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云”返乡记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陈佳慧

从石家庄回到严辉村50多天后,2月21日,范小勤出了一趟远门,以“小马云”的名义——去南京上学,衣食住行都被安排好了,每月还能给爸爸挣5000块。

没几天,范小勤被带回了家。“他还在学习阶段,真是学习的话,我们不会过多干涉。要是炒作的话,我们当地政府肯定是不允许的。”严辉村书记李海阳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在严辉村里,“小马云”比范小勤有名。

村民们知道范小勤,因为他和哥哥范小勇老趁别人不在家,跑进去吃东西。 “他六七岁的时候,村里有人办酒席,他们俩趴在人家桌底下,捡别人吃剩扔地下的骨头吃。”村民黄弈星说。

更多人只知道“小马云”。“ 站这里给你拍个照,唱首歌。”一女子掏出手机对着范小勤的脸猛拍,记不住歌词的他不断重复:“葫芦娃,葫芦娃。”同行的另一中年妇女半蹲,与正在唱歌的他自拍。

“我出去叫小马云,回家叫范小勤和小马云。”范小勤仰着脸,磕磕绊绊地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小马云”回到村里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2月28日,范小勤到严辉小学报道,读四年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干部表示,“他智商遗传他妈妈,坐在四年级的教室里,根本学不到什么,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从一年级开始重新上也可以”。

直播两天吸粉近三万

几树白色的梨花从河山山顶往下散落,红色的桃花在山脚收尾。

在严辉村,村民都知道范小勤家在哪,用手一指,“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走,河山下面就是”。

中间那栋楼房就是范小勤的家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山脚是河山村,住着四五十户人家,以范姓、黄姓为主。

河山村归属严辉村,严辉村有500多户,2500多人。村民经济来源主要靠外出务工,三分之一的村民在邻近的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省份务工。村里一年种两季水稻,外出务工的人家只种一季。下了肥的田垄被白色薄膜覆盖,三月初就可以种烟苗,端午时就能收获,质量一等的烟叶,一斤能卖到10元左右。

严辉村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被群山环绕的严辉村,是被范小勤带火的。

2015年,范小勤因为长得像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而走红,被称为“小马云”。2017年秋天,他被河北老板刘长江接往石家庄就读小学。今年1月5日,范小勤又被送回严辉村,结束了长达三年半的河北“小马总”生活。

回严辉村的50多天里,“小马云”常在村中游荡。春日正好,风温暖轻柔。他双手背在身后,脸晒得乌黑,嘴巴一圈黏着干掉的食物残渍,小小的脚拖着35码的平底鞋,走在水泥路面上,发出“踏踏”的拖地声。

回村后的“小马云”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这几年他基本都在外面,过年时回来不到一个月。早两年回来的时候,没什么人拍他。今年,关注他的人好多。”一位村民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拎上一箱饮料,再提一点饼干,一群自称周边村子的人就掏出手机对准“小马云”:“站这里给你拍个照,你唱一首歌。”范小勤手里拿着一盒饼干问拍视频的人怎么打开,对方不耐烦地说,“等一下!相还没照,怎么给你打开!”

“懂事”的“小马云”开始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唱完还对镜头比了个耶。

这场的闹剧在严辉村很常见,村民见惯不怪,但村干部还是制止了这样的拍摄。“我们要对范小勤负责,私人炒作、直播卖货等,我们肯定不允许的。”严辉村郑姓副书记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有村民不解,“‘小马云’不火了,都被送回家了,拍他有什么意思?”或许,“小马云”还能带流量。

范小勤的表哥黄新龙,是最早拍摄范小勤的照片并上传至网络的那个人。“去年腊月二十八,我带小勤开直播,1万人看,9999个在骂我。骂我炒作,骂我消费他,第三天号都被封了。”被封的不止他的号,“村里好多拍他视频的号,只要点赞数量高的,比如有几万点赞数的号都会被封。”

但不能否认的是,黄新龙的粉丝从400个涨到2.8万个,也就两天时间。

“没人在消费、炒作他。”黄新龙说,别人来拍视频,最起码会拎点东西,给点红包,让对方涨点粉不是很正常嘛。“这也算消费他吗?”

关于网上热议的“小马云”被打抑制生长的激素,范家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凭良心说,我儿子放在他(刘长江)身边,他不可能会害我儿子,因为他帮了我这么多,一楼二楼都是他装修的,照顾小勤的吃穿住行,还有请保姆,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村民在找范小勤腿上的针眼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但范家发没带范小勤到医院检查,“你要是有钱你带去检查。我没有钱,怎么检查?”

