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与不合时宜

所谓“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学问中有“文”,学问中有“精神”,有“趣味”。——陈平原

4月15日晚上,知名学者陈平原教授的新书《文学如何教育》在韩山师范学院伟南国际会议中心举行首发式,这是陈平原教授首次在家乡潮州举行新书首发式。

文学专业,一直被视为“万金油”专业,但也有另一种声音,认为文学专业“不知道在学什么”。随着信息化时代的发展,“快餐式”的数字阅读成为主流,“沉浸式”的纸质阅读越来越边缘化。在这样的背景下,谈文学、谈文学教育的意义何在?当手机、电子书充斥人们的文化生活,纸质书刊还有没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在4·23世界读书日到来前夕,潮州日报邀约陈平原教授和韩山师范学院副校长黄景忠教授、东方出版社人民联合书业总经理姚恋、潮州市新华书店总经理陈强、时间轴书店CEO黄敏煌,围绕这一话题进行访谈。不料大家志趣相投,现场对话气氛异常热烈,硬生生将一场媒体采访聊成“文化沙龙”。

关于文学

记者:

平原老师,今天是您新书《文学如何教育》首发的日子。当下,有人说文学专业是“万金油”,但也有人认为文学专业并不“实用”。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一本谈论文学的专著有怎样的意义?是否有点儿“不合时宜”?

陈平原:

先说合不合时宜。不同的人对“时宜”有不同的理解,世界越来越多样化,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爱文学。文学教育是希望读书人不管学哪个专业、到多大年纪,都对文学作品有基本的阅读能力。

新冠疫情期间,我越来越体会到,对世界的理解、对人心的理解、对苦难的理解,文学有很大的帮助。文学教育就是给人的一生打上底色,日后看待世界、接触人间、体验苦难的时候,有一个基本的尺度。

一位法国学者对我说,读文学使他真正理解中国。后来我特别感慨,他是做宗教史研究的。其实,文学中有很多东西,可以深入往各个方向伸展,文学使人能够读懂字面背后的东西。历史不只是叙述,其背后有喜怒哀乐,有王侯将相,也有贫苦民众的血泪。文学可以帮助你穿透历史迷雾,穿透语言障碍,拥有直抵人心的能力。

靠文学致富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畅销书作家,但我能体会到,近年来读文学专业的人越来越多。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的家长给予孩子更大的专业选择空间,很多孩子得以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文学专业从来没有火过,但越是热门专业,失业率越高。文学不能致富,却是一种幸福的事业,有这方面才华与兴趣的人,可以逐渐加入进来。

至于为什么出版这本书,一方面是我的专业所在,是我能够谈论的范围,另一方面,这本书介于专业著作与大众读物之间,比专业著作轻松,比一般报刊文章又更专业化。我写过很多在报纸上、微信上传播的文章,那些都不是专业论文,但反而读者比较多。我希望这本书的定位是比大众读物提升,比专业著作降低,把一名学者的史学修养、对社会的批评眼光,和大众的阅读趣味结合起来,成为面向公众、体现社会关怀的作品。

记者:

那么,这样的一部有普遍意义的作品,为什么选择在潮州首发?

陈平原:

以前我的书都是在北京、上海、深圳等一线城市开发布会,这是第一次“衣锦还乡”。我揭发,纯粹是因为出版社的姚总想吃潮州菜,所以就跑到这里来了。(笑)

记者:

是吗,姚总?

姚恋:

潮州是平原老师的家乡。平原老师注重乡情,在学术圈里是一个共识。近年他不遗余力地推广潮州文化,最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平原老师居然愿意编写《潮汕文化读本》,这个故事大家可以在书里读到。潮州人重乡情,潮商如此,学者如此,且一个地方能把经商和文化结合得如此和谐,我想这个地方一定有他独特的魅力。

平原老师有句名言,我们刊在书的封面上:“所谓‘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学问中有‘文’,学问中有‘精神’,有‘趣味’。”读平原老师的书,总会感受到他字里行间既关注现实、又与现实保持清醒距离,同时有着浓重的家国情怀,我觉得这跟潮州文化基因有着密切的关系。

尊重一位学者,喜欢他的著作,自然就想到他生长的地方看一看。当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行走,用脚步丈量这座神奇的城市的时候,我会更理解他著作里面所体现的人文关怀。

当然,潮州菜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书店、图书与出版

记者:

新华书店作为国营老字号书店,这几年运营情况怎样?热门书籍主要是什么类型?文学类、人文类书籍购买的人多吗?

