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五福,几人能够?云溪谢阿爸占有四福。如今驾鹤且随春风舞

谢阿爸:西归驾鹤舞春风

熊雄

上世纪60年代末,“右派分子”谢国平从浏阳发配回老家陆城,不是在台上接受批评,就是关在房间里写检讨。有时,陆城镇不开批斗会,就被借到邻近公社挨斗。年轻的戴红袖章的伢子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只好在他的名字上作文章:还想平掉我们伟大的祖国啊,一看就是个反动分子,我命令你现在给我把名字改掉。时值国家与阿尔巴尼亚建交,谢爹说:我改名为谢阿尔巴尼亚。对方嫌太长,又改名谢阿尔,谢阿尼,谢阿亚,均称太女性化,最后双方敲定,改名谢阿巴,红卫兵高呼口号:打倒谢阿爸!

今年立春前几日的一个凌晨,这个打而不倒的谢阿爸——谢公平国,终于被岁月打倒,驾鹤西归。

晚辈长长一揖,向谢爹贺喜。

喜从何来?

根据古代“五福”定义,我认真框算,谢老至少占有四福:寿达九十又一岁,为长寿;身体硬朗,内心坦荡,为康宁;以单位为家,一生惩恶扬善,为好德;不拖累亲属朋友,寿终正寝,为善终。

他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离休干部,资历与建区初期领导相同,简历上是副主任科员;他少有积蓄,没有看得见的家产,哪怕一小地基一矮平房;他曾经有妻子女儿,划右派,离婚,回老家陆城,连女儿一张发黄的照片,也无处寻觅。再婚已无后人。平生福报,只差“富贵”二字而已。问世间,几人能够?

祝贺谢爹,再也不用考虑领导的难堪!

在整个云溪区,都知道我们陆城镇机关,有一个“赊人得罪讨人嫌”的谢爹。全区干部都笑话我们”群宿群奸“被谢爹当场拿下。我是当事人之一,有必要在此澄清。那是二十年前,市委四号文件执行期间,六月天酷热难耐,看到纳凉的谢爹搬椅子进了家门,我们几个镇领导,相约溜到会议室吹空调。会议桌上,办公椅上,横七竖八睡了一屋子男人。正在酣睡之际,谢爹粗大的手掌把大门拍得山响:你们几个当领导的,自点觉啊!吹一晚上空调的电,抗旱时可以抽一山塘的水了。我们都只穿很少的一段裤衩,以镇党委或政府领导的身份,从他的腋窝下狼狈地钻出去。

祝贺谢爹,再也不用忌讳居民的漫骂!

镇里在临街面栽植一批绿化的樟树。幼小的树苗,要在热闹的街边成材,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对付风霜刀剑的气候不说,小树苗,要防小孩子的蹂躏。大树,要防讲风水的住户。遇上房前搭棚的,三刀两砍,茂密的枝条瞬间变成一杵秃秃的树干。谢爹像对待自己的儿女样,长年沿街义务巡视。一旦发现哪棵树有了异样,谢爹会找户主理论,惹得急了,户主骂“樟树是你谢平国的崽吔”,甚至嘴仗演变成肉搏战。结局则很老套。城管站的干部一边严肃的处置户主,一边满脸无辜的神情告诉户主:我们本不想得罪人,要怪只能怪谢爹。

祝贺谢爹,再也不会讨包工头的怨恨!

承接镇中学维修业务的包工头,打地坪,无职无权的谢爹,拿一块红砖往坪中一放,对包工头说:必须打这个厚度。

承接镇办公楼渗漏处理的包工头,开价两万零,被砍成六千。承接的人实在算帐不来,脚手架的竹竿,是谢爹带领干部从自己侄女家里砍来的,不收一分钱。

祝贺谢爹,再也不用担心“二流子”的报复!

一辆湖北牌照的车,不小心在大街上撞死一只狗,“轰”地一下围上来一大帮人,开价两千元赔偿金,逼得湖北佬当街下跪,交出仅有的一千六百元,才得以放行。

一千六百元,是当年一般干部五个月的工资。谢爹听说后,以镇人大监督员的身份,坐在派出所举报。有人劝谢爹,出钱的是湖北佬,你举报的可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啊!惹事人的父母,提着烟酒店找谢爹求情。谢爹毫不理会,硬是把带头的人送进看守所,关了足足六个月。

畏惧谢爹的,又何止街上的“二流子”。机关干部听到谢爹的咳嗽声,烤电炉的,赶紧把电炉关灭。离开办公室的,赶紧回头,看电灯是否亮着。否则,就会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你跟电有仇啊?

祝贺谢爹,再也不会招惹棋友的讨厌!

在棋摊,谢爹不是君子,观棋必语,见到劣势的一方,就手指口动的帮忙。他支的招,人家不采纳,他伸过手去取而代之,遇到性急者,棋盘一掀,车马炮满街横行。与人对弈,棋力不够,又极看重输赢,还只许自己悔棋。对手想悔棋,门都没有。把赢来的棋子,死死攥在手里,他天天在墙壁上捶打练功夫,手劲奇大,任谁也夺不走。

后来,镇里来了一年轻干部,谢姓本家,按族谱高他一辈,要谢爹交棋子,谢爹乖乖交了出来,嘴唇小声嘟嚷:真讨嫌!我们发现这一秘密,经常把谢干部喊来,专门对付这个喜欢悔棋的“谢悔爹”。

祝贺谢爹,再也不用顾虑生命的安危!

那个奇冷的冬夜周末,白天吵闹的机关院落一片寂静。我临时有事经过镇办公楼,听到楼上有哼哼唧唧的动静,壮胆爬上楼,闻到臭气冲鼻,循声打开厕所门,看到谢爹趴在地上,胸部浸泡在厕所的脏水里,一只右手,被厕所里的水压紧紧吸住,脸色苍白,声音微弱。我用两手攀住他的肩膀,拔萝卜样把他的手臂从便池里拔了出来,便池壁剐得一条手臂鲜血直流。

后来才知道,一个干部的BP机掉进便池,厕所通道阻死了。干部一下班,各回各家,任办公楼臭味冲天。谢爹照例到办公楼巡视,发现情况,脱掉棉衣毛线衣,伸手就掏。

如果不是我偶然经过,谢爹可能在那天晚上就离开我们了。

祝贺谢爹,再也不用挂念后继无人!

谢爹虽走得匆匆,闻讯赶来的则更加急迫。送行的人群里,没有血脉相承的后代,有帮助过的居民,有代缴过税费的农户,有资助的学生,有养育多年的后人,有近30年来在镇里工作的干部,历任领导。

曾经的田镇长承诺,用自己的工资为谢爹的殡葬费用买单。他还记起那年端午的早晨,为计生对象熬了一个通宵的他,正在洗脸,谢爹推门进来,递给他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他说:20多年后的今天,还能感受那两个鸡蛋的温热。

为谢爹送行的,还有陆城街头,自南而北、两排高大整齐的樟树。谢爹火化的日期,刚好立春。摇曳的枝头,隐约已见鹅黄,转眼又将一层新绿,然后碧绿、墨绿、深青,一派盎然生机。

就让樟树,已经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的樟树,迎风挥舞枝头的叶片,为谢爹送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