黄新龙认为范小勤被打抑制生长的针肯定是假的,“但是他(刘长江)作为监护人,这三年半的时间小勤没有长高,他是不是应该要带去医院做检查,看是不是缺营养或者生长激素。所以他绝对没有做好监护的责任,我们不找他别的,就找这一条。”

李海阳透露,“元宵节后,河北那边会来人带范小勤去医院检查身体,以回应网络上的质疑。”

去南京“读书”

“小马云”被“解雇”了,但依旧有商人看中他的流量。

2月20日,一位追寻流量的南京老板来到严辉村。“范小勤到南京上学,他爸跟着一起去,在那边,他们衣食住行全都安排好了,什么开支都不要,一个月还给他爸5000块钱。”2月21日晚7点,黄新龙在范家发门前说,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家里剩下范小勇、他妈妈和奶奶。这三人安排在亲戚家吃饭,也不需要掏一分钱,就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南京老板是卖手表的,一个表利润五六千,主要是拍抖音涨粉,然后带货卖表。”黄新龙补充,“他昨天(20日)来了,但看到那么多记者在这里采访,晚上就回去了。”

63岁的范家发心动了。“在家里,我管不了小孩,如果有人愿意送小孩去读书,我肯定同意。如果只是给我钱,不让我小勤读书,我是不会同意对方把小勤带走的。”范家发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2月21日晚9点,13岁的范小勤刚躺下准备睡觉,就被范家发叫起来,说带他去买玩具。

14岁的哥哥范小勇知道父亲在哄骗弟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离严辉村十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南京。“他们走的时候还带了衣服,看看是在外面读书好,还是在家里读书好。如果能报名,就在南京念书。”范小勇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当天晚上,黄新龙开车带上叔叔范家发和表弟范小勤出发去南京,当晚歇在南昌。如果一切顺利,隔天下午就能见到那位“南京老板”。

22日上午,永丰县叫停了这趟“南京求学之旅”。

严辉村书记李海阳默许了范小勤的离开。2月26日下午,李海阳对时代周报记者解释,“当晚他们走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一开始他说是去那边看一下学校怎么样,如果真是学习,我们当地政府也不会过多干涉。”

“后来才知道这个‘南京老板’是表行老板,要拿他去炒作什么的,他(范小勤)现在还在学习阶段,炒作的话,我们当地政府是肯定不允许的。”李海阳说,22日上午,永丰县让他叫回范家父子。

“小马云”走不通的路,范小勤得接着走。

22日下午,范家父子回到永丰县石马镇。他们的目的地是50公里外的永丰县残疾人联合会,申请办理残疾人证。经永丰县中医院鉴定,范小勤系二级智力残疾。

“范小勤二级智力残疾,每个月有70块护理补贴和60块生活补贴,总共130块,范小勇三级智力残疾,每个月有60块生活补贴。”永丰县残疾人联合会一位陈姓工作人员表示,“昨天(25日)他们的残疾证就制出来了。”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和美国智力低下协会订立的智力残疾分级标准,二级智力残疾IQ值在20~35或25~40之间,难以达到生活自理,运动、语言发育差。三级智力残疾的IQ值在30~50或40~55之间,部分生活能自理。

“小马云”的家

2月25日,元宵节前一晚,在严辉村“消失”4天的范小勤回来了,跟过去的生活一样——一家有五口人,其中四个没有劳动力,四个智力有问题。

范小勤的智力残疾是遗传了37岁的母亲。有好事者问她“小马云”是谁,她只“嘿嘿”傻笑念叨一句“小马云”,就不再有下文。因智力低下,她只能做简单的家务,生活无法自理。遇上生理期,只会撕下两页用过的作业纸垫着。

范小勤的父亲范家发年轻时被毒蛇咬伤,耽误治疗,右腿从根部截掉,但拄着双拐也能在田埂里快步前行。范小勤奶奶今年87岁,几年前患上老年痴呆,生活难以自理,常坐在门前,或把自己关在卧室,自言自语,说到“兴起”时,音量语速都会提高,像跟人吵架一样。

范小勤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今年三十多岁,智力正常,嫁到十里外的村子,是范家发第一任妻子所生。村民说,范家发第一任老婆姓夏,不到四十岁去世。没人说得清她的死因,有村民说她是羊癫疯犯了,黄新龙说她是喝了毒药。

