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文:“里耶”地名考证

里耶位于武陵山腹地湖南省龙山县最南端的酉水河北岸,与酉水河南岸保靖县清水坪隔河相望,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四大古镇之一里耶镇的治所。2002年,里耶古城出土3万多枚秦简牍,举世闻名,引起人们对“里耶”的关注。

一、“里耶”历史考

里耶是一个古老的土家语地名,“里耶”是土家语的汉字记音。“里耶”之名肯定与土家族先民在里耶的活动密切相关。《湘西古文化钩沉》(柴焕波著)认为湘西“土家族源于古代的濮人”“战国秦汉时期,楚人、巴人、汉人等先后进入湘西,与土著濮人杂居。”“在唐宋以后相对稳定的数百年间形成的”“一个复合民族”。根据考古发现,里耶盆地在旧石器时代晚期、新石器时代、商周时代都有人类繁衍生息,春秋时期就有少数民族生活在里耶古城遗址区域内,是土家族的发祥地。由此推断,“里耶”之名应诞生于土家族先民——“古代濮人”来到里耶盆地繁衍生息的商周时代或春秋时期。但由于土家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所以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里耶”之名在史料中没有记载。

战国中晚期,楚国为防秦国从西边进攻,加强了西部边境与巴交界处的军事力量,在武陵山复地里耶盆地酉水河北岸筑城,里耶古城成为楚国黔中郡的边陲军事城堡。在战国晚期,秦楚在此反复争夺,直到秦统一。

秦代,里耶叫做迁陵,是秦洞庭郡迁陵县县城所在地,迁陵县下辖都乡、贰春乡、启陵乡,是秦王朝向西南地区发展的前线军事据点(《张春龙:里耶古城的出土秦简传递了哪些信息?》)。

西汉时期,里耶城被毁坏,迁陵县治所迁保靖县境内四方城,酉水河南岸的魏家寨古城是当时里耶盆地中心。东汉时期,距里耶古城2公里酉水河北岸的大板古城是当时里耶盆地中心。三国、梁、陈、隋、唐、五代、宋、元时代,考古和史料中没有发现“里耶”之名。

明代,里耶称“李耶”,叫做“李耶寨”。《处理永顺酉阳土司争地仇杀安残稿》:初三日诣鲁碧潭至永顺地方李耶寨唤集永顺舍把彭良德等审明地界(《明清史料辛编(上册)》P374)。《为调处永宁酉阳二司因争鲁碧潭等地争执问题的题稿》:又诣永宁(应为永顺)李耶寨唤集永司舍把黄裳彭永翘等审问据称鲁碧潭管业多年必不以寸土让人惟椒园等久已荒芜两不招种以为闲田(《中国明朝档案总汇(101卷)》P445)。这是“李耶”在官方文书中的最早记载。

用“里耶”之名在清代。现存于永顺老司城的彭弘海德政碑阴面有记载。清康熙五十二年二月,永顺宣慰司下辖的三州六洞58旗土官头目到永顺老司城为宣慰使彭弘海立德政碑,德政碑的阴面记载了参与立碑的三州六洞各寨的寨名和土官头目名字,其中有“比耳、里耶:彭永禄、彭永忠、彭志禄、彭永贵、张朝庆、张启朝、田志清、向志高、彭相、彭□乾、彭承爵、向守爵、吴朝贵、彭真、田有丰、吴成贵、张楚延、杨明海”的记载。这里的“比耳、里耶”是指永顺宣慰司下辖的比耳、里耶,“彭永禄”名字在里耶镇长春村彭氏祖坟墓碑上有记载。这是“里耶”的最早记载。

清雍正七年改土归流后,龙山县里耶称“里耶市”,保靖县里耶称“里耶”。《龙山县志》(清光绪):“三甲里县南二百里”下辖“树木峒、比耳场、里耶市、长潭市、卡把湖、梓木溪、岩冲、湾塘、六湖、桃竹溪、老虎溪、细落坪、把子坪、麦洞溪、水坝、新寨、半坡、曹家坡、尚家寨、下寨、吴家溪、鲁碧潭、巴子坪、杉树平”。《保靖县志》(清同治):“十二都在县西,抵秀山县界,西抵龙山县界”下辖“张家坝、里外城、里耶、中马头、鲁碧潭、毛坝、沙刀沟、岩脚里、张家沟、左家洞、落里平、上新寨、中新寨、下新寨、杉柱、他砂、毛鸡著、他主、水田坝、送亲湖、比耳、白蜡坪、他步洞、送亲岩、车马畸、马连洞、手扒洞”。

