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镇里收获的人生

从前,乡野小镇在我们的记忆里,大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寂寞,长大后,当我们重返小镇,山头、野花、小楼,甚至每一寸土地,散发着别样的气息,找到内心深处独有的乡愁。
公开资料显示,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超过60%,全国有4亿人洗脚上楼,但是,这些人群并没有全部进入一线城市,更多的是被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县城所接纳。这些地方,少了些城市的冰冷,多了些乡土的热情。
这次,我们将视线对准这些微观个体,试图窥视在小镇中收获的人生。
1.找到乐趣,从小镇到小镇
又是一个周五,刘中利拉开办公桌右上角的抽屉,拿出里面的车钥匙,在办公楼下的停车场里,一辆白色的轿车正在等着他。
一周没动,车门上落下不少灰尘。刘中利轻轻擦了一下门把手,上车、打火,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穿过一片工业厂区。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将和老婆孩子在重庆主城的三室两厅里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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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利的生活常常与烧杯相伴 受访者供图
刘中利今年48岁,是重庆江津一家白酒厂的负责人,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他通常只有周末才会开车回主城与家人团聚,买了5年的轿车到现在只跑了5万公里。
在刘中利的意识中,酒厂所在的白沙镇就是他的第二故乡,用他的话来说,小镇生活惯了,没什么不好,有时候回到城里还感觉不适应。
白沙镇位于渝西南部,南临贵州茅台,西接四川泸州。长江在这里将整个小镇割裂为南北两块,几百年前,遇水而兴的酿酒群落“槽坊街”在江南绵延数公里,使白沙成为了当时西南地区最大规模的酒镇。如今,白沙的风光已经不如当年,与中国41658个乡镇一样,这里延续下来的只有80年代的瓦房、带阳台的筒子楼和熟人社会网络。
白沙是从2015年开始恢复生机的,那一年,白酒企业江小白来到白沙建设自己的酒厂,迅速集聚了玻瓶、包装、物流等一批上下游产业链企业入驻,彼时在通往白沙的高速路旁边,赫然立着“入驻白沙产业园区,与江小白为邻”的巨型招商广告。机缘巧合下,刘中利也跳槽来到这个小镇,负责江小白酒厂的全面质量管理工作。
酒厂离长江只有1公里左右,每天晚饭后,刘中利会散步到江边,吹江风、看渡船,然后再步行回家,就算是每日最好的慰藉了。
喜欢到江边的习惯,是与生俱来的。刘中利不是白沙人,他出生在万州,那是导演贾樟柯非常迷恋的地方——不管是在《三峡好人》,还是在《江湖儿女》中,沿江而建的三峡小镇风格都有着大段镜头。
大山大水的环境滋养了刘中利的性格,沉默寡言,却又逆来顺受。1995年,从技校毕业后,他进入当地一家酒厂做酿酒师。这个工作的另一个名称叫做“烤酒匠”,顾名思义,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将高粱浸泡、蒸煮,然后放入窖池发酵,蒸馏成酒,单调且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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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利生产的白酒正在通过生产质检线 受访者供图
“当时也有过转行进城打工的念头,厌恶。”这是刘中利最直观的感觉。进入酒厂原本不是他自己本意,很大一个因素是当时在学校所学的是食品化工专业,想找个学有所用的地方。“但是对于未来职业发展方向也是懵的。”
浑浑噩噩两年后,刘中利想要改变,因为他无意中发现,酒厂里的研发人员收入更高,工作也相对轻松。“那时候社会上平均工资一个月才两三百块钱,而研发人员的收入近千元。”刘中利说,从此他下定决心要朝这种技术含量更高的专业发展,“不成功便成仁”。
本世纪初,在北京的那场白酒国家评委考评会给了刘中利机会。
2006年,北京房地产市场还在预热,东四环高档住宅区的房子刚破8000元一平,老狼正在精心筹划新唱片的主打单曲《北京的冬天》。十月的北京,早晚已有透衫的寒意,这是刘中利第一次来到这个北方城市。
刘中利记得,当时来考试的255人,绝大多数都是在全国各个酒企的技术人员,常年从事生产、科研、勾调工作,实力不容小觑。
