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3·30”,凉山没有火灾

2021年1月,西昌市安哈镇蔡家沟水库大坝下,以往火灾中被烧毁的枯木从山上被运下来,暂时堆放于此。(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图)

2021年的“3·30”,凉山州没有火灾。

跟防火工作有关的人这天稍稍松了口气。这包括一小半州县机关公务员——2021年3月29日,全州对重点乡镇提级执行红色预警,要求“每个山头都有干部协助开展巡山、每个坟头都有干部进行监管”。

按照部署,在上半年防火期,凉山州每个机关单位都分到了督导任务,市场监督局、发改委这些与森林消防不沾边的部门,也被分配到督导区域,需要派人到划定区域检查和巡防。一旦督导区域的预警等级上升为橙色,督导单位三分之一的人力需要下沉到一线。

这样的高度警戒,在于过去两年,同在3月30日这天,凉山州均发生造成严重防火人员伤亡的特大森林火灾,让“3·30”成为凉山州的一道“魔咒”。

据新华社报道,2020年西昌“3·30”森林火灾发生后,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作出重要批示,郑重告诫“不能屡屡重蹈覆辙”,并亲自确定国务院督导组工作方案——多年来缺人、缺钱、缺装备的森林防火,上升为凉山州的“头等大事”。

2020年5月,国务院有史以来第一次派出森林草原防灭火专项整治督导组进驻四川,开展为期一年的专项督导。“3·30”这个日子,在四川省被设立为森林草原防灭火警示日。

2021年3月13日,凉山州冕宁县发现森林火情,幸而损失不大。“3·30”有惊无险度过,而凉山漫长的防火期,才过完中场。

机构改革落地加速

西昌市安哈镇一处山垭,四年来,岗哨员马伊慧每天守在这里。登记进出山林的人员,观察片区内火情,在防火期里,每月有一千元补贴。

往年来查岗的多是乡镇干部,最近几个月不一样,她光是州长就碰见两回,还有些来督导的局长、主任,她叫不上来名字。

火造成的伤害需要漫长时间来愈合,一年后的山头,还有着火留下的焦黑痕迹。

2021年1月下旬,安哈镇蔡家沟水库大坝下堆了一溜焦黑的火烧木,相对完整的木头有碗口粗,更多的烧成了炭,只有玉米棒粗。

枯木是从山上运下来的,水库东侧如今新开了防火通道。这条路线,约摸正是2020年3月30日深夜,宁南县扑火队上山扑火的路线。他们行进途中遭遇风向突变,回撤途中遭遇飞火阻断退路,19人遇难。

2021年1月,西昌市安哈镇蔡家沟水库东侧新开的防火通道。据《凉山日报》报道,截至2020年10月底,(该州)新建成防火通道10723公里、摩托车防火通道6554公里、隔离带18016公里。(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图)

一年后的2021年3月30日,宁南县为当中的18名牺牲队员举行悼念活动,据界面新闻报道,18人在2020年6月被追认为烈士。

关于这场“3·30”大火,在2020年12月21日公布的调查报告中作了详细还原。报告显示,宁南扑火队撤退途中,队长何贵银指挥队员就地烧出一片过火地避险,但因枯草深密且倒伏的朽木较多,避险未能奏效,队伍被火围困。

枯草和朽木是常见的林下可燃物,凉山州据此在全州范围内开展计划烧除,降低可燃物载量。文件要求在2020年12月30日前完成烧除,时值年底,西昌周边多个乡镇集中烧除,导致西昌空气在12月28日出现了罕见的极度污染,PM2.5指数一度达到876μg/m3。

2020年底,四川省纪委监委在事故调查的基础上,对涉事的25名党员领导干部和公职人员追责问责,其中西昌市一级被问责的领导干部最多,追责也最重。

“西昌这把火问责了这么多干部,大家都有心理阴影了,在今年的督导防火期内只做事,少说话,免得又来一把火打了自己的脸。”2021年1月中旬,西昌市一位分管森林消防工作的主要领导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请求。

