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抓不住的陈明昊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 通讯员 何晓婷 郭楠

1.

那晚11点多,从杭州大剧院后台出来,陈明昊觉得自己像一把椅子。

那是2018年11月的晚,孟京辉导演的《茶馆》巡演在杭州收官。

他走出门,一辆车停在外面——咔——上车——就给我装车里了。真的,你跟一把椅子没区别,就给装车上了,运到横店去。

他被运到横店拍《重启之极海听雷》。2017年,《沙海》开机,他第一次与王胖子结缘,还发了第一次发了单曲《王胖子》。一年后,《沙海》播出后不久,《盗墓笔记》重启,他在《重启之极海听雷》中,又一次成了王胖子。

《茶馆》剧照

不行不行。车里的椅子想,这可不行。

车子一路开着,他看到路边有一个吃羊肉的馆儿,灯还亮着。

饿着呢,吃口饭。

凌晨三四点,椅子运到了横店,一拍就是五个月。

对戏剧工作者陈明昊来说,拍影视剧,是这样一种状态。它不属于自己,只是一种稳,椅子一般的稳。

2020年1月22日,他回到了杭州,那只深爱着小鸭子向往远方的名叫来福的狗哥哥回来了。《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初代版回归杭州——17年前,他和刘晓晔饰演的来福和旺财,是这部作品的首创者,也是首演者。17年里,这一对狗哥哥和狗弟弟同时“进城”的机会很少。尤其是狗哥哥陈明昊。

-感谢大家在这个湿漉漉的夜晚,来到杭州大剧院,看我们的演出。

-这是我的主场。

-难得我们两个一起演,两条演员,两颗冉冉升起的星星。

两人戴着口罩,即兴开场,回到了熟悉的味道。

首场演出,他在戏里弹唱《花房姑娘》,改了词:我就要回到我的剧场,我离不开我的小鸭子,离不开我的理想。

谢幕,刘晓晔想把观众送的花递给他,他没接,躲到了台侧,离开视觉中心,只有刘晓晔站在光下,和正在缓缓散场的观众,安利着他在乌镇即将要录制的《戏剧新生活》。

“爱戏剧,爱三叔,爱想象力。”陈明昊向观众致谢。

终于,椅子回到了另一个状态,可能只是腿,是靠背,是无数不完整的零部件,但,那才是他自己。

《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原版 陈明昊 刘晓晔

2.

新闻里讲,陈明昊从30岁演到了41岁。很多人再看原版《两只狗》,已经隔了十多年。

依然会被他们逗笑——新闻标题依然喜欢用“**次笑声和**次掌声”来形容这部作品的现象级和生命力。老观众淹没在观众席,不再每一个笑点都接,却可以分辨,哪些是我,哪些是十多年前的我。

有人讲,很庆幸还可以看到40岁的两只老狗。

“你都十多年了,每个人的十多年得发生多少事儿啊。”陈明昊看着我。

杭州大剧院大厅的留言板上,出现最多的关键词,不是来福,是胖爷。

杭州大剧院大厅留言板

这些年,陈明昊出现在影视剧里的频率高了起来。先在《沙海》《重启之极海听雷》出演王胖子,去年,搭档周冬雨、刘昊然合作了电影《平原上的摩西》,又跟孙俪合作了《理想之城》,期间还客串了徐帆、张婧仪主演的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但收获粉丝最多的,还是王胖子这个角色。

傍晚4点40分,剧院大厅,一个女孩正在搬花篮,有十个。

你是陈明昊的粉丝吗?

是的。

811号粉丝?

她的T恤上印着811。

不是,这是他生日。

杭州首演场,南派三叔也在观众席里。

“他说挺好,说他半个小时就不行了,你怎么两小时还是那么……他本来结束了要叫我吃饭,后来说,咱不吃了,好好休息。他觉得我能走回去就不错了哈哈。”

杭州演出,南派三叔送上花篮

这一天,有另一部话剧在杭州演出。

“有明星,是吧?”他说。

演出那天,《戏剧新生活》正在播。两只狗里到城里,来福即兴——

你参加过综艺节目吗?

我现在就参加着呢。旺财回问:你参加综艺节目吗?