考试在北京西站附近的一家酒店举行,容纳500人的会议室里,每人独占一张条型桌,互不干扰。考试分为理论知识和尝评能力测试环节,其中尝评能力测试难度最高,涉及到白酒的各种香型、质量差异、典型风格、酿酒工艺技术等内容。
几天后,放榜消息传来,175人被聘任为第七届白酒国家评委,刘中利以优异的综合成绩跻身其中。
这个意外之喜对时年33岁的刘中利来说意义重大,不仅是因为他是重庆当年唯二的新增评委之一(当年重庆共5人,另有3人是上届评委直接续聘),还因此改变了他的职业发展通道——从北京回来后不久,刘中利就专心在企业内负责产品质量管理工作,对白酒的研究兴趣也越来越大,后来还参与了主打产品的研发,成了市劳模。
2.找到自己,从大城到小镇
刘中利偶然得到的这次机会,无形之中改变了他整个人生走向,他幸运地完成了救赎,走出了环境带来的枯燥和乏味。
但是李俊杰不是,他似乎是主动寻找这种枯燥和乏味。
87年李俊杰出生在重庆渝北一个“金融世家”,天生一张鹅蛋型脸庞,如果不是皮肤比常人更黑的话,完全算得上“矮富帅”。2011年义务兵退伍后,他顺利进入了一家国有银行重庆总部,每天西装革履出入办公大楼。那些年在银行工作是让所有人眼红的,工作朝九晚五,平时喝酒跳舞,李俊杰在逍遥自在的间隙,还“顺便”完成了人生大事,有了两个儿子。
原本李俊杰的生活就会如此线性地进行下去,直到有一件事情“敲醒”了他。
2015年,在一次夜店玩了个酩酊大醉后,他去其中一个酒友家借宿。“我们各自睡了一个房间,结果第二天发现那个朋友已经没有呼吸了,直接叫了110。”李俊杰至今说起这件事都有一点哽咽,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身边同龄人离去的变故。
在闭门思过好几天后,李俊杰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原来是一地鸡毛,平时灯红酒绿只能麻痹神经,却不能抚慰心灵。
恰巧,当时家中的电视反复播放着国家号召资本下乡的新闻,在家人的怀疑下,他辞掉铁饭碗,拿出所有积蓄,到渝北统景镇开了一家农业公司。
说是公司,其实也只有李俊杰一个人,公司的业务很简单:种菜养鸡,然后卖给城里人。
李俊杰总共流转了200亩土地,全部按照田园综合体的要求来打造。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支出,他几乎自学了各种农业相关技能:耕地、搭电线、修小型挖机……“大部分问题都是通过百度搜索来解决,我还加了好多农业相关的QQ群,一有不懂的就在群里问。”
创业的路布满荆棘,何况是从未涉足过的领域。李俊杰发现麻烦接踵而至:有一次,在搭建鸡棚的时候,莫名其妙在左脚上弄出两个脓包,痛了两天不能下床;养了一窝小鸡,结果天气太热,全都夭折在鸡窝里,反倒搭进去几百块的饲料费用;不懂肥料的科学配比,施肥过多,直接“烧”死了30亩菜地。
最困难的时候是每个夜晚。根据李俊杰和老婆的“友好协商”,李俊杰平时可以不用回家,由老婆和岳母代为照顾两个上小学的儿子,也就是说,李俊杰一周五天都要独自度过。
统景是一个农业大镇,在重庆主城东北方的50公里处,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古巴渝十二景”中的“统景峡猿”。小镇的夜从9点之后就彻底安静下来,没有霓虹灯、没有夜宵,只有星空和蛙鸣相伴。
为了抵抗这种沉寂,李俊杰在房间里摆上了书籍和茶台,实在无聊的时候,他会拿起吉他弹两首。“原本期望这种宁静,但是真正长时间面对这种情况后,还是有点煎熬。”
在中途卖掉他那辆红色的奔驰轿车后,李俊杰在统景已经撑了6个年头,生意的口碑也越来越好。每个周末,他会开着面包车返城,将客户订购的蔬菜和土鸡送到不同的小区。
虽然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去酒吧的样子,但是他现在却不感觉乏味,有时候,老婆会在周末带儿子来统景看他,一家人在稻田里放风筝、捉泥鳅,享受乡野时光。“每个人应该认清自己,走自己的路,寻找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一味看着别人的人生,过别人一样的生活。” 回过头看这几年的小镇生活,他这样觉得。
这样想的不止李俊杰。黄颖也觉得在回到火炉镇之后,之前那个浮躁焦虑的自己沉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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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镇
火炉地处重庆武隆东北部,距离主城2个多小时车程。这个镇的名字虽然听起来热,实际上镇上的平均海拔都在800米左右,是重庆夏季避暑乘凉的好去处。这两年,镇上发展起近万亩脆桃,带动了当地人的收入水平明显提升。
