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地女婿记录下的关中乡村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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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岳父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赶回去上坟烧纸。是日,关中时有阴雨。西安往西70公里外,梁山南麓的山坡上,油菜花开的肆无忌惮。东南西北望,乾陵、村庄和县城同在雾霭中,天地空阔,大地青绿,就连岳父的坟上也长满了野苦菜。
人生69年来,这样的春天他再也看不见。
岳父是去年麦收之后的某个凌晨离世的,走得匆忙。半夜三点,妻子的电话骤然响起,岳母慌乱无主,只能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家里最大的那个孩子。
从西安到乾县,一个小时多的车程,车在暗夜里开,妻子一路恸哭,几欲昏厥。我们人到中年,岳父高血压中风也已半年有余,疫情期间亦在医院间辗转,并发症日渐加重,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车停在村道上的时候,五点刚过,闰四月下旬的黎明正一点一点照亮麦收之后的关中大地,整个村子在120急救车短暂停留又离去之后,比往常更早醒来:一位老人骤然离去,一场葬礼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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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给岳父穿好寿衣走出屋门,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作为唯一在场的至亲男丁,我跪在房檐下给岳父烧纸。作为女婿,这竟是我第一次给岳父行这样的礼节。含蓄内敛的中国人,即便过年时给父母下跪磕头也并不普遍,然而人生总逃不了这样一个悲痛的时刻——有多少人把成年后给父母的第一次跪拜,都无奈的留在了葬礼上?
家族内年轻后辈们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口,静静的抽着烟,等待主家的指派——不需要专门招呼,也几乎是一种出于传统的自发行为,他们要各自领了任务,去往临近的村子,要给亲戚报丧。通信技术发达如此,这个过程也被要求尽量不使用手机,以示严肃和尊重。
阴阳先生很快到来。在农村,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日常经商或务农,和常人无有不同,但方圆数里凡有婚丧嫁娶,其重要性和话语权便立刻重要起来,也因此又比其他人更受礼遇尊崇。
先生短短停留两个小时,掐指卜算,展纸研墨,就将几幅挽联,以及葬礼前前后后的日程甚至具体的时辰都安排停当,以毛笔竖排书写,斜贴在墙上,以为整个治葬期间的根本遵循。直到这次清明节,这两张纸才被从墙上撕下,一并烧在了岳父的坟前。
治丧期间,一些更具体的事务则在宗族长辈的操持下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其间,有着各种各样的讲究和需要注意的事项,这些并不写在一本传世的书本上,只需要几位老人坐在一起抽上一阵烟就一一话明。在当代农村的诸多事务中,尽管力量已不再那么强大,但他们依旧是传统和规矩所在,不可侵犯,很多时候,你只需要依着他们说的做就是了。
从早上开始,村里的乡亲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前来祭奠,看岳父最后一眼。妻子和妻妹两人长跪灵前,起哭声,一一磕头谢礼。祭奠的人陆续前来,岳母要给每人都准备孝帽、孝衣和孝带,具体规格视亲疏远近和辈分而异。也因此,一场葬礼上,通过所穿的孝衣,戴的孝帽,就可大致辨别出一个人与主家和亡人的关系。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五服”,三千年来,这一传统虽然已不再如最初时那么严格,但在一个普通的关中村庄里,依旧保有它最基本的伦常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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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弟在外省工作,中午过后才匆匆归来,至此,儿女才齐全。近至灵前,妻弟匍匐在地,悲痛呼号,过年时一家人还在一起团圆,此时却阴阳两隔。看见儿子回家,一天都忙于应付各项杂事、不曾表露情绪的岳母也终于第一次哭出声来,几近瘫软,院里院外的人闻之皆悲戚有加,潸然泪目。
当天下午有一次集体吊唁,参加的人按村里代表、岳父生前单位、朋友同学、孝子舅家、姑家、姨家等亲疏远近排序,约百余人依次近前,在哀乐声中绕灵一圈,瞻仰遗容。我作为女婿也在近前祭奠的亲戚之列。都说女婿是半个儿,但在这样一个传统的治丧规制下被归为亲戚,结婚多年,第一次感到一些被“见外”的不适。
这次祭奠后,停灵七日,然后才是更隆重的葬礼。这几日里,要操心打坟箍墓,要去火化,办各种手续,敲定丧仪鼓乐,更要为最终葬礼前后的吃席确定菜单、人数以及一应物料,这些事项要日日跟进,并不停的采买,其中涉及社会制度、人情往来、邻里及亲戚关系,以及传统风俗等方方面面。
因此,大量繁杂的事务充斥在这看似平静的七天里,亲人都不再大声哭泣,但哀恸又毕竟难掩。每日忙完,入夜后要在灵前烧纸,满院肃穆,就会听见来自妻子和妻妹在低声抽泣中唤出的一声声“爸”来。岳母亦是刚强之人,只是偶然长叹:以前我坐在门口等你爸回来,这以后我坐在门口等谁呢?