2021年1月21日下午,林草局一楼的展板上,原局长杨正平的照片刚被撤下,留下一格空白,前述调查报告中,四川省纪委监委建议对其免职。

办公楼内身着迷彩服的人行色匆匆,他们大多去往五楼——那是新成立的西昌市森林草原防灭火指挥部,简称“森防指”。

从机构设置来说,西昌市森防指办公室目前已设在西昌市应急管理局,但新的办公地点还没装修好,暂时仍借用林草局的场地。

改革指挥体系是西昌灾后改进的关键举措。2020年4月9日,应急管理部在对四川省和凉山州的约谈中要求,要按照“上下基本对应”的机构改革精神,抓紧建立健全各级森林草原防灭火指挥机构,完善组织体系,充实指挥机构,加强基础能力建设。

2018年3月国务院机构改革后,国家层面已将原属国家林业局的森林防火职责和国家森林防火指挥部的职责整合纳入新组建的应急管理部,但各地的改革进度仍参差。

2019年“3·30”木里大火发生后,木里县林草局副局长刘兴林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机构改革后,我们只是预防、宣传和预警,扑火的组织等应该属于应急局了。但目前还在机构改革,职责划分这块,县上不可能马上(转变),防火季结束后可能会调整。”但在木里县2020年下发的预案中,指挥部办公室仍设在木里县林草局。

同样地,在2020年3月12日印发的《西昌市处置森林草原火灾应急预案》中,森防指办公室也设在西昌市林草局,并被委以总协调的职责。指挥长是分管副市长,林草局局长任常务副指挥长,应急管理局、公安局等负责人任副指挥长。

在调查报告中,西昌市2020年的这份预案被认为“操作性不强,对森林火灾扑救有关工作分组涉及多个部门的,未明确牵头单位,联动机制不健全”。

一位西昌市林草局人士透露,扑救工作组包括人武部、林草局、应急局和森林消防西昌大队,但当时各家单位都觉得自己无法承担牵头职能。

2021年新版的西昌市预案则明确,抢险救援组由西昌市应急管理局牵头,明确了在启动响应时,由西昌森林消防大队大队长赵先忠担任组长。

“到底有没有预案?”

西昌市森防指的楼道上,醒目地挂着四个“问句”——“到底有没有预案?专业灭火力量够不够?有没有灭火的大飞机?有没有防火道隔离带?”

这是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就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提出的问题,被称为“四问”。据西昌市政府官方公众号西昌发布报道,2020年12月26日,西昌市委书记马辉到乡镇督导检查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时指出,全市上下要坚定将习近平总书记重要指示批示、“四问”重要要求和“不能屡屡重蹈覆辙”的郑重告诫贯穿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全过程。

前述调查报告查明的事实显示,大火早期的扑救流程并未按照预案展开,并出现令人吃惊的混乱。以指挥体系来说,出现了市领导指令矛盾的情况。

2020年3月30日17:50,西昌市长马廷贵宣布启动三级响应,并组建火情处置组,由市委常委刘光宇负责,副市长鲍新国和林草局长杨正平协助。半个小时后,时任西昌市委书记李俊决定成立前线指挥部,由刘光宇负责经久方向的火情,鲍新国等人协助。

按照预案,鲍新国原本是森防指指挥长,杨正平是常务副指挥长,但火情紧急之下,书记、市长介入指挥,两人的工作陷入尴尬——调查报告显示:3月30日21:00至23:00,鲍新国和杨正平对整个火场进行长达两个小时的观察,其间未作出工作安排、进行汇报或提出建议。

最终,鲍新国因指挥长作用发挥不够、未按规定及时启动应急预案、履职不到位等原因,受到了撤销党内职务和政务撤职处分。

在2021年新版预案中,明确了森防指由市委书记、市长担任指挥长,常务副指挥长由市委、市政府分管领导担任。尤其在扑救指挥章节中,提出由行政指挥和专业指挥相结合的原则,由党政领导担任指挥长,重视发挥专家作用,有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参与灭火的,由其最高指挥员担任副指挥长。

