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司机之死”背后:做独门生意,那个主宰全行业的公司

金德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但他并不知道是谁让他死的。

文/洪广玉 Sstar

阅读提要:

1、金德强的车辆掉线跟北斗卫星无关,而跟背后的数据上传统设备、平台有关。

2、中国只有一个全国道路货运车辆公共监管与服务平台,所有重载货车的车机按照《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要求必须先传输给这个平台。这个平台由一家公司垄断运营,同时这家公司从货车司机那里免费获取数据,转过头又通过运营商向司机收钱。这家公司还将数据高价卖给第三方甚至地方政府。

3、这家公司为了上市需要的利润率,用各种方式开发市场,市场上有很多低价低质设备,也有各种为了过检的代理、车虫,这可能是很多北斗掉线的直接原因。

4、货运公共平台2015-2017年逐步完成了彻底的私有化,同时这个平台经过无数的股权变更,多达数百的企业、个人投资者参与进来分蛋糕。

△官方调查通报

在货车司机金德强死去5天后,终于等来了唐山市联合调查组的通报,然而,这是一份几乎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通报——概括起来就是官方无任何过错、金德强自杀纯属个人问题,家属情绪稳定。至于金德强的设备为何会掉线,处罚条款是不是合理,司机交的服务费到底去了哪里等问题,一概不知。

当然,这些问题确实也不是地方唐山地方监管部门能回答的,因为它背后的利益网太庞大,太惊人。

最好的生意:垄断货运平台数据卖高价

在北京海淀区软件园一期,有很多声名显赫的公司,比如今天的新贵就有滴滴集团,但在滴滴集团的对面大楼里就有一家低调但绝不平凡的公司:北京千方信息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千方科技),根据财报,其2020年营收为94.19亿元,净利润10.8亿。这家公司及更多关联公司控制着北斗卫星定位货运行业唯一的数据平台,即“全国道路货运车辆公共监管与服务平台”(以下简称“全国货运平台”)——其背后的公司名为“北京中交兴路信息科技公司(以下简称“中交兴路”),而无数像金德强一样的司机和中交兴路有看不见的联系:货运司机每年必交的费用有一部分以“数据服务费”的形式上交给服务商,服务商又交到了这家公司。

△千方大厦外景(网络图)

你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比这个更容易的生意了:中国只有一个全国货运平台,这个平台只有一个运营公司即中交兴路公司,且由2014年发布的《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交通运输部、公安部和国家安监总局共同发布,下称《办法》)强制规定,所有货运车辆必须接入平台,而所有货运企业监控平台必须接收它的信息。

换句话说,这个平台从司机那里免费获得了车辆运行的数据,但又通过无数“分销商”向企业——最终是向司机收钱;根据其网站信息,全国有超过650万重载货车入网,如按照每辆车实收150元计算,光这笔毛收入就有近10亿。除了这笔固定费用,其它业务相关单位要查询数据还另算查询费。

与此同时,中交兴路还拿着海量的运维数据在市场上卖钱。业内知情人士表示,自2017年中交信通退出后,交通部通过中国交通通信信息中心拨付给平台运维方即中交兴路每年数百万的运维经费,但因与中交兴路要求的运维费用差距较大,于是默认了中交兴路继续出售数据或提供数据服务。中交兴路在市场上不光面向互联网企业,也面向省级监管平台出售数据,价格在100-2000万一年不等。

△平台业务示意图 制图/洪广玉

2014年《办法》刚刚实行时,各地方政府都摸不着头脑,因为根据《办法》就要建省市级监管平台,而中交兴路甚至还给各省市运管部门建设了监管平台,建设费少说1-2千万起。当然沿海省份技术能力强的自己找技术公司开发了,所以如今还在使用中交兴路系统的大多是内陆省份,只要查查每年公开的运维费中标公告就知道,这样每个地方政府又得花个二三百万运维费,数据服务费谈的好了还能打折甚至免费。

这是一个空手套白狼还能三头吃的生意。

倒霉的司机:被层层刮油,交钱买服务还要被罚

具体到金德强那里,金司机的车挂靠在河北沧州南皮县一家公司名下,在车队长的安排下,交了2000块(其中车队长拿了一半回扣,这是行业惯例)安装了衡水市一家卫星定位服务商的设备,并每年交600-1200块的服务费,这笔费用包括用来回传数据的移动通信网流量费120-200元、向中交兴路采购数据的100-300元(得看这家服务商车辆多少,越多费用约便宜)。像衡水市这家服务商一样的公司在全国很多,但他们只是整个链条上跑龙套的,最多分点汤水。

这种服务商没有什么技术人员,主要业务也是搞机动车检测场,做这个也是因为中交兴路的地推人员热情、周到的服务:软件就用中交兴路的,这个监控平台不用开发,只需要交服务费就可使用,在检测场安装一下十分钟的事情。对于服务商来说,这也是天上掉馅饼,因为扣除流量费、数据服务费,每年一辆车还可以净得400-500块。

那么,再回到金司机为什么掉线的问题。实际上,掉线跟北斗卫星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北斗卫星只发送广播信号,金司机花了2000块装的车载终端,实际成本可能只有不到两百块钱,连个漏电保护可能都没有,而接收到的北斗卫星广播信号经过全世界最便宜的定位芯片(不到五块钱,很可能是GPS冒充北斗)计算后,误差达到50-200米,还时不时报个经纬度的数据,或者漂移上千公里的省外数据,通过最便宜的包月池子结算数据卡,发给了全国货运公共服务平台,全国货运公共服务平台再根据各省交来的数据服务费用,转发至省市县三级的政府监管平台。