陈强:

国营书店受到网络和民营书店的冲击还是很大的,光靠店面书籍销售难以维持运营。最近卖得最好的一本书就是《旧影潮州》,正如刚才平原老师讲的,现在是读图时代,书中大量有价值的图片,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文学类、人文类书籍销售并不乐观,总体上是走下坡路,购买传统文学书籍的人越来越少了。

记者:

书店方面做了哪些积极的探索?

陈强:

作为老牌国企,在追求经济效益的同时,也需要追求社会效益。虽然因为市场需求,我们也会推广数字阅读,但主要还是推动纸质阅读,引导读者回归纸质阅读。就像刚才大家说的,相比纸质阅读,手机、电子书阅读“不贴纸”,难以引发系统性思考。近期我们还在尝试发展农村书屋,看是否能产生一定的社会效益。

记者:

时间轴作为新形态书店,一面世就受到年轻人的追捧,经过几年时间的运营,如今情况怎样?书籍销售与文创产品、饮品的比例如何?

黄敏煌:

时间轴创办到现在三年时间,一开始是氛围比较好,我本身是学设计的,还有其他几位股东,对书店的定位也比较清晰。来到书店里不但可以看书、买书,还可以喝点东西,淘点文创产品,因此书店也成为网红打卡地。书籍销售的情况还算好,占比有四五成,但是书店的运营受到各种客观因素制约还是比较严重。

陈平原:

北京模范书局的姜寻也是设计师出身,他接手了北京一个教堂进行装修,很多人到那里打卡。我问他是不是大家来了不买书,拍个照就回去?他说是的,很多人就是这样的,但是即使这样也行。

黄敏煌:

同样一个情况。经营书店需要大量精力,需要很多投入,现在真正愿意去阅读的人很少,但书店本身对一座城市很有意义,能干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会坚持下去。想打造得很赚钱,肯定会变味。好在我们几位股东都不靠书店赚钱,更主要是相对纯粹的一点小情怀。我们书店有个比较大的阶梯教室,引入各种各样的讲座,就是营造一个知识分享的空间。

记者:

对于这本新书的读者有怎样的定位?对图书出版的困惑及出路怎样看待?

陈平原:

这本书的文体主要不是面向专家读者,而喜欢体育、科学、政治等话题的人,也不见得会读这种书。所以大概的论述范围,是对人文教育和文学感兴趣的人,他们可能会愿意读,文学教育已经是很大的关注群体了。

姚恋:

其实纸质阅读也没有那么灰暗。如今电子阅读的兴起,只是给读者多了一种媒介的选择,这个景象没什么不好。任何一种业态,竞争都比垄断好,竞争是会让人感觉到有压力,但有压力才会有求新求变的动力。纸质阅读以外的阅读形态,今天可能是电子书,以后说不定又有新的形态,这两者不是你存我亡的关系。任何变化都值得拥抱,纸质阅读任何时候都不会消亡。

对于出版人来说,业态发生了变化,从业者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有所坚守的同时适应变化。阅读需要主张,阅读需要引导。我们的使命不单是把好书实现出版,也要用心去寻找阅读这些好书的读者在哪里。中国的人口基数那么大,对于读者群体,我还是非常乐观的。

陈平原;

我同意她的说法,把书推销给没必要读它的人,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做的是,让愿意读你的书的人集合起来。只要把这部分人集合起来,还是能为推动阅读做点事。

关于阅读

记者:

今天,数字阅读日渐成为主流,纸质阅读越来越边缘化,出版图书对人文教育还存在怎样的意义?

陈平原:

从我个人发的文章著作看,现在短文在手机上阅读量比较多,图片更好,大家看都不看就开始点赞。但长文章则没那么多读者,稍为认真一点的论述,是不可能在手机上阅读的,眼睛也受不了。相信技术上会逐渐改进,但纸质阅读与数字阅读的差别是没法改变的。应该承认,在迅速传播资讯方面,手机提供了很多方便。但手机阅读的碎片化,导致人们的思维往各个方向发散,什么东西都不漏掉,却做不到深入思考。所以,纸质阅读对于培养人们的阅读耐性、个人修养等方面,依旧具有关键作用。

黄敏煌:

