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史记|南京的六朝“都市圈”

近日,南京都市圈规划获国家批复的消息传遍了朋友圈。这个规划由来已久,20年间,从包含6座城市到8座城市再到形成“8+2”格局,现有成员南京、扬州、镇江、淮安、芜湖、滁州、马鞍山、宣城以及常州的溧阳市和金坛区。
作为一座古城,南京其实不光现在有都市圈,在古代也有其独特的“都市圈”。本期“史说”邀请到《“都城圈”与“都城圈社会”研究文集:以六朝建康为中心》一书编者、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学锋,为我们讲述南京在六朝时期的“都市圈”往事。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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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圈”与“都城圈社会”研究文集:以六朝建康为中心》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1月第一版
记者:日前获批的南京都市圈规划是“8+2”格局。古代,也有“都市圈”吗?
张学锋:现代社会,有高铁,有航空,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给任何一座城市提供其需要的物资,但是在传统社会,交通不便,能够使得一座城市正常运作的最小空间范围,我们把它叫做“圈”。离开了这个圈内的卫星城市,这个中心城市的生存就会出现困难。这是“都市圈”或“都城圈”的基本含义。这个概念是由日本考古专家首先提出来的。目前关于它的内涵和定义,学界还在讨论之中。
中国传统社会,我们把有人聚居的地方叫做聚落。都城是全国最大的聚落,从都城到下面的地方中心聚落,只要有人类存在,社会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以后,由于经济交流的需要,都会存在“都市圈”,大小不同而已。跟都城有关的历史文献资料相对比较多,研究比较好展开。都城之外的城市,虽然也在发展过程中形成各自的“都市圈”,但相关资料比较少。
至于南京,自孙吴建都此地后,作为南部中国的都城,长达400年之久,它的“都市圈”资料相对比较丰富。
南京市区这个地方,至少在6000年前就有人类居住了。在孙吴建都前,已经形成了一些小型聚落。但它真正发展、崛起,还是要到孙吴建都以后。
当时长江的江面有十余公里,在江面上行走的船只或者横渡过来的船只,在长江岸边很难停下来,一定要进入支流,风浪小了才可以停靠。而南京正处于长江下游最大的支流秦淮河跟长江交汇之处。战略地位很重要,所以孙吴建都,才会选中这里。
孙吴建业城的选址,起初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似乎没有考虑到军粮、物资等经济因素。一旦定都之后,这些问题都要去一一解决。在解决的过程中,便形成了一个能够维持这座新兴城市正常运作的空间范围,也就是说,它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都市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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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建康城示意图
图片来源《“都城圈”与“都城圈社会”研究文集:以六朝建康为中心》
记者:目前获批的南京都市圈是“8+2”格局,那么,历史上,在南京这座新兴城市崛起的过程中,都有哪些城市加入“都市圈”?
张学锋:孙吴建都南京以后,因为经济和军事的原因,周边不少城邑慢慢融入南京“都市圈”。目前获批的“8+2”城市,在六朝时期,除了淮安外,基本都加入了南京“都市圈”。
今南京市区及周边地区这个地方实在太小,能发展大规模生产的空间非常有限,以其自身能力无法维持一座城市的正常运转。孙吴建都后马上面临的便是物资匮乏问题。
因为孙权是吴郡人,非常了解以吴郡为中心的太湖平原及杭州湾地区的富庶,所以他就要开凿人工运河,把太湖平原的粮食物资运送过来。
当时太湖平原有三座大城市,一个叫做苏州(一个是吴郡,即今天的苏州);一个叫做会稽(一个是会稽,即今天的绍兴),就是今天的绍兴;还有一个是后来从吴郡分出来的叫吴兴郡,就是后来的湖州。只有把“三吴”的粮食物资运到都城建业,才能够将南京这座新兴城市维持下去。
这是经济方面。在军事上,孙权一开始政治中心在苏州,后来为了跟长江中游对抗、联合,把都城迁到了京口(即今天的镇江市区),之后才迁至南京。六朝形成以后,南北之间的对抗在所难免,但400年间,因有长江天堑阻隔,南北之间的直接战争并不多。
对南京来说,真正的威胁来自长江中游。建康朝廷若想控制长江中游,尤其是控制武昌、襄阳,包括上游的荆州一带,必须得有强有力的军队在那里把守。但是那个时候国家掌握的军队只有都城的近卫军。其他军队都掌握在将领手中。比如说周瑜,周瑜的士兵不属于国家,而是属于周家;再比如,孙坚被打死以后,孙家的士兵一时群龙无首,暂由袁术代管。当孙策长大后,他就到淮南,也就是今天的寿春,向袁术要回自家的士兵。