一家五口住在政府援建的两层楼房里。屋内杂乱,走进门就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很难说清是因为鸡留下的粪便,还是房间长久无人清扫的原因。

范小勇和奶奶住一个房间,另外三个人住一间房。几乎所有物品都堆放地上,范小勇的床上一半堆着纸箱、蛇皮口袋等杂物,另一半的大红床单和被子裹在一起,很难分清。

成为“小马云”后,范小勤对这个家的贡献,都体现在他们的卧室里。

范家发、妻子和范小勤房间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来访者带来的礼物堆放在墙角,5瓶未拆封的食用油,还有几箱牛奶、饮料、饼干,床头边还有三箱礼盒装王老吉,奥特曼、蜡笔、书包等文具玩具堆在床上。二楼还有两个空着的卧室,贴了地砖、粉了白墙,地上还有杂物。

黄弈星对时代周报记者说,范小勤出名前,他们家在村里算是最穷的人家。黄弈星指了指河山脚下一排废弃的房子,“竹子后面的土房子就是他家,别人的老房子不要了,他弟弟买下来给他住。”

因为一点小事,黄弈星家和范家发家曾有过节。“两年前,我们家养的牛没看住,去他家田里吃了一点水稻,牛又不懂事,我们赔了20块钱给他,他嫌少不要,要赔一两百,就起了争执。我们叫村书记来评理,书记说就吃了一点点,最后就赔了20块钱。”

还有村民跳出来说,网上有人说,村里修路是因为“小马云”有名气,这才有人捐款修的。“那明明是我们村民自己筹钱修的,怎么是占了他的便宜。”“村里人跟他们家的关系一般般,没有什么来往。”村里小卖部的老板说。

在村里,范小勤也不算是受欢迎的小孩。看到年轻父母抱着婴儿站在路边,一米二左右高的他想垫脚亲近婴儿,却被年轻父母喝住。

赚了多少钱?

比起范小勤,村民更关心的是“小马云”为范家赚了多少钱。

“他们全靠‘小马云’赚钱,范家发自己在村子里说去年赚了60万,别人送的钱都有四五十万。”村里小卖部老板啧啧地说。

“这几年,三四十万还是搞到了,这个存款在村里属于比较多的了。如果小孩聪明一点的话,就能赚更多钱了。”31岁的黄弈星在广东汕头一家玩具厂打工,一个月工资5000块左右,一年省吃俭用,能带回家三四万。

也有村民不相信“小马云”能赚钱。“他妈妈智力不高,爸爸只有一条腿,60多岁了还能做什么?‘小马云’又不会说话,他哪里能赚钱?”

黄新龙亲眼看到范家因为“小马云”的走红而改善了经济条件。“现在确实改善了很多,最起码来看他的人会带点柴米油盐、衣服和玩具。这几年,二三十万肯定是有的,当地政府、红十字会,还有好多慈善家。2017年的时候,我表叔的电话都接不过,都是资助的。”

范家到底有多少钱,只有范家发知道。2020年,范家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他一共存了8万元,都是范小勤赚来的。

李海阳也无奈,“他家里有多少存款也隐瞒我们。他觉得如果我们知道了他有多少存款,会取消他们家的低保,其实根本不会。这几年他家里确实有了一点钱,十万块钱肯定是有的。除了政府给他代缴的商业医疗险、新农合外,他自己还买了好多商业保险。”

根据《永丰县石马镇严辉村贫困户2020年度收益确认公示表》显示,范家五口人,除了范小勤奶奶,其他四人均吃低保(享受低保福利)。全家全年总收入为46675.7元,人均可支配收入9335.14元,其中全年低保金为16680元,平均每月有1390元。范家已于2014年脱贫。

“该享受的政策我们都给他享受了,‘小马云’出名后,当地的政府、外面的一些企业等都给了资助,目前生活上还可以。”李海阳说。

但黄新龙认为,这些钱并不能真正帮到他家里。“钱再多有什么用,没人帮他洗衣做饭,没人照顾小孩,没人教育小孩。钱再多,他爸只能帮他儿子存着。”

“很多网友不了解真实情况,他们觉得人家拿‘小马云’炒作赚钱,消费他,耽误他上学,要让他回到家里,回到最本真的状态,其实这样反而害了他。”黄新龙解释,“他就是两三岁的智商,没人耽误他,也没人在消费他,人家都是在帮助他,帮助这个家庭。”