在清代也有将“里耶”记为“里爷”“李叶”的。如《苗防备览》(严如煜著,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标注:“此处与保靖里爷交界至县城二百二十里”。《酉阳州志》(清乾隆 邵陆编篡):其(指秀山县)界东二百里抵湖广之保靖县李叶”。但从清代起,“里耶”之名一直沿用至今。

二、“里耶”含义考

每一个地名都有其特定的含义,里耶的含义是什么?《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叶德书、向熙勤著)没有对“里耶”之名进行考订。《湘西文化大辞典》认为土家语“里”即汉语“土”或“地”, 土家语“耶”是汉语“拖”,“里耶”就是“拖土”的意思。《土家语研究及实录·土家语地名考》(彭勃著)认为土家语“里耶”的“里”指“老虎”,“耶”汉语意即“躲”, 土家语“里耶”即汉语“躲老虎”。《开天辟地的里耶》(贾绍兴、贾振华著)认为“里耶”与邻近“麦茶”原本是指一个地方,“里耶”应该叫“麦茶里耶”,土家语“里耶”即“辟地”, 土家语“麦茶”即“开天”, 土家语“麦茶里耶” 即“开天辟地”。《土家族简史》:土家语地名“墨岔”是开天的意思,“里耶”是辟地的意思,就是说这些地方是土著居民最早开辟的。《里耶镇志》:“里耶”系土家语,即开垦、拓土之意,因土家族先民由渔猎转为农耕牧垦殖,以人力拖犁耕地而得名。《“里耶”之辩证》(张伟权著)从民族语言音韵学和语言文字学的角度,对“里耶”的含义进行了科学论证,认为土家语“里”即汉语“土”或“地”, 土家语“耶”是一个多义词,因声调不同含义不同。土家语耶(ye53)有四个汉语含义,一是“拖”或“拉”的意思;二是“躲”的意思;三是“到”的意思;四是“剥”或“剐”的意思。土家语耶(ye21)也有四个汉语含义,一是“财富”的意思;二是“饭”的意思;三是“神”的意思;四是“荒芜”的意思。“里耶”的“耶”不读耶(ye53)应读“耶(ye21)”,取“荒芜”之义最合适,所以,土家语“里耶”即汉语“荒芜的土地”。

“里耶”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哪种解释更准确?应该从土家语地名命名特点、当地地理环境特征、土家族语言含义、当地历史沿革等方面综合考证。

现在,里耶周边还有许多土家语地名或土家语+汉语地名,形成了以里耶为中心的土家语地名群。如里耶镇下辖的卡把湖(太平村)、鲁碧潭、比耳(村)、岩冲(村)、树木洞(村)、麦茶(社区)、比条(村)、惹崮里(长春村部分)等。《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中有“卡把”“比耳”“岩冲”“树木洞”的考订。土家语称“巴茅”为“卡把”,称“山谷”“山沟”为“湖”,“卡把湖”即“巴茅沟”,此处以往是巴茅丛生,故以“卡把湖”命名。“比耳”是土家语“闭耳”的误记,“闭”是“闭亏”的省略,其含义是“小”,“耳”是“耳列亏”或“耳亏”的省略,其意也是“小”。“闭耳”即“小小的(地方)”。比耳分龙山县里耶镇比耳村和保靖县比耳镇比耳场,都是酉水河边的一个小寨子。“岩冲”是土家语“阿撮”的汉字记音。土家语“阿”是“石头”“岩”,土家语“撮”是“屋”,“阿撮”即“岩屋”。后来将“阿”记成“岩”“撮”记成“冲”,即“岩冲”。 土家语称“祖先”为“树木”,“洞”是汉语,通“峒”,“树木洞”应是“祖先峒”。树木峒清改土归流后为龙山县三甲里治所,当地居民主要为彭姓土家族,彭氏族谱记其祖先大约在明正德年间迁居此处,是迁居此地的最早居民,故称“树木洞”。《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中无“鲁碧潭”“麦茶”“惹崮里”的考订,但当地年长者都知其含义或传说。土家语称“水”为“泽”,称“潭”为“碰”,称“捞”为“鲁”,称“碑”为“碧”,“鲁碧泽碰”即“捞碑潭”。明代酉阳冉氏土司与永顺彭氏土司经常争八面山口地界,中央政府委川楚两省官合勘定界后立界碑于龙岩,酉阳土司不服,双方争斗不断。传说,酉阳土司派兵于夜晚将界碑掷于酉水河潭底,次日,永顺土司派兵潜水把碑捞出,立于原来的位置,酉阳土司惊于永顺土兵神力,方才罢休。当地土家族人为纪念此事,遂将位于龙岩下面的酉水河深潭命名为“鲁碧泽碰”后叫“鲁碧潭”。“麦茶”也记成“墨岔”,土家语“墨”即“天”的意思,“岔”即“好”的意思,“麦茶”即“好天”或“太阳好(的地方)”。“麦茶”当地人也称“麦甲寨”,土家语“甲”即汉语“干旱”,“麦甲寨”即天干寨。麦茶距里耶古城约1公里,位于酉水河边,地势平坦,周围无高山遮挡,日照时间相对其他地方长,故称为麦茶。“惹崮里”是一个小山堡形的自然寨,前临长潭河,后靠岩冲村,山寨树木很多,风景优美,居民以彭姓土家族为主。土家语称“美”为“惹”称“山”为“崮”,“惹崮里”即“美丽的山”。“比条”应是土家语“比桃”的误记,土家语称“平地”为“比桃”。比条紧临树木洞村,地势平坦,所以称“比桃”。从这些留存且现在都还使用的土家语地名,不难发现它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每个地名都充分反映了当时当地显著的地理环境特征或地理人文特征。“里耶”同样具有这个特点,也是土家族先民对当时当地显著的客观地理环境特征或地理人文特征的主观反映。