在当时,若一个将领带着士兵到了长江中游去的话,那对都城建康来说,就是一个威胁,这是都城的一颗定时炸弹。
为了防止上游的敌人突然之间举兵南下,建康朝廷要在长江沿线设立好几个据点,来加以阻挡。那么离南京最近的据点就是姑孰(今马鞍山)。在姑孰的江边上就是李白诗中所写的天门山。天门山东西“梁山”,中间很窄,两边峭壁,是一处天险之地,这是保护建康的最后一道屏障。
所以从军事角度出发,姑孰(马鞍山)在六朝时期就已加入了南京的“都市圈”。而天门山在今天的马鞍山和芜湖的交界处,从姑孰这个大范围来看,当时芜湖已身处南京“都市圈”了。
再说京口,作为孙吴早期的都城,它基本上是和南京一同发展起来的。当时局势混乱,从北方南逃过来大量侨民,建康朝廷便把他们组织起来,编为一支军队,叫北府军。北府军的驻扎地便在京口。
但是后来发现北方有长江天堑,东方也并没有军事威胁,这个时候,京口便渐渐内陆化,南京的都市圈便扩展到了宁镇地区。广陵即今扬州虽在长江北岸,但在六朝时,它和江南的京口基本上是合二为一的关系。京口设南徐州,广陵设南兖州,而两州的刺史常由一人同时担任。所以扬州在六朝时也进入了南京的“都市圈”。而太湖平原则成为南京的大后方。
这么数下来,如今的“8+2”格局中,唯一不在六朝南京“都市圈”的只有淮安,毕竟地理位置相对较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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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附近图
图片来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记者:《“都城圈”与“都城圈社会”研究文集:以六朝建康为中心》一书中,也收录了您的一篇文章,《六朝建康“都城圈”的东方——以破冈渎的探讨为中心》。
张学锋:六朝时,南京是政治中心,三吴地区是经济中心,如果用交通线把政治中心跟经济中心连接起来,政治中心的经济不足问题就可以解决。孙权开凿破冈渎,就是为了沟通南京与太湖流域、杭州湾地区,为了让“三吴”地区给南京提供物资支持。
尽管两汉以来,建康东部弧形地带的土地开发也获得了一定的发展,孙吴时湖熟、江乘、溧阳、姑熟等地也开展了屯田,但单凭“近东”来解决政治、军事中心的粮食物资问题,显然不可能。建康之所以成为形胜之地,关键在于它能“东集吴会之粟”,没有东郡三吴的粮食物资,建康无疑是一座死城。
而当时长江水运凶险,内河船进入长江,并不安全。这个时候就需要开凿人工运河。走内陆河要比长江要安全很多。
当然,“都市圈”卫星城市对南京的支持是多方面的。但在史书上,因为司空见惯,却反而没有任何记载。这只能靠考古发掘。比如说,我们从南京六朝古墓中发现一些青瓷器随葬品,经过比对,跟今浙江的瓷器窑遗址发现的残片是相同的,就就证明六朝时期南京居民使用的瓷器绝大部分来自会稽郡。那么它是怎么从浙江运过来的呢?正是通过破冈渎这条水路。
可以说,破冈渎是六朝时期维系都城建康的生命线。
南京作为400年来的都城,在北方统一政权来看是非常忌讳的。所以隋朝平了陈朝的时候,要把建康城摧毁了,把社会的上层全部带到洛阳,破冈渎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记者:您刚刚提到了“近东”,在您的文章中,也提到了“近东”、“中东”和“远东”这些概念。
张学锋:这是以南京为中心对其“都市圈”按地理远近进行划分的一种方式。六朝时期,南京若想发展,西部和北部都有长江天堑隔绝,只能把目光伸向富庶的东方。
正如我在《六朝建康“都城圈”的东方——以破冈渎的探讨为中心》中所写,远方的船只,由破冈渎自东而来,到方山埭这个地方便意味着到达都下了,在方山埭弃船登岸,北行不久便到达倪塘,自此一路向西便可达都城建康。这条路也是东来商旅通往都城的主干道。在战争年代,这也是敌人入侵建康的交通要道。如此一来,以方山埭这以交通枢纽为中心,两汉以来形成的东部弧形地带就成了建康都市圈的东方。这也就是建康都市圈的“近东”。他在保卫建康都城安全方面有其一定地位,但在经济上,它狭窄的空间和相对滞后的开发程度无法满足都城的用度需求;而太湖平原上的三吴地区可视为“中东”,其重要性前面我们已经谈及,它是“百度所资”的“根本”所在;而由“中东”最东的会稽郡连接起来的东部沿海及海外地区,可以说是建康都市圈的“远东”。
会稽郡是先秦秦汉时期于越人活动的中心区域,历史上有不少越人迁往海外,这部分越人被称为“外越”。早在公元前五六世纪,从中国大陆通往海外的各航路都已形成,迁往海外的越人也时不时回到故土从事贸易。文物研究虽然无法为我们描绘当时海外贸易的全景,但完全能够让我们窥斑见豹。韩国汉城风纳洞土城、梦村土城等一直都出土过很多中国六朝陶瓷器,其中主要有孙吴、西晋时期的钱纹釉陶器和东晋以后的青瓷器。另外,日本列岛发现许多铜镜,其图纹和镜铭也都显示当地与孙吴之间的交往。
六朝历代政府财税中,交易税的收入占比很高。“远东”地区除了可以将海外珍奇奢侈品调动到身处内陆的都城建康之外,还可以征收交易税。来自“远东”的物品,经破冈渎,运送至方山埭时,还要再次征税。可以说,“远东”为建康都市圈提供了更加丰富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