新版预案不仅明确了指挥体系,甚至整本重写。

上述林草局人士介绍,原先西昌市的森林防火预案都是在省州上级预案出台后,稍作改动就能印发,但新版预案从2020年6月开始组织编写。

新预案编写时没有以上级预案作模版,不少章节更像是一部操作手册,例如对9个火险高发片区制定了详细的调度计划,具体到某个村着火,分批次应该调集哪一队灭火力量。

“设计调度计划的想法在林草系统说了很多年,但因为部门协调的原因一直没有落实,这回设计出来,各乡镇都舒了一口气,感觉有了靠得住的队伍。”上述林草局人士说。

某种程度上,两场“3·30”大火反推了整个森林防火体系的变革。2020年12月24日,国家森林草原防灭火指挥部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彭小国在国新办发布会上表示,在《国家森林草原火灾应急预案》编制过程中,深刻汲取了“3·30”事件教训,强调任何时候都要把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并上升到最高原则,对相关工作进行了系统规范和强化。在组织指挥的关键环节上,突出专业指挥、防止盲目决策。

打火队“改制”

成立34年的西昌市专业扑火队,在2020年来了一批久违的年轻队员,并将第一次全年全员运转。

这是西昌市最便于调度的专业扑火力量。2020年之前,按照惯例,凉山州的专业扑火队只在为期半年的防火期驻防,其余半年,几位中队长拿一半的薪水留守,其余队员则需自谋生路。

在这样的条件下,扑火队配置难免尴尬——2017年,这支队伍还有56名队员,到了2020年,只招到25名队员,平均年龄接近35岁,蹩脚的器具、高强度高风险的工作和低廉的薪水,都使得扑火队“招工难”。2020年4月的采访中,刚从火场下来的大营中队中队长朱哈拉曾向南方周末记者详述队伍的窘境。

41岁的朱哈拉18岁就加入专业扑火队,二十多年里,他也因没有社保而心生退意——扑火队员的工作最多干到五十岁,不少队员都要提前谋划退路:一些年轻队员考入改制后的森林消防队伍,年纪大一些的队员则想换一份薪水高一些的工作。

2020年,朱哈拉作为中队长领到的薪水是3200元,而根据2021年的招聘信息,他的薪水能涨到4130元,同时有了他渴望的养老保险——为此他每月需缴纳320元的保险金。而在防火期外的半年,他的薪水只会调降10%,而不是原先的减半。

普通队员也能领到3930元薪水了,全年发放,非防火期调降10%,参照西昌市临聘人员标准购买养老保险。

相较前一年,打火队员的薪水约上调1000元/月,加上社保和全年驻防,西昌市每年需为此多支付1080万元左右的开支。因此,在2020年西昌市的预算中,森林消防事务由年初的预算1000万调增至1700万元。

西昌打火队员的待遇在全州位居前列——在火灾中遭遇重创的宁南县也加强了对扑火队的后勤保障工作,金额从原来的1500元增加到了2100元。

2021年1月,西昌市专业扑火队太和大队,队员结束了以水灭火训练,回到营地,整理水带。(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图)

调涨的薪水和加购的社保吸引来大量报名者,在仅两天的报名时间里,超过600名应聘者报考西昌市300个扑火队员的岗位。

网约车司机杨书吉,是在2020年10月15日下午,从司机群中听说招聘信息的——疫情之年,客运生意惨淡,杨书吉接连好几个月的营业额甚至不够付车租,司机们各谋出路,几个年轻人相约应聘扑火队。

最终只有杨书吉通过了测试,其他司机都被卡在了体测——35岁以下的应聘者需要在4分25秒内跑完1000米,常年驾车的司机很难达到这一标准。

“除了薪水,打火队设备的更新也让我安心。”杨书吉从未扑救过森林火灾,也对连续两年造成人员伤亡的大火心有余悸。

应急管理部在2020年4月的约谈中强调:要始终坚持安全第一的思想,把人民群众和扑火救援人员生命安全放在首位,加强专业力量和装备设施建设,切实提高保障安全的能力和水平。