岳父诞于建国之初,一生敦厚磊落,质朴淡泊。高中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当地一所乡镇高中任外语老师,教书育人四十余年,桃李满天下。生平喜好书法,誉满乡里。退休后,病痛加身,常勉力维持而不外露,刚毅不屈。然世事无常,去世当天,还开车带岳母进城买菜,熟料,至当天深夜就撒手人寰……
岳父是公职,按照政策必须要在殡仪馆火化,也才能给岳母留下一笔养老的费用,生前他本人也曾这样叮嘱。火化当日,起灵之前,岳母曾默默的对子女们说:就那样烧了,你爸得有多疼。也因此,在当地农村,一些老人在心理上并不能接受。政府推行的火葬制度进展的不伦不类,很多人火化后又土葬,只是将棺材换成了骨灰盒。偌大的县城殡仪馆则只有两三个员工,馆长身兼多职,同时还是司机和葬礼司仪。
在殡仪馆,妻子悲痛欲绝,不能站立,这是她在岳父离世后哭的最厉害的一次。此后的大半年里,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只是在一些深夜,或者归家的车子上,会突然流下泪来,说不知怎么就想起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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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葬礼的前一天下午就开席了,主家要宴请村里前来帮忙的人,这样的宴席到出殡之后结束,全村人几乎要吃上三天。从这时候开始,原本肃穆的葬礼开始热闹起来,帐篷搭起来,大锅烧起来,一条条的香烟、一瓶一瓶的西凤被从库房里取出,饭香弥漫村庄。疫情之后,这样一场葬礼成为全村男女老幼、远亲近邻拉话、社交的难得集会。
悲伤是并不相通的。《何晏集解》讲,丧者哀戚,饱食于其侧,是无恻隐之心。如今这种传说中的圣人之礼早已不在,也强人所难。在广大农村,传统葬礼能保留下来的,也只是一些外在的形式,和被刻意繁琐的程序,以及越来越铺张的排场和浪费。
我们意见极其一致的摒弃了风靡关中农村葬礼的那种不伦不类的鼓乐,只选择了两个唢呐手,在葬礼这一天迎亲——孝子们要把前来吊唁的人一拨一拨的从村口哭着迎入,灵堂就设在村道上。吊丧的亲朋入内,敬香行礼,孝子们磕头还礼。到了晚上,是整个葬礼的高潮,先有专门在葬礼上表演的当地演员唱哭戏铺垫暖场,然后“献饭”、“献衣”、“洗脸”,每一道祭品都顶在头上从院中迎出,摆在灵前,众孝子要全程躬身缓行,起哭声,以丧棒扶地跟随……亲戚们还要再依次进行一次上香祭奠……等这些仪式全部结束,已是深夜。
第二天一早即起灵出殡,孝子们扯起白帐,牵引灵车缓行,送灵的队伍绵延行进在梁山南麓的山地间,人群疲惫,沉默不语。虽然青烟在坟前袅袅升起,一场葬礼即告结束,一位老人从此深埋在村庄以北的高地上,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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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有一个风俗,传说下葬之后的前三天,亡人孤苦,前往阴间会害怕,因此活着的人要在每日黄昏到坟前来,和故去的亲人说话,称为“打怕怕”。妻弟在第三天下午完成这葬礼丧仪的最后一项传统后,就连夜赶回外省上班。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更好的活下去。
各种收拾停当,偌大的院子瞬间空旷,因担心岳母,妻子留在乾县过了半个月时间,后岳母又来到西安度过一周,这短暂的过度之后,岳母就不肯再离开家了,一个人的院子,她迟早都得习惯。后来听说,经常半夜不能入睡,也听见了各种能听见的响声,但不以为然。
七期之后,有百天,有十月一,还有冬至,这都是要上坟烧纸的日子。有时候我们会提前一天赶回去,有时候不能。在这些日子到来前一天傍晚,岳母会拉亮上房里的灯,在灵堂里把岳父遗像翻起摆正,点蜡上香,摆上水果,做一点吃食献在桌上。听妻子说,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岳母会对着岳父的遗像叨叨,就像过往那些日常的夫妻拌嘴一样。
亲人的逝去,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也必须面对的二次成年仪式。几年前,在一位长辈的葬礼上,父亲就曾淡然的对我和哥哥说:这些事怎么办,你们都要看着学着。而这一次,则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深度的参与到一场葬礼之中。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葬礼过后,我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老家,去看望父母。也像妻弟在葬礼期间那样,给院子里装了一个监控。现在,我几乎每天都要打开那个app,看父母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劳作,看院外的果园开花结果,看风起雪落,看儿女们不在的时候,年迈的父母如何经历一年四季。
作者 | 酒547 | 媒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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