不去不去。

我们问起这档节目,“咱们别谈这个了,正播着呢。”

但说起去年暂停的乌镇戏剧节,“我觉得心没有地儿去了,空落落的,因为每年到了下半年,你好像就知道了,该往那儿去晃悠晃悠,喝点酒,跟朋友聊聊。”

2018年4月,《两只狗的生活意见》迎来2000场纪念演出,陈明昊也回来了。那天,他摸着心脏说,自己很紧张,不该掉的裤子随时准备掉下,不该掉的麦掉了无数次,他下了三次观众席,撒了三次水,唱了三四首歌,扇了数不清的耳光,扇到自己都累了一定有人觉得他是疯子吧,就算是一个演员,这也太疯狂了。

可是,人们都在等着陈明昊的疯,等他这次玩什么,等他的不知所措,等他“自毁”,支离破碎,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像看他在舞台上请朋友吃火锅聊天的《卡拉OK猪》,在乌镇从午夜演到清晨的《从清晨到午夜》,人们说,这部戏太烂了,可是很喜欢。有人说,《茶馆》自从陈明昊成为主角后,才真正完成了。

就像这个傍晚的化妆间,50分钟,他的语言状态无法形成一篇“正常”的稿子,没有“故事”,没有目的,他的思想在漂浮,像空气中的羽毛,你去抓,空气中的气流一带动,就偏离主题了。

所以,不要妄想抓住陈明昊。

【对话】

钱江晚报:很多人是冲着原版,尤其是陈明昊回来演来福,才又来看《两只狗》。比如我上次看大概已经有十年了。14年了,这部作品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陈明昊:作为演员,有这样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戏,肯定很特别。这个戏等于自己排的,超出了演员最基本的创作规律,在当时是一个挺大胆的,挺不管不顾的,挺混的一种非常规的创作。

我觉得任何事都是意愿决定的。当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意愿——作为演员,在没有任何文本和别的东西,包括没有导演的支持下,演员自己用身体,通过他的经历,长时间的经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演出,进行创作——根本没有想演出的那个事儿,我们就排,慢慢把这些能量聚集到一起,再找到孟京辉导演,说我们要排这样一个戏,你得帮我们弄。我们当时就是两个势单力薄的演员,(孟京辉)工作室就给帮我们弄了这个戏,就了我们的梦,梦一做就做了十多年,也挺神奇的,很奇妙。

包括你跟我说,你都十年了,你想想,这十年得经历多少事儿,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在时间上是一起的,有了十多年的生活,或者说身体上的、思想上的成长。

《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原版 刘晓晔 陈明昊

钱江晚报:身体上的成长不用说了,心态上的成长是什么?

陈明昊:肯定更坚定了吧,可能更从容了。从容,是因为心里更有数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戏剧跟你的关系,就是过日子,就是要这样陪伴着你一直到老。当时,还是有一股劲,那股劲非常锋利,它能划破很多东西,但是你不确定那是什么,对你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身体有这股能量不自控,你控制不了。反正你不用在这,也得用在那。你要是用在别的地儿,没准还去给人添麻烦去了,对吧?

钱江晚报:这部作品,应该算是你们两个人创作的一个起点。

陈明昊:我也没想过,光说我和晓晔认识就挺长时间的了。上学的时候,同年级,他是导演系,我是表演系。他在他们班都是做演员的事,他串着演,忙不过来,演完这个戏演下一个,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演戏不用换道具,后来发现换衣服比换道具还麻烦。

我们在学校没有特别多的交流,他刚毕业,就来我们学院排一个戏,开始建立了这种交流,后来又一块演了孟京辉导演的戏,底下就喝酒聊天,聊表演、舞台、生活什么的。我说,你挺有才华的,他说,你也挺有才华的,我说咱俩就一块弄去,排点啥吧。当时不像现在,也没人找我们拍影视,那会儿少,其实那会儿比现在好混,演员也少,对吧?假如你那会要想去拍影视,你去跟人好好套套近乎,可能还真能有这种机会。但脑子就没往那儿想,就想干点想干的事儿,想干点好玩儿的,有意思的。

钱江晚报:以前你拍影视比较少,这两年比较多,为什么?