为此,西昌市投入3351万元用于队伍装备,为市扑火队和各乡镇队伍配备消防车、水泵、风力灭火机。

开支大头的消防车由对口扶贫凉山州的广东佛山市捐赠。“3·30”大火后,佛山市向凉山州划拨了3000万元抢险救灾资金,用这笔资金,凉山州采购了100辆森林消防灭火车和应急指挥车,西昌市专业扑火队分到其中的七辆。

2021年1月24日,南方周末记者在打火队营地内看到,风力灭火机、水泵和油锯都更新为雅马哈牌的新装备,在电商平台上,这款风力灭火机售价为800-1000元,而在过去多年,这支队伍甚至难以配齐性能可靠的灭火机。

“以水灭火”

指挥体系、应急预案、人员装备之外,森林防火最后一个环节,是基础设施。

2020年5月10日,国务院督导组进驻西昌。督导组特别强调加强基础设施建设,重申“以水灭火”在森林消防中的主要作用。

“凉山州位于高原山地,山大沟深,过去我们认为这种自然条件不适合建设防灭火通道,以凉山州的财力也难以建设消防水管。”西昌市一位林业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督导组明确要求克服一切困难建设基础设施。

实际上,当地早前就编制过消防通道规划,工程因而进展神速。《凉山日报》报道称,截至2020年10月底,(该州)共统筹使用资金8.68亿元,新建成防火通道10723公里、摩托车防火通道6554公里、隔离带18016公里、蓄水池1.6万口、停机坪5处、瞭望点145个、营房1.2万平方米、物资储备库2180平方米、监控系统21套。

其中西昌市在两个月内就投资9700万元,新建了防火通道60公里、1500立方的蓄水池9口、山坪塘3座,从林区迁出农户220户。

新建的防火通道宽度在3-20米不等,最窄处也能通过一辆皮卡车。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通道环绕在高山悬崖之间,由挖掘机开挖土方而成,每隔数百米就在路边设有蓄水池,大小在5-10立方米之间,日常以自然补给和人工装灌相结合,确保发生火灾时能取水灭火,这被称为“路带水”工程。

2021年1月,西昌市安哈镇,“路带水”工程建设现场。两个月里,西昌市投资9700万元,新建了防火通道60公里、1500立方的蓄水池9口、山坪塘3座,从林区迁出农户220户。(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图)

在此之前,凉山州的森林灭火力量中,只有整编300人的凉山森林消防支队配备有水泵和水管,其他地方扑火力量均不具备以水灭火的工具。

大规模基础建设也令地方财政承压。西昌市2020年调整后预算显示,灾害防治及应急管理由年初的8641万元调整为18298万元,调增9657万元。主要用于2020年森林草原防灭火通道建设项目、泸山“3·30”火灾次生灾害防御抢险救灾应急工程资金、森林防火专项经费等。

2021年起,森林防火专项经费作为专项列入凉山州各地的预算中,西昌市林草局的预算中也首次详细罗列了森林防火的各项开支——防灭火基础设施4160万元,1256名岗哨员工资628万元,防火检查站值守人员工资322万元,预防、宣传和扑救经费600万元,300名专业扑火队员工资及五险1239.84万元,整修打火队营房100万元。总计7049万元,占该局2021年总预算的三分之一。

与之形成对照的是,2020年1-10月,西昌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为645286万元,同比下降了17.18%。该市财政局的一份报告中写道:“疫情防控、复工复产、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及泸山灾后恢复等财政投入较大,财政收支矛盾异常突出,后期财政平稳运行面临很大考验。”

“凉山州这两年是举全州之力来搞森林防灭火,这项工作投入成本高昂,后期维护同样昂贵,凉山州可能要习惯于每年拿出十分之一的财力来做这项工作。”上述凉山州林业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