黄新龙语速加快,“别人利用课余时间做直播,赚一点钱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看现在,现在谁敢带他出去?谁敢给他开直播?你们媒体不要再关注了,也不要说消费他,一说消费,真的就没有人敢消费了。”

“我弟是大明星”

回村多天,范小勤依然是“小马云”,但在哥哥面前,他永远是“弟弟小勤”。

哥哥范小勇(左一)和弟弟范小勤(右一)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范小勇总是第一时间嗅到来访者的踪迹,然后大声报出弟弟在哪、在做什么,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来访者都是来看弟弟的。

遇上范小勤外出,来访者会谎称是来看他,但他很难相信会有人来看自己,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的向对方确认,“来看我的吗?”“是看我还是看我弟啊?”“你不是看我弟吗?”“还不如看我弟得了”。

“因为我弟是大明星”,范小勇说。

范小勇比范小勤大15个月,在石马镇中学读初一,周五下午回家,周天下午返校。但范小勇不想寄宿,“晚上有人不让我进寝室睡觉”。

范小勇习惯解释。他左眼常揪在一起,像母亲被戳瞎的右眼一样。“我两只眼都睁得开,只是现在太阳很大,我就闭上一只眼,这样就不会被太阳刺瞎了。”

他身上的白色高领毛衣已变成灰黑色,脸上和手上有洗不干净的污渍,一条刚过膝盖的裤子穿在一条黑色长裤外面,裤腿上是已经干掉的泥巴。“我弟早上说我身上有味道,所以再穿一件,但我身上没有味道。”

范小勇还习惯当配角,利用弟弟的“名气”,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弟现在想去买吃的,他还要买玩具。”站一旁的范小勤口齿不清地重复“我要买吃的,还要买玩具”。

范小勇想要的东西还有一只白色小狗。“以前有一只黑色的狗,带它去街上,突然一下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可能是跟别人走了。”范小勇说,那是弟弟去南京之前想要的,“过几天他回来看不到狗的话,他会生气的”。

他还是宠着弟弟的。

那些来拍视频的人,有的是为了嘲笑弟弟不识数。他就掏出两百元现金,拿着其中一张问弟弟,“这是几块钱?”

范小勤张口答:“一百元。”

“聪明!那一百加一百等于几百?”范小勇又问。

范小勤答:“二十百”,哥哥接着问了几遍,还是答错。

“两百,记住了!”范小勇提醒弟弟,又接着“求”记者:“千万别跟我爸说我有钱,如果他知道的话,会骂人打人的,还会把钱全部要走。这一百用来买玩具,剩下的一百块钱留着开学时用,买一点学习用的本子和笔。”

一天时间,这一百块钱只剩下四分之一,其他的钱都变成了奥特卡牌、积木、给弟弟买的玩具飞机,拴狗的项圈和铁链,一副眼镜,以及两条草鱼。

哥俩去“养鱼基地”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摄

范小勤会跟着哥哥去“养鱼基地”,只有哥俩知道,在三四米深的沟涧里,一汪水流缓慢的洼地就是兄弟俩的鱼塘,四脚蛇是常客,两岸干枯的茅草和芦苇是天然的遮蔽物,很难被人发现。

范小勇买的两条草鱼就放在这水坑里,“先养大,明年再吃”。水坑里一条约两斤重草鱼,一条红色锦鲤,一只范小勤养的乌龟,还有几条叫不上名的小鱼。

在哥哥面前,范小勤还是范小勤。

范小勤行动迟缓,不会跑,范小勇就让弟弟走在前面,“他像乌龟那样慢慢地走,太慢了,让他走在前面。如果我走在前面,那他天黑都不能到家。”

也有范小勇顾不到的时候。2月21日中午,吃完午饭的范小勤和同村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在家附近的小河抓螃蟹,三四米水深。两个男孩被闻讯赶来的大人呵斥,不许他们跟范小勤玩,只留下他一个人从河底往上爬。

河道很陡,范小勤趴在坡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大叫“救救我”,被路过的另一村民“救”了上来。被村民夹在胳膊下的“小马云”咯咯直笑,手里拿着装在矿泉水瓶里的小螃蟹。“像小猪仔一样,四五十斤,肚子好大”,“救”他上来的村民说道。

哥哥羡慕范小勤,想像弟弟一样“火”起来。但他不知道,那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海阳、黄弈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