数字阅读是一种进步,它为人们带来很多便利,它是一个信息摄入、储存、整理的窗口,但每一种进步都需要成本。手机会谋杀你的时间,让你一整天都不需要思考。现在许多人不怎么看书,刷手机耗费了大量时间。

黄景忠:

数字阅读,一个是手机阅读,一个是电子书阅读,是两个不同概念。不管是手机阅读还是电子书阅读,我觉得这种阅读方式是有问题的。我自己出门都有带电子书的习惯,方便在坐动车的时候阅读。但是我发现,哪怕我读的电子书是经典著作,我都不能够静心读进去。

陈平原:

那可能是年纪的问题。(笑)

黄景忠:

可能是年纪的问题。数字阅读可能只是关注一些资讯类的东西,而不会深入去思考,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相比之下,读纸质书更容易引发思考,所以在日常教学中,我们还是引导学生读纸质书,培养比较深度的阅读习惯。表面阅读与深度阅读差别非常大,好像平原教授讲的,温情、精神、趣味,必须慢慢去体会,这些东西才会被吸收。

记者:

韩师是一所培养师资的高校,学生日后可能成为老师,去教育更多学生。学校对学生的阅读有什么要求吗?

黄景忠:

我们的人才培养方案里面,有一百部推荐给学生的书籍,分成人文、社科、自然科学等类别,在大学四年期间,要求学生必须读一定数量的书,同时要做读书笔记,这样做的目的是提升学生人文素养和科学素养。学生要在专业之外去阅读,而做笔记就是要学会思考,有所体会。

记者:

就是让学生尽量把阅读的节奏慢下来?

黄景忠:

是的。

不合时宜与时宜

记者:

平原老师的许多文章,是几年前甚至十多二十年前的作品,今天仍被广为传播,甚至因新媒体的传播,其传阅范围更广。您如何看待这种“旧作新热”?

陈平原:

学者本来就应该走前一步,学术界当然应该走在整个社会的前面。风起于青萍之末。一个时代里面,总会有一些学者,他们最早感应到时代的变化、风潮的走向,以及未来的可能性,他们提出来以后,逐渐逐渐酝酿,一个想法、一个思路、一个论述,十年后得到回应是很正常的。凡是一开始说出来就一呼百应的,都不是了不起的东西,因为你的思路跟大家差不多,才有可能一呼百应。一发出来到处都在转,是因为你的思路跟同时期的人是一个级别。我才会说有一个时间距离,五年后大家觉得好像有道理,那是因为人一步一步走过来,十年后还能传,那就了不起。

记者:

风物长宜放眼量。谈文学教育、谈图书出版,似乎在当下有些不合时宜。但又似乎应是合乎时宜的。在读书日前夕,请问陈教授和姚总,你们如何看待纸质阅读?请各用一段话作结。

姚恋:

视野和认知,在我看来,是先于方法的。通过做书这件事,我能看到的事实是:往往实操性的书,会比理论的书卖得好。但兜兜转转下来,你会发现急于赚钱的人永远赚不到钱,急于想把孩子教育成天才的人永远为教育所困。所以家长慢下来,想清楚自己行为指向的价值,在我看来是必须做的一件事。

在编辑陈平原老师《文学如何教育》一书的时候,他主张的呼唤“学问”底下的“温情”“诗意”与“想象力”,给我启发比较大。我们这一代父母,算是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也被教育体系所捆绑。北漂生活的这些年,我们试图用社会实践和认知给自己挣脱教育制度的绑绳。面对孩子教育的时候,我们还是要清晰地让自己别再次陷入这个捆绑中,至少学龄前儿童的教育要认知到这一点。

这是我作为一位两娃母亲写给自己的。读书日之际,我更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花更多的时间在阅读上,在阅读中去触摸历史、养成对苦难的同情心,体会人世的丰富。

陈平原:

究竟用哪段话你自己选吧(笑)。但我一直想说的是,读什么书,养成怎样的立场和趣味,对你今后的发展天差地别。

记者:

套用您的“文学教育就是给人的一生打上底色”的说法,能否认为,阅读,实际上也是在给我们的社会打底色?

陈平原:

可以。我在不少场合说过,敲锣打鼓谈读书不是一个好的状态。读书日,是无奈之举。功利化阅读是今天阅读的主流,但我想说,过于功利化阅读是今天阅读最大的障碍。也正因此,我希望大家读点“无用”的文学,养成想象力、审美趣味和同情心。

□文/本报记者江马铎邢映纯

□图/本报记者黄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