式对千年文物进行“保护”。

前几年,他们将文物重新上色,便是保护方式的一种。

只是,当初是皇家造像,用工用料讲究、审美讲究;如今村民凑钱,只能说心意已到。菩萨慈悲,自然不会怪罪他们。

茗山寺前山路边,摩崖造像已被翻新。

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资阳市副市长,毕业于北大考古系博物馆专业,多年供职于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司——对费梦至来说,这是个让人亲切的好消息,他听说这位副市长对安岳的历史文物十分有感情。

另一个希望是,安岳计划修建一座博物馆,很有可能会将散落在各地的佛身收入馆中,用现代科技进行保护,实现全新的人佛交互方式。

戴老爷子屋门口的石墩上有侍女歌舞图。

这或许就是科技和经济发展的结果。旧有的生活被新科技取代,这些石刻将逐渐演变成我们获取过去信息的载体。

至于那些不言不语的佛像,他们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对任何演变感兴趣,他们只是静静立在原地,看岁月变迁。

宗教和世俗社会对彼此射了一箭,两支箭同时落在了安岳,宗教之箭化成了岁月;世俗之箭被拔起,架在了弓上。

圆觉洞·释迦牟尼拈花造像(宋),高6.4米,保存较为完好,两侧顶部有飞天。

圆觉洞,一尊修复痕迹明显的造像。(修复年代未知)

圆觉洞·千手观音龛,服饰判断应是唐时期作品。

圆觉洞

圆觉洞

圆觉洞·净瓶观音(北宋),高6.2米。

圆觉洞·净瓶观音窟顶上飞天相。早期造像使用矿物颜料如蓝色,多用松石研磨而得。

圆觉洞·千佛窟

千佛寨

千佛寨·药师经变窟(唐)

毗卢洞·幽居洞供养人造像。

华严洞·华严洞窟(宋)中间为华严三圣,左右两侧是十弟子坐像。

华严洞·大般若洞(南宋),儒释道三教合窟造像。该窟前厅搭了一张床(画面左侧)。

茗山寺·文殊菩萨一侧造像已被风化(宋)。

左图摄于1985年,中图摄于1995年,右图为目前。

前往茗山寺途中,路边佛引。

卧佛院·卧佛(初唐)

卧佛院·卧佛(局部)(初唐),佛上造像为天龙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