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次,我们离雅鲁藏布江的生灵又接近了一公里

4月13日,来自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林业大学、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中国林科院以及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六位研究者在Nature(《自然》)杂志上共同发表了短文(Correspondence),题为“Add Himalayas’ Grand Canyon to China’s first national parks”(《雅鲁藏布大峡谷应首批建立国家公园》)。

文中提到,雅鲁藏布大峡谷区域具有全球瞩目的生态价值,同时也面临着旅游、气候变化以及开发项目的威胁和挑战。文章建议在雅鲁藏布江下游及支流区域生态与景观价值最典型、最集中的区域建立国家公园。今年10月,《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将在我国昆明召开并讨论生物多样性保护目标。若将这片峡谷纳入国家公园保护范围,将会向世界宣示中国为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决心和贡献。

摄影/王放

摄影/李成

关于雅鲁藏布大峡谷

这次我们从赤斑羚说起

从那些在江畔跃动的精灵说起

很多年以前,我有一次去找冯利民。

老冯在北师大的办公室里,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临走的时候,老冯拿着一个动物的头骨,上面还沾着些毛发,问我:

“你猜,这是啥动物。”

老冯的语气里带着显摆,眼神里充满了跳跃。

“能看出来的,估计没几个。”

头骨应该是典型的羊科动物,仅存的毛发显出黄色,甚至带点红。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这是什么。

后来有一天,当我站在雅鲁藏布江的峡谷边,看着深邃的崖壁,江水激荡,声音悠长,回扬在峡谷里,一只蛇雕展翅的影子如刀刻般印在山崖上的时候。李成喊了一声:

“快看,赤斑羚。”

我记得那天刚过了中午,阳光明媚,满目翠绿,我们在那盯着赤斑羚看了很久。它们飞跃在悬崖峭壁,火红的身影不断的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像极了一团流动的火焰,安然而惬意。

赤斑羚 摄影/李成

我想起了老冯给我看的那个头骨,也回忆起了老冯那略带显摆和跳跃的表情。

有一天,当我和人们讲述我在雅鲁藏布江畔见过的这些精灵般的有蹄类的时候,是否也会难以抑制的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或许这片土地的神奇之处,就是举手投足间的一处景色,偶然看到的每一个动物,都会让你毫不迟疑的在大脑中留下空间来记忆。

我想起保罗·索鲁的《老巴塔哥尼亚快车》:

“除了酷寒及落雪反照出的刺眼亮光,其余事情对我的旅程一无影响。除了一件事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当列车缓缓驶进南站时,我离巴塔哥尼亚又接近了一英里。”

那天下午我拿着这本书,想的也是:

“我离雅鲁藏布江的动物们又接近了一公里。”

01雅鲁藏布江的有蹄类

提到有蹄类的多样性,我们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非洲。非洲大陆独有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终年有食物供应且彼此隔绝的多样草原和林地,再加上起源于这块大陆的羊亚科自身善变的特质,演化出极其多样的羚羊类。

而亚洲大部分地区位于温带甚至寒带,因此注定无法孕育出非洲那样多样的有蹄类,但作为面积最大和地形、气候最多样的大洲,亚洲的有蹄类种类也在全球排名第二

那么,亚洲有蹄类多样性最高的地方在哪?

我们梳理了亚洲各地的有蹄类种类,发现共有9处区域的有蹄类种类超过10种。而其中有蹄类种类最多的区域,就是包括大拐弯在内的雅鲁藏布江下游区域,共有15种有蹄类;其次是毗邻的缅甸克钦邦的北部山区,有14种有蹄类;如果将贡山羚牛和不丹羚牛按最新的分类法算为两种,则雅鲁藏布江下游拥有16种有蹄类。此外雅鲁藏布江刚冲出喜马拉雅山,化为布拉马普特拉河后冲积而成的印度阿萨姆平原,也以11种有蹄类位列9个地区之一。可见东喜马拉雅地区是名副其实的亚洲有蹄类宝库

亚洲有蹄类种类超过10种的地区;柱状图所示类群:象犀貘(亚洲象、独角犀、苏门犀、马来貘)、猪科、鼷鹿科、山羊族(牛科羊亚科山羊族,包括斑羚属、鬣羚属、羚牛、岩羊等)、瞪羚族(牛科羊亚科瞪羚族,包括藏原羚等)、牛亚科(牛科牛亚科,包括白肢野牛、爪哇野牛、野水牛、武广牛、蓝牛羚、四角羚等)、麂族(鹿科鹿亚科麂族,包括麂属和毛冠鹿)、鹿族和狍族(鹿科鹿亚科鹿族和鹿科美洲鹿亚科狍族)、麝科

这9处要么位于富饶的热带亚热带地区,要么位于海拔落差巨大的山区;而雅鲁藏布江下游则兼具二者。

从物种组成上也可看出,其成为亚洲第一,凭借的正是极其丰富的山羊族种类;尤其是山羊族中的羊羚类,这里极其逆天地同时拥有5种羊羚类——赤斑羚、中华斑羚、喜马拉雅斑羚、中华鬣羚、喜马拉雅鬣羚;再加上岩羊和羚牛,7种山羊族占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15种有蹄类的近半数。这里是真正的林栖山羊王国。此外这里还有3种麂族成员——赤麂、贡山麂和毛冠鹿;以及至少2种麝——黑麝和林麝。再加上野猪和北部高海拔地区的白唇鹿和藏原羚,造就了15种有蹄类的华丽阵容。

赤斑羚

喜马拉雅鬣羚

野猪

02地理区系交错区以及巨大的海拔落差

除了草原区,其它地区的有蹄类的运动扩散能力远不及食肉类,很容易被大河、高山和峡谷阻隔,也很容易在孤立的森林和山地中演化为独立的物种。而雅鲁藏布江下游地区是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脉、青藏高原和南亚平原四大区系交汇之处,兼具古北界和东洋界的特征,成为亚洲最富饶的地区也不足为奇。

