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丨李伟:石头苗寨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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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苗寨心愿
——凤凰县麻冲乡老洞村旅游扶贫纪实
文/李伟
今年早春,我来到老洞苗寨,麻寿星先带我去找麻伟旺,他叫麻伟旺大哥,麻伟旺本来也住在寨子里面,房子年久失修倒了,没钱重建,老寨区域按规定也不准建新房,于是麻伟旺在老洞村新村部对门路边临时搭建了两间低矮的房子。麻伟旺穿得单薄破旧,两个光脚板趿着邋遢的拖鞋,不停地咳嗽。麻寿星说,2003年老洞第一次开发旅游,最初是麻寿星和麻伟旺两个人合计的,大哥对老洞旅游贡献很大,他要我如果写书,就一定要把麻伟旺写到书里面去。
麻寿星和麻伟旺带着我参观了整个老洞苗寨。硕大空旷的老洞苗寨一片寂静,房舍巍峨,寨子内却看不到一个人,寨内青石板巷道纵横交错,鞋底敲击石板的声音在石头墙之间轻轻地回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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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远去的辉煌
从凤凰古城出发,走千工坪,蜿蜒车行一个小时,就来到凤凰县麻冲乡老洞苗寨,再往西出湖南省便到了贵州的铜仁,老洞村隐藏在湘黔交界处的群山中,是湘西地区为数不多的“生苗”族聚居村寨,因老洞苗寨山后有神秘溶洞能通往外界而得名,苗语:板窟汴。明朝天启年间,老洞土司田兴爵在老洞始建石头城,距今已有400年的历史。石头城居高踞险,老洞苗民为避匪患兵灾,往往搬入石头城内居住,形成了功能齐全的古堡要塞,便是今日老洞村的雏形。看惯了城市的水泥森林就会被湘西拙朴神秘所吸引,当苗家土家的吊脚楼、木板屋的传统风味中突然有一座石头苗寨,更会让人眼前一亮,叹为观止。老洞苗寨几经春雨残阳、荣辱兴废,直至沉寂无声,成为苗家艰难的容身之所,直至早些年的高寒山区典型的贫困村、集体经济空白村。
然而,老洞村却有着富足的辉煌和传奇的过往,即便是70多年前,老洞苗寨仍以“官人多、财气大”著称,外看“不显山不露水”,内览“别有洞天”。从寨内现有的湘西苗王故居陈渠珍公馆、麻江富故居、麻树智故居、“万担”晒谷坪以及苗家土地庙、碾房、青石板街、苗家古井等20多处遗址,也能看出昔日的荣光和富庶。2003年以来,中央电视台、上海东方卫视、湖南卫视等多家媒体对老洞苗寨的神奇古堡和人文历史作过详细报道,2014年老洞村被列为国家乡村旅游扶贫重点村。
老洞苗寨过往的辉煌,要从一个叫麻江富的人说起。
麻江富,又叫麻家富、麻江福,大概是清朝咸丰同治时的人。据说,麻江富祖祖辈辈居老洞,没有兄弟。年轻时在地主家当长工,得的工资就存起来,到三十多岁才结婚,后来有了一些积蓄,就去赌博,麻江富非常狡猾,只挞他在行的“麻十三”,因为手法好,常常赌赢,赌徒有的输谷子给他,输光了的就以田产抵押,麻江富四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很有钱了,于是戒掉赌博,疯狂买田。过去湘西多土匪,随着粮食和金钱的增多,麻江富先是处心积虑修好自己的房子,然后以自己为中心,大力兴建石头苗寨,构建一个石头城体系来保护自己。
虽然钱多,麻江富从来不乱花一个铜板,他会把铜钱尽量换成银子攒下来,装在箩筐里,一时兑换不了的就穿成一串一串的也装在箩筐里,据说有好几拾箩筐。为了安全,麻江富将箩筐吊到房顶的梁檩上。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阁楼不堪金钱的重压,突然倒塌,把麻江富和他的老婆给砸死了。
整个凤凰县湘西自治州甚至贵州都疯传着麻江富的传说,麻江富太有钱,被钱活活压死了!麻江富死的时候已经有二、三千挑田,麻江富的儿子长富、长林善于经营,放债、经商,什么赚钱搞什么,此时麻家的田产达到了两万多挑。
麻江富和他的儿子们不但创造了名震湘西的财富神话,更给后人留下了一个集生活和军事防御为一体的石头城堡:老洞苗寨。
石头古寨以九宫八卦布局,犹如一张蛛网,又宛如一座迷宫,家家相通,户户相连,每家每户之间还有专用的地下通道,互为连接,四通八达,由此形成了古寨的内八卦形。在古寨各个方向分别建有6个保家楼,5个闸子门。所有的房屋的基础由本地的大青石磊构,大概一人多高之后,再由片石重重叠叠压上去,直至十多米高,单个的房子独立成为一个工事,寨墙内到处密布暗枪眼,所有的排水系统相当于最后的逃生系统,兵荒马乱的年代,整个寨子又成为一个易守难攻的系统。