“里耶”命名时当地显著的客观地理环境特征或地理人文特征是什么?这是必须找到“里耶”命名的客观依据。里耶地处酉水河河谷盆地,酉水河两岸地势平坦,因酉水河季节性涨落,长久下来,在河两岸地势平坦的地方淤积了一层厚厚的淤泥,土质疏松肥沃,适宜人类生息。根据考古发掘,在里耶盆地酉水河北岸一级阶地龙山县里耶镇境内发现溪口、湾潭旧石器文化遗址点、溪口新石器文化遗址、刘家堡商周文化遗址和大板东汉古城遗址及里耶战国、秦汉古城遗址,里耶古城遗址中出土了37000多枚秦简;在里耶盆地酉水河南岸一级阶地保靖县清水坪镇境内发现鸡笼堡、麻园堡旧石器文化遗址点、魏家寨西汉古城遗址。这些考古发现证明,里耶盆地很早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土家先民来到里耶这个地方,就是发现里耶这个地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适宜人类生息,所以在此定居下来。这就是“里耶”之名产生的地理环境特征和历史背景。“里耶”之名就是土家族先民当时对酉水河谷盆地土地肥沃这一显著的客观地理环境特征的认识和判断。

根据以上分析,将土家语“里耶”解释为“躲老虎”显然不符合老虎生活在大山深处而不是躲藏在平地里的习性,解释为“拖土”“开垦”不符合里耶的显著地理环境特征,解释为“荒芜的土地”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太准确。土家语“里耶”的“里”即汉语“土”或“地”,没有异议。土家语“耶(ye21)”应是汉语“财富”的引申义即“肥沃”,而不是“荒芜”,应是肥沃而值得开垦的土地。《张家界土家语地名诠释》(尚立昆、尚立晰编著):对于未曾开垦的“生地”“生土”,土家语称“里哄(li53xun55)”。土家语“里奴(li53lu55)”是“里奴嘎(li53lu55ka53)”的简化,汉语义是指土地贫瘠、土层薄而不肥沃。因此,笔者认为土家语地名“里耶”的准确含义,取“肥沃的土地”最为恰当。现在里耶当地土家人仍然习惯于将未曾开垦的土地称为“生地”或“生土”,将已开垦的土地称为“熟地”或“熟土”,习惯于将土层厚而肥沃的土地称为“肥土”,将土层薄而贫瘠的土地称为“瘦土”。所以,土家语“里耶”用现在里耶当地土家人习惯用语来解释即“肥土”。