陈明昊:最长有10年没拍影视剧。因为你干这个事(戏剧)就没时间干别的事,对吧?人不就这样吗?时间就这么多,再加上也挺懒的,还是想歇着,歇着才能放空自己,才能有特真实的创作的动力,而不是说你必须得去排一个戏,必须得去演一个戏。

但是我说的那种歇着,就是说你凭着感觉干一些事儿,看看书,呆着,干点平时没时间都不敢想的事儿。比如说,琢磨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突然发现一个什么跟你这个戏剧完全没有关系,比如科学,一个现象,就琢磨琢磨,得花点时间。

比如星星。对,有一些突然吸引你了,你忙起来根本不会注意,你觉得星星就是星星,月亮就是月亮,其实它会让你想到自己。当你觉得孤独了,月亮给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也会想到很多自己一些状态,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见得解决,但是你得知道。

钱江晚报:你觉得自己有些什么样的问题?

陈明昊:人都有问题。

记者:你的问题是什么?

陈明昊:你到底在干嘛?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你真喜欢吗?你是喜欢还是需要?有很多这样的问题,我觉得人不会平白无故想这些,肯定是在一个特殊情况下,才能感受到自己。你看呢?你昨天看呢?

钱江晚报:我觉得你在舞台上比以前更加自由了,很多人都在等着陈明昊的“无序”,你怎么看自己在舞台上的状态?

陈明昊:哈哈又问回来了,我哪儿看得着我舞台上的状态。从一开始,我也没觉得演什么像什么对我来说是目标——达到演什么像什么,我就做演员就厉害了。我就是找到一种舞台感。

我得在这台上呆着舒服,我舒服了,能把这些文学的能量、导演的能量,包括舞美、灯光、音乐,还有对手演员的这些能量汇集在一起,然后和观众分享,才能把这个东西聚集,嘭,压缩成一颗子弹,才能打出去。

当然这是愿望。舞台其实非常危险,跟你生活中一样,你早上起来去上班,或者去见个朋友,你可能都会觉得自己状态不好,这很正常。

我觉得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面对接受这些无常。身体是演员的工具,它经常会跟你开玩笑,有时候不是你完全能支配的。戏剧演员又没有那么简单,相对复杂,他不是每天练习几个小时,得有肌肉记忆什么的。我们总觉得生活的这些东西,或者说,你无意识捕捉到的这些东西,可能也非常重要。你干了这个,就干不了那个。

钱江晚报:这些年,除了演员还做导演,就像你那天谢幕说:爱想象力。想象力对你来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而且不是一个能抓得住的东西,你怎么看你的想象力。

陈明昊:它是一个反作用。有一个东西越限制你,限制你的身体、自有,有时候你没办法,达不到了,你只能靠飞扬的思维,去到那个未知的地方。

这可能跟小时候家里管我比较严有关。我父母也不是干这个的,他们都是理工科的,比较严谨。他们都就特教条,非常压抑。所以那会看动画片,对我来说就是非常享受的。比如看《猫和老鼠》什么的,特别舒服。

有时候经常想,睡觉前,窗帘拉上,有点月光照进来,躺着,脑子里会出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当时觉得,自己还挺能想的,挺有才的,每当这个时候,就安然入睡了。

钱江晚报:比如像《从清晨到午夜》这样的作品,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很讨厌。在创作中,也是刚刚你说的状态吗?

陈明昊:挺任性的。就想到一东西就必须得那样。但如果走着走着觉得不行了,也会坚决打住。

但我最初的感觉应该还都挺准的——不,也不是准,我不能说准,不然这个东西又变得很技术了。应该说,我最初的感觉很重要,非常重要,就算它可能变成别的了,但它也是长出来的。

《从清晨到午夜》的剧本,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就挺喜欢的,几次想要排,都没排。当时我是想演那个角色,在乌镇排着排着,胆越来越大,对乌镇也越来越熟,我说不行,我得排一个横的。横的是什么?我说我得演一晚上。

没法说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么想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排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跟谁合作也不知道。我如果心理上有那个感觉,感觉特别强烈,我就敢弄,别的都不作数,你就真的给我找了一堆钱,我都不敢排,排砸了怎么办?

钱江晚报:所以这两天不知道有没有人来问你,为什么不多去参加综艺节目?那天在舞台上你自己也即兴来了一段。

陈明昊:(笑)因为有晓晔在嘛,他要不在,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说。我本身也不是特别能在节目上怎么样的人,综艺节目没那么适合我。

钱江晚报:去年这一年你在做了点什么?

陈明昊:啥也没干,就挣了点钱,拍戏去了。在上海拍了电视剧《理想之城》,还有两个小电影,没干什么属于我自己创作的事了。这些都是别人的事儿,是帮别人的事儿。

钱江晚报:你跟南派三叔合作了两版《重启》,很多人喜欢你的胖子,收获了很多粉丝。拍电视剧和舞台的你,如何不同?