这里是喜马拉雅山脉的最东端,不丹羚牛、喜马拉雅斑羚和喜马拉雅鬣羚等喜山南麓的物种可以沿着山坡一路走来;这里还东接横断山脉的西缘,中华斑羚、中华鬣羚、林麝、毛冠鹿等我们熟悉的川西物种也可以沿着高山森林来到大拐弯;峡谷顶部的山峰连接青藏高原,是岩羊和白唇鹿等高寒动物的主场;峡谷底部的江水流向南亚,也为这里带来了赤麂等热带动物;上世纪曾有白肢野牛和苏门犀也光顾这里。这里的山川本身又和东南方的高黎贡山连成一体,演化出独有的物种,比如黑麝和贡山羚牛、由我国科学家于1990年命名的贡山麂,以及大峡谷最耀眼的那一抹红——极其美丽的赤斑羚。

贡山麂

赤斑羚

有蹄类都吃植物,想要不打架,要么水平隔离,要么竖直隔离,要么适应不同的微生境。大峡谷本身险峻的地势对部分动物造成了水平隔离,比如夹江对立的不丹羚牛和贡山羚牛、喜马拉雅斑羚和中华斑羚;但大部分分布范围广的动物可以从北侧和南侧的平缓区域渡河爬山,因此大峡谷本身的隔离作用并不算大。这里之所以容纳如此多样的有蹄类,主要原因还是巨大的海拔落差。作为全世界最深的峡谷,这里低至海拔550米的河谷接收着顺谷北上的水汽,生长着壮观的亚热带森林;而高达海拔7782米的两侧山峰则是典型的高寒植被。这里有湿润地区的几乎全套植被类型——以及适应每种植被类型的相应有蹄类。在低海拔的热带森林中生活着赤麂;中海拔的湿润森林则是贡山麂、喜马拉雅鬣羚和林麝的主场;更高海拔的平缓开阔林地属于羚牛、中华鬣羚、斑羚、黑麝和毛冠鹿;山顶最高处则是岩羊、藏原羚和白唇鹿的天下。

赤麂

不丹羚牛

而在各自的植被带中,有蹄类又按体型和食性进行了生态位的细分。有蹄类按食性可分为两类,食叶类(Browser)以双子叶植物的叶片为主食,枝叶易消化但分布松散,尤其老年叶片常富含单宁等物质,适口性很差,因此这类物种要四处游荡寻找可口的嫩叶;第二类是食草类(Grazer),以禾本科和莎草科等单子叶植物为食,草虽然遍地都有且单宁含量很少,但质地粗糙难以消化,因此只有最大型的有蹄类可以吃草。高山地区的岩羊、藏原羚和白唇鹿以草为食;森林中巨大的羚牛也能吃草,时常游荡到高海拔的草地觅食,冬季则下到中低海拔取食林下枝叶;比羚牛体型小一号的鬣羚,草叶都可取食,并且由于身高优势,可以够到其它森林有蹄类吃不到的枝叶;更小一号的两类有蹄类中,麂类吃叶,斑羚类草和叶都可吃;体型最小的麝科中,林麝主食老年森林中的苔藓地衣,而黑麝主食枝叶。而适应性强大的野猪则是杂食。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有蹄类的生态位分化

03充满可能的未来

极高的有蹄类多样性反映出雅鲁藏布江极其健康、多样和完好的生态系统;此外有蹄类还是大中型食肉类生存的基础。大量的有蹄类可以供养大量的食肉类,但单一的物种只能使食肉类一家独大。比如,一个地区如果大型有蹄类居多,那么虎会把豹等中型食肉类排挤掉;而如果小型有蹄类居多,则豹会在对虎的竞争中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所以,想要维持多样的食肉类群落,就必须要有多样的有蹄类群落,才能使各食肉类有划分势力范围的基础。雅鲁藏布江下游能供养包括四种大猫以及金猫、豺、黄喉貂等如此多样的食肉类群落,与其极高的有蹄类多样性是分不开的。

可以捕杀小麂的黄喉貂

然而,这也许还不是这里全部的有蹄类——因为有一些生态位还没有迎来它的主人。比如中低海拔尚缺乏一种食草的大型有蹄类;在其它地区这一生态位由水鹿占据,我们期待未来能够在河谷的林间空地中发现这一亚洲热带最大型的鹿类。此外高海拔的林草交错带也是狍子的理想生境,它们完全有可能顺着横断山脉来到大峡谷。一度以为已绝种的西藏马鹿分布到了林芝,它们是否也会来到这里山顶的草场呢?主产于缅北的红鬣羚和叶麂已分别在我国独龙江和藏南地区被记录到,它们是否会沿着高黎贡山来到大峡谷地区。

或许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这片如此神奇的土地,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与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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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成、baboon、赵翔

制图/baboon

编辑、排版/王善玮

红外素材均由布设在墨脱的红外相机拍摄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项目介绍

雅鲁藏布江生物多样性调查

雅鲁藏布江生物多样性调查是在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秘境之眼项目的支持下,由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和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所开展的调查和保护项目。项目关注在雅鲁藏布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范围内进行本底调查,评估保护现状和威胁,并开展针对性的科学保护行动。

项目得到了中国绿化基金会、西藏自治区林业和草原局、墨脱林业和草原局等各方的支持,同时感谢华泰证券和广汽丰田在项目执行中所提供的帮助。

关于ART(Action Research Team)

ART是由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多位顾问专家和团体自发组成的针对野生动物保护相关问题的快速行动研究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