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20丨变成粉色、发出恶臭、可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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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思卓(农健/图)
大河汤汤,沃野千里,人类依水而生。水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爱恋,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乡愁,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度,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反思。
2020年,现代人和水的故事里,我看到农夫山泉的创始人成为亚洲新首富,买纯净水、净化器的话题热度不减。
也看到各种触目惊心的自来水污染新闻:水龙头不仅能流出粉红色的液体,居然还发出垃圾堆的恶臭,有的甚至能被点燃;有人称用自来水洗脸结果被灼伤,有人喝水后头晕、恶心、腹泻、乏力,中毒进了医院。
这些新闻遍布南北,也不乏一线城市。原因匪夷所思,且大多数和管道相关,自来水管被接上了其他的管道——暖气管、天然气管;阀门忘关了或开错了——酸液倒流,污水倒灌。
我追踪报道了其中几个事件,发现它们大多发生在城市边缘或农村地区,房子厂子都建好了,车子票子也有了,而埋在地下的管子,恰恰才是社会发展的里子。
唯一一份详细的事故调查报告
2020年8月底,杭州西湖区湖埠村,我应该是来得最晚的记者。一个月前的7月26日,湖埠村村民家中的自来水恶臭,引发网友热议。
这里虽然叫西湖区,但是位于西湖区的边缘地带,距离西湖风景区还有19公里。湖埠村风景秀丽,挨着西山国家森林公园灵山风景区,离中国美术学院也不远,许多来自上海的客人爱往这儿休闲游玩。
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张叔,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水“臭”了,气味闻了就胸闷,就连搓澡的毛巾也变“黄”了。更尴尬的还有张叔的爱人,她平日给租客做菜煮饭,7月26日做出的饭菜,却散发着一股垃圾味。
第二天,熟悉杭州水务系统的村民就开始怀疑建在村口的垃圾站,看到垃圾站外倒流的水表后更坚定了看法。
7月30日,西湖区政府通报称,事因是村庄附近的易腐垃圾处理站内部违规操作,目前管网水质经检测合格,恢复正常供水。
第一波媒体报道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对于张叔一家和湖埠村约两千名居民来说,还是不敢用自来水,他们在等待事故原因、道歉和赔偿。
我在事发一个月后来到该村,也是为了解决疑惑:事故为什么发生?且发生在杭州这样的大城市?
到了现场,疑惑并没有立刻解开。面对被水泥浇筑封起的管道,没有牌子大门紧闭的垃圾站,我的调查难以推进。巧得是,我到当地的第二天中午,就有村民给我转发了西湖区政府官网的第二份事故报告。
这份近七千字的报告很详尽,由十余个相关单位和专门成立的调查专家组完成,回顾了垃圾站招标、建设、运营以及自来水污染发生的过程,还原了工作人员如何步步失守、违规操作,导致自来水异常。
在2020年我跟踪的自来水污染事件中,这是唯一一份如此详细的报告。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份堪称“模板”的事故报告艰涩难懂,很多技术细节只有业内人士才能明白。
多位村民告诉我,其实在报告发布之前,事发后10天左右,就有水务公司的人给村民现场讲解,污水到底怎么进入自来水管道,还制作了小视频介绍管网的问题。
说实话,我配合着事故报告看视频,也还是云里雾里,只知道一个个“奶酪的孔洞”叠加起来,这桩悲剧就发生了。
对于村民来说,事故的技术细节固然重要,但他们更想知道,为什么垃圾站会建在村口,垃圾站未来会迁走还是会继续运行,喝了污水后身体会受到什么损伤,赔偿和道歉何时能来……
时隔半年多,直到现在,湖埠村的微信群里还在讨论买纯净水、保护水源等话题。加之疫情影响,一些村民的饭店生意和民宿生意,还是没有恢复。我的心也一直被他们的悲欢紧紧揪着,希望他们的生活早日回归正常。
一步错、步步错的事件背后
我常想到“不知火海”这个美丽而神秘的名字。20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熊本县附近水域的水俣病悲剧就发生于此,这里早年间因水产丰富而出名,现在谈起来却是一声悲叹。人们不仅为汞中毒的妇女婴孩而悲,也为公司和政府的拖延和推诿而叹。
很多悲剧发生,都是层层失守。摆在眼前的事实背后,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城市发展脉络的深处,还有秘密等待挖掘。
因此,在湖埠村自来水异常事发一个月后,我还是想去趟杭州。对个人而言,还有个原因是我曾在这个城市度过了中学时光。张叔的女儿和我来自同一所中学,她一直为家乡的自来水污染事件奔走,希望村民的遭遇得到重视,类似的事件不要再发生。
重回杭州,杭州已经和我上学时候的古城气韵很不相同了。尽管萧山机场通往市区的地铁一直未能修通,但一路上的起吊机和脚手架,彰显了这个城市的雄心。
城市中央,西湖风景区还是一片热闹和祥和,湖埠村自来水污染事件并没有那么高的知晓度,我问了许多游人和本地司机,他们有的知道,有的一脸茫然。
我的家乡在海边,生活过的几个城市也都临着河湖,我享受这些河湖带来的美景与宁静,也担心家中的自来水哪一天变成粉色、发出恶臭甚至可被点燃。或许正是这样,即便不是记者,这些危险的水污染事件也能触动我。
调查报告显示,进入村民自来水管的,是易腐垃圾处理站的污水。与上海的干湿分离类似,杭州将垃圾分为易腐垃圾、可回收物等,易腐垃圾主要指的是餐厨垃圾和集贸市场的废弃菜叶等。
我顺着调查报告,一个个的电话打过去,发现埋在地下的自来水,并不只是和自来水管相关,也不只是由水务部门监管。
谁能想到,一步错、步步错的湖埠村自来水事件背后,还跟近年倡导的垃圾分类息息相关。垃圾分类拉长了城市治理的环节和步骤,对每个风险点上的把控要求更加严格,是对精细化管理的考验。
在这条拉长的管理线上,管理水平参差不齐。
湖埠村的垃圾站设备运营公司的注册地为安徽黄山市一个小村镇,2019年5月才成立,实缴资本仅15万。曾在该垃圾站工作的村民告诉我,平时就两三个人驻守在站里,经常臭气熏天。
在杭州,我还走访了多家小型垃圾处理点,都没有闻到非常刺鼻的气味。一个小小的垃圾处理点,折射出的工作是不可想象的繁杂和精细。街道社区人员有的要给老年居民讲解垃圾站原理,化解他们的疑虑;有的要在幼儿园、小学上课,赠送小朋友垃圾站处理后的肥料营养土,帮助他们培育植物和蔬菜。
同时,这些工作人员还要学习各种环保和消防的知识,应对各级部门的检查,才能跟上城市发展的步伐。
“在这个时代,人类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先祖,看不到生存的基本需要,水资源以及其他资源已经变成了人类冷漠态度的牺牲品。”蕾切尔·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一书中写道。
2021年,希望没有自来水污染事件可写。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