三、“里耶”地域考

“里耶”作为土家语地名,除了“肥沃的土地”语言含义之外,它应该还具有指称特定地域范围这一含义。这是我们在考证地名含义时不能勿视的。

“里耶”是土家族先民对酉水两岸河谷盆地的称呼,所以,“里耶”的地域范围含义是指酉水河两岸的河谷盆地,即特指酉水两岸现在保靖县清水坪和龙山县里耶。

里耶,夏商周时为荆州域五溪之酉溪地,春秋战国时属楚巫中地,秦时属洞庭郡迁陵县(县城旧址即现里耶古城遗址)、黔中郡酉阳县,汉时属武陵郡酉阳县,三国时属武陵郡黔阳县,晋时属武陵郡黔阳县,梁属武陵郡大乡县,陈属沅陵郡大乡县,隋属辰州大乡县。唐贞观九年(635年)析大乡县部分地域置三亭县,唐天授二年析辰州置溪州灵溪郡领大乡、三亭二县,属三亭县隶黔中道。五代梁开平元年(907年)改三亭县为保静州,里耶属溪州保静州。宋太祖建隆六年(960年)改为羁縻保靖州,隶荆湖北路。元初改称保靖州,属新添葛蛮安抚司隶四川行省。元延祐七年(1320年)属永顺等处军民安抚司保靖州,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属永顺宣抚司保靖州安抚司。明洪武元年(1368年)保靖州军民安抚司升宣慰司,从永顺司分离出来,地域相当于今保靖、花垣、凤凰及龙山南部地区,里耶属之。明初保靖宣慰司下设两江口长官司,辖地相当于今龙山县南部和保靖县西北部,里耶属之。明初以前,只有一个“里耶”,即横跨酉水河两岸的里耶。

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出现了两个“里耶”。因两江口长官司与保靖宣慰司争地仇杀,永顺宣慰司参与其中。为防纷争,明中央政府于正德十四年(1519年)将两江口长官司改为大喇巡检司,从保靖宣慰司分离出来划归辰州府管辖。《保靖县志》(同治版):正德十四年分保靖大江之左五寨置大喇巡检司隶辰州府。但大喇巡检司与保靖宣慰司的边界明正德十五年才划定。《龙山县志》(清同治):“正德十四年,因保靖宣慰司彭翰与惠兄弟争地构怨仇杀,相互讦奏。十五年钦委都御史吴廷举亲诣踏勘,以溪水七十二条四至界限归彭惠管理,束力立石碑于喇竹口金斗山,永杜争端。其地东至史禹山与永顺分岭为界;南至大河与保靖分江为界;西至龙崖洞、八面山,抵酉阳司界;北至红崖河抵永顺司界,大小一百有七寨,额拨秋粮五十石,编设军民十二甲,以惠自请,改其地隶辰州。”“南至大河与保靖分江为界”“大河”即酉水河,“分江为界”就是指保靖宣慰司与大喇巡检司以酉水河为界。从此,一个完整的“里耶”被一分为二,同时被一分为二的还有“隆头”“比耳”“鲁碧潭”,酉水河南岸的叫保靖宣慰司“里耶”“鲁碧潭”“ 比耳”“隆头”,酉水河北岸的叫辰州府大喇巡检司“里耶”“鲁碧潭”“ 比耳”“ 隆头”。

明万历或嘉靖年间,辰州府大喇巡检司“里耶”属永顺宣慰司辖地。酉阳冉氏土司与永顺土司为争两司交界处的鲁碧潭,在鲁碧潭、里耶、八面山等地相互仇杀,多次相互讦奏,明朝中央档案《处理永顺酉阳土司争地仇杀安残稿》《为调处永宁酉阳二司因争鲁碧潭等地争执问题的题稿》中有专题记录。到明崇祯年间,两司边界才踏勘确定,但争斗一直持续到改土归流之前。

清雍正七年(1729 年)改土归流,酉水河南岸的“里耶”叫永顺府“保靖县里耶”,酉水河北岸的“里耶”叫永顺府“龙山县里耶”。《龙山县志》(清光绪):“里耶市县西南二百里为湖南四川水陆要道河北保靖县里耶司”。《保靖县志》:“西至里耶司陆路一百二十里”。清同治、光绪时,保靖县设有里耶汛、里耶巡检司、里耶场,龙山县里耶设有鲁碧潭汛、里耶塘、里耶市。民国十五年(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湖南省明细全图》标注保靖县有里耶汛、里耶司、里耶卡,龙山县有里耶市、里耶塘、鲁碧潭汛。民国时,当地人称保靖县“里耶场”为“里耶前街”,称龙山县“里耶市”为“里耶后街”。

不管是明正德十五年以前的一个“里耶”,还是明正德十五年后的两个“里耶”,都证明了“里耶”的地域范围含义是特指“酉水河两岸河谷盆地”。

历史是发展变化的,“里耶”的土家语含义虽然没有变,但“里耶”的地域范围却发生了变化,由两个“里耶”变成了一个“里耶”。1935年龙山县里耶设里耶镇,1951年保靖县里耶设黄莲乡,2000年黄莲乡更名为清水坪镇,“里耶”的地域范围含义就仅指龙山县“里耶”了。《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臧励龠禾等编):里耶镇在湖南保靖县西一百里酉水北岸。但“里耶前街”“里耶后街”已经成为当地土家族人心中深深的烙印。

(此文发表于国家级人文地理期刊《中国地名》2020年第4期,本次刊发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