黄颖自己也没有想到,之前这个想拼命逃离的小镇,会成为她现在回归的地方。在她的记忆中,火炉山高沟深、贫穷落后,当地人一生的愿望就是下山进城打工。因此,从2015年大学毕业后,黄颖就很少回家,在重庆主城当起了白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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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镇
人都是被困住的,白领被格子间困住、外卖骑手被系统困住……但是去年的新冠疫情改变了一切。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黄颖所在的网络公司停工了,那段时间,没了工作的黄颖回到火炉,整天无所事事。实在无聊的时候,她就拍几条家人在桃树下修枝剪叶的短视频发到网上。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拍摄的视频吸引了不少好评,黄颖的粉丝瞬间到了2000多人,她索性开起了直播,每天陪网友聊天。一段时间后,网友的评论逐渐从“等疫情后,我要去那边旅游”变成了“脆桃怎么卖,我要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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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镇
就这样,短短2个月的采摘季,黄颖在网上帮家里卖了600斤脆桃,有两次还要从邻居家“调货”,大大超出了意料。尝到甜头的黄颖,还上传了一些制作农家菜的视频,将线上销售的内容扩展到了农家腊肉、冬笋等种类,开了一个小镇电商购物店。“算下来,好像还有点意思,年收入比上班还要多一些。”黄颖说。
3.找到未来,从世界到小镇
在新型城镇化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人将聚集到这样的小镇生活一生。而这些非功利的、非标准化的梦想和生计,还需要更多的产业形态来支撑。
多方考察之后,李俊杰在统景旁边的另一个镇流转了100亩土地,这次是和一个朋友合作打造一个田园综合体,发展CSA农业。这是一种17世纪缘起于瑞士和日本,19世纪流行美国的社区支持农业,集现代农业、休闲旅游、田园社区为一体。简单来说,就是在种植季节之初,由农场经营者联系附近社区的消费者下单,在稻谷收获时,农场经营者再将消费者预订的份额运送到预定地点,形成消费闭环。由于辐射距离近,消费者可以随时来农场学习、旅游、体验农业生产的各个环节。
“这种模式能够综合利用农村资源,深度开发农业多功能性。”李俊杰说。这两天,他还专门发了一条新农场破土动工的朋友圈动态,并配文:恭喜我的梦想在疫情之后又活了一年。
黄颖现在没有再回城市工作的想法了,今年许多地方倡导就地过年,使她春节期间卖出的农家腊肉翻了番,直播间的粉丝又增加了2000多个。她盘算将春节期间赚的这些钱做个投资,将家里的两层小楼改成民宿,这样夏季的时候就能出租给避暑的客人了。
白马镇的房价不像城市那样蹿升,黄颖计划过两年在县城购置一套新房用于婚嫁,这样她在老家又多积攒了一份归属感。
在路遥《平凡的世界》,有这么一段话:“谁让你读了这么多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小说中的这种苦恼,直接来源在于城乡二元化问题。但是,当前这种二元化正在随着一二三产业的深度融合而消弭,像李俊杰、黄颖一样扎根乡土的群体,带来的不仅是资本下沉、智力返乡,还有“知停而后升”广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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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重庆市最大建制镇,白沙能容纳10万人在此工作生活
刘中利初到白沙的时候,特意将一尊王进喜的铜像摆在了酒厂办公桌上,这尊站立人像高度有40多公分,是当年他获得市劳模后朋友送的礼物。刘中利很喜欢这尊铜像的原因,更多的是在精神层面——王进喜是新中国十大劳模,他的铁人精神让刘中利相当受用,那是一种“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隐忍精神。
至今,他经手的2亿多瓶白酒,已经卖到了全球20多个国家和地区,陪伴了千千万万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群,见证了他们的快乐、伤心和惆怅,这对于从来没有出过国的刘中利来说,是莫大的成就。
这些小镇人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连接着世界,推动着社会进步的齿轮。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 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