更想不到的是,2018年后因被蚂蚁金服集团等投资后有了对利润率的要求,中交兴路将收费方式转变为每条5毛钱查询服务费后,很多监管平台的预交费用就不够了,数据就转发不过去了。执法站人员在电脑上一查,没有发现定位数据啊,罚款!执法规范的地方用《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第38条吓唬司机,抓住两次的再用37条处罚企业800;不规范的问都不问是不是恶意、主动干扰数据,直接使用38条,金司机碰到的还只是最低限度的处罚,河北南部几个市和河南都是3000起,办法规定的最高限度是5000。

△《办法》第37、38条

在这个行业内,确实有司机用一些手段或设备切断或干扰信号传输,但这并非掉线的所有原因,而金德强更不可能是这一原因,否则金德强“死谏”,而唐山市的官方通报里也没有确认这一点。

但官方通报中却隐含这样的信息:工作人员直接告诉金德强,类似违法案例查实后罚款2000元,实际上就是默认金德强是破坏或恶意干扰卫星定位设备——连调查核实都不用,这才是金德强们至死不服气的根本原因。

而类似的所谓违法罚款数目有多大,至今没有公开数据。业内人士表示,这种处罚在河南、河北、山东等省极为普遍。

失范的市场:无终端也能产生数据

客观来说,全国货运平台在行业对于道路安全及行业管理水平并非没有帮助,该平台在2011年还获得了“卫星导航定位科技进步二等奖”。但是,由于其特殊的产市场地位,相关问题随之而来。

中交兴路公司不仅是全国货运平台的唯一运营方,而且也是众多全国货运企业监控平台的开发商,其它也有一些企业参与开发,但实际开展运营并不多,而所谓运营,大多也只是安装和运营维护工作。中交兴路是唯一一个具备从全国公共平台、省市监控端、企业使用端都有主导权的公司。

当一个企业具备了绝对垄断地位以后,那如何开发市场就是随心所欲的事了。中交兴路在市场上有很多种合作模式,包括代理(终端最低价格可以做到200块,装上只保当天发送数据,过后不管)和技术支持(衡水这种企业),甚至有直接销售无安装终端数据服务的,这种方式能在全国货运平台上直接显示绑定车牌后的终端数据而无需真实安装终端)。

当然最挣钱的还是“两客一危”平台的服务,因为运管查的最严,和包车牌、电子运单等信息化监管结合,在线要求高,各企业监控平台收取的服务费很少低于每年1800元,但“两客一危”是由中国交通通信信息中心建设运营,中交兴路只是企业监控平台的运营商之一,在其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

为了能过检,在企业监控平台上,车虫使用“跑马机”(一种模拟器)伪造数据比比皆是,中交兴路号称卫星定位行业的黄埔军校,出来的技术或人员在市场上非常抢手。

所以,在货运数据这个庞大的利益链上,真正的运动员、裁判员甚至计分员都只有一个。

隐秘的主角:蛋糕越做越大

全国货运公共平台2010年由交通运输部等多部门立项,由中交兴路公司承担开发。根据天眼查信息,中交兴路成立于2004年,早年的业务信息目前很难查询到,但从名字看就知道它是交通部下属的投股子公司,而到了2008或2009年,公司出现了两个股东,其一是代表交通部的北京船舶通信导航公司 ,该公司后来更名为交通运输通信信息集团有限公司。

另一个股东才是今天故事的主角:北大千方科技公司。根据公开报道,2000年尚在北大读博的夏曙东先生创立了千方公司,2008年为了保障上海世博会的安全运输,千方公司承接了16个省的“两客一危”车辆监控系统的开发,2010年后,公司即顺利参与了交通部主导的全国货运公共平台的建设。显然,就是因为这个项目,北大千方介入了中交兴路公司。

后来夏曙东对媒体说,政府部门当时没有资金支持,承担建设的企业需垫付资金,行业内大部分企业都避而远之,而夏曙东主动请缨承建该平台,建成后大家才明白,如此大量的货运车辆用户和数据是一座金矿。但一位业内人士表示,实际上大部分企业并非“避而远之”,而是争着想开发却无门。

2010年后,北大千方在中交兴路公司有一系列换壳行为,比如变更为北京千方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但是夏曙东始终是公司控制人。2013年,中交兴路增加了3个股东。

2015年5月,交通运输通信信息集团有限公司股份全部退出,但接盘的中国交通通信信息中心全资子公司北京国交信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并未获得全部股份,而只有30%,2017年7月也全部退出。与此同时,北京千方集团有限公司获得了70%股份,后降低到36%,多出的股份出卖给了20多家投资机构和个别投资者。也就是说,这一年中交兴路从有国企背景的公司变成了一家完全的民营公司。

△天眼查显示的中交兴路公司股权结构图

值得玩味的是,2014年实施的《办法》导致一个结果:全国道路货运数据业务完全由一个民营公司垄断经营。知情人表示,《办法》出台前并未面向全国征求意见。好在今年下半年,该办法可能就要再次修订。

业内流传的说法是,夏曙东是一个具备通天能力的人,如今他仍然是中交兴路的实控人,也即千方集团的董事长、法人。只不过作为坐地生财的香饽饽,围绕中交兴路一直在上演股权膨胀和分蛋糕的故事,其股东新增、变更令人眼花缭乱,其中既有国企,又有投资基金,还有个人投资者。最近一次,是2018年底蚂蚁金服领投、北京车联网产业发展基金跟投7亿元,其未来会聚焦物流数据、金融上的全面升级。在蛋糕做大和分配的过程中,中交兴路完成了它的社会化过程,同时也是“安全着陆”的过程。

无数货车司机知道自己交了钱,但并不知道自己在这场盛宴中贡献了什么。就像金德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但他并不知道是谁让他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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