陈明昊:电视剧和舞台完全两码事。从表演角度来说,一个是现场。咱不说表演的分寸大了小了,舞台的表演,这事跟别人就没关系了,表演是演员终极的解释。

影视你再怎么着,决定权不在你最后的成品和呈现,你只是一个素材,最后还在导演,导演剪不剪,给你怎么剪,你的话还能配,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空镜头就摇走了什么的,你这个镜头接哪个,包括你的情绪,这就不是演员的决定,表演起到的作用就不一样。再加上创作的环境。所以,那边(影视)对我来说可能更重要的是稳。

从杭州演完《茶馆》,我就被运到了横店,一拍5个月。这跟演出不一样。你累,白天你就调整,在家躺着。而在这儿,拍完回来后晕倒在床上,梆梆梆有人敲门,说接着又拍。被运走以后,那半年就没歇没缓过来,是那种状态,偶尔歇个一天两天。你一想,还有那么多戏没拍,经常发一通告说,明天吊威亚,吊一天。我一听,我有恐高,我又害怕。

钱江晚报:说说《茶馆》,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外国,这是一个有争议的作品。

陈明昊:在阿维尼翁演,我还是挺能感觉到观众的热情的,这是第一次中国的戏剧在in单元亮相,我觉得可能对中国戏剧的观念——虽然我们不能代表所有中国戏剧的状态,但这是一股很强烈的声音。这一点我们还是很自信的。

这个戏在阿维尼翁的舞台上连演10场。他们剧场当时矮了,我记得是矮了20公分还是多少,那景搁不进去,转不了,然后他们就把那顶给挑了。

我们(《茶馆》)走到了什么位置,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聚集了很多的能量,在一起做了大量的思考和尝试,呈现出来,我们自己反正挺满意的,就自己这一点不含糊。

钱江晚报:对这部中国作品,当地观众的反应是什么?

陈明昊:有很多东西,他们也不见得能说得特别清楚,但是他们能感觉到这种劲,扑面而来的那股力量,他们也不见得能看得特别懂,国内观众有好多人看不懂,他们也一样,但是他们觉得那不重要。

他觉得那个意思上的懂,不如他从精神层面上受到的感染,让他好像觉得生活可能还应该有另外的一个层面,然后这帮人经历了什么,他们才有这样的一个力量,然后在现场产生了这种碰撞,让他们想到了很多自己的一些事儿,生活未来什么一些。我觉得不管是在哪儿,我现在和今后做的很多戏剧创作,这都是我关注的和我觉得重要的地方。

《茶馆》谢幕,孟京辉和陈明昊

钱江晚报:你从毕业就跟孟京辉导演开始合作了,一直走到现在,孟导对你影响最深的是什么,或者说说你们俩之间的碰撞。

陈明昊:对,(他)肯定是不可代替的,然后是持续发酵。

(影响)美学上,对戏剧的态度,碰到困难的时候,再坚定一点。人有的时候肯定会产生一些怀疑,比如他做导演,我是旁观的或者说是做演员的一个存在,他肯定比如碰到事他肯定得撑着,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就会相信他,必须得相信他。

所以,当我做导演的时候,我也得去建立这个场。我知道可能有的时候心理上也有一些问题,你就得扛着,把信心给所有的人,这些为你而来的人。你会发现,豁然开朗,其实这是创作的一部分,一个过程,或者说是导演他必须得具备的。

是能力吗?或者,是担当?挺好。所以没有什么当导演的快感,干的事太多,外国导演好像是不是没这么累,我觉得中国的导演这么累,什么都得管,谁谁关系不好了,要去维护;有时候饭不好吃了,我说,吃这个能开心吗?改善改善。自个儿掏钱。我觉得各种都得管。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野心,在导演上。在表演上我还是挺有追求的。但是,我又老是忘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突然有一想法,诶,怎么有一想法,干吧,就干了。干完了以后——怎么这么烦,当时怎么想的,在家歇会不好吗?每次都这样。

钱江晚报:不安、质疑的东西在你身上特别多,现在好像感觉更坚定一些。

陈明昊:坚定中肯定会有不安和怀疑。没有痛苦和眼泪的美,不是真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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