麻寿星和麻伟旺边走边介绍老洞苗寨的石头房子以及来历和故事。
苗寨中心位置是麻江富的老居,儿孙们在原有基础上加固,三开间两层,正立面木质结构,木房木窗古朴精细,正房平面呈吞口式布局,院内石板铺地,院门“石箍木”,整个大门设置在青石磊构的门洞内,院门遵循苗族传统,斜对街道,门槛、门枕石、石雀俱全,门框上刻有文王八卦图和国民党党徽,门前九级台阶。整个建筑高端、厚重、内敛,是老洞苗寨的看点。
陈渠珍统治湘西30年,他却是汉族、麻阳人,经常来老洞麻家走朋友,老洞也是湘西王陈渠珍最后的一个驻军的地方,他害怕解放军围剿,来老洞避难。当时苗族第一大富豪麻江富之孙苗树毅,专门为陈渠珍建好公馆和附属防御设施。陈渠珍公馆高大坚固实用精巧,门楼是连着的两进大门,大门由一整块木板分开扣合,门板又重又厚,步枪都打不穿,门闩还设有暗锁,大门边的石头墙多处还留有枪眼,随时可以朝外射击,外面却打不进来。外墙是夹层的,相当于紧挨着房子建有围墙。和陈渠珍公馆配套的还有陈渠珍保安的房子和马厩,可见当时陈渠珍的豪奢和内心的恐惧。
坚固的堡垒也阻挡不了历史的潮流,和平谈判才是陈渠珍最后的出路。
据说,麻树毅的房子是建得最大最好的,三进三出的四合院,有三层大门,很大的院子,一度是麻冲乡乡政府所在地,后来作为供销社使用,供销社收购竹子、山货,乱七八糟的堆放,不小心起火,烧成废墟,只留下一个石头的门框,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牌坊,似乎稍微用力便可以推到,这个石牌坊由花岗岩构造,石刻对联勉强可以认出“入孝出悌”,字迹明显是早年特意的抠掉了。
包括麻氏宗祠、苗族第一个将军麻树智的故居在内,老洞苗寨的每座石头房子都让我震撼、惊叹,房子造得那么坚固精细,外面看起来却十分整齐秀气,然而让我震撼的是麻家粮仓前的“万担晒谷坪”。
万担晒谷坪最初全部属于麻江富家,顺着寨子的坡度,有四层,相当于四个高度不同的广场,全部是青石板铺地,那些古老的青石板宽大而平整,即便是要打造出这么庞大的四个晒谷坪都是一件艰巨的工程,不仅工程量大,在山坡上修得这么平整,还得有比较先进的技术才行,更不说晒谷坪上每年都要晾晒的万担稻谷。
早晨的晒谷坪上空空如也,岁月销蚀的低洼处,积有星星点点的露水,有一些干净的禾草用石头压着,像一些神秘的告示。麻寿星说,谁压着那一块,今天那一块就属于谁使用,晒谷子、晒辣子,摆下这个标志,告诉大家一下。只是露水已经干了,太阳也出来了,并没有人挑来谷子或苗家特产。
我们走过整个老洞苗寨,碰到了三个人,一个身着苗服的老婆婆追着麻寿星说着听不懂的苗语。麻寿星对我说,工程队欠了老人家的工钱还没给,她一直不放心这个事,修路的工程并没有完工还在进行。麻寿星向老人家担保了,但是老婆婆在寨子里又几次碰到,似乎仍在说这个话题。还碰到两个人,一个是麻志明,30多岁的样子,他在自己的家里开了一家饭店“苗家第一宴”,他怕离开又有主顾光临,现在间或也有游客,麻志明的家就是麻江富的老宅子。整个老洞苗寨石头房子百分之八十都是麻江富和他后人的。打倒地主后,贫困的村民都搬进麻家各处大院,三户住一家,两户住一家的都有。在麻江富的老宅子里,我们还看见了麻志明的叔叔麻庭合,70岁了,看到有客来,从黑暗的石头房子里面慢腾腾地出来,显了一下,又回到黑暗,麻庭合穿着大棉衣戴着大冬帽,佝偻着腰,即便是住着这样价值连城的房子,仍然是贫病交加的模样。
老洞苗寨曾经那么富足、那么荣光,成为湘西的富裕地标,只是辉煌已经远去,而且那只是麻江富一家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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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跟着麻寿星的人都讨了老婆
麻寿星生于1972年,黑瘦精干,原住老洞村三组。麻寿星的父亲是老洞村30多年的老支书,麻寿星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弟麻红星,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凤凰教书,老三麻红军以前也在乡村当老师,后来调到凤凰县城,现在已经是县政府某主任。麻寿星自豪地说,他的两个弟弟是老洞村走出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吃公家饭的人。
麻寿星当年就读花垣职业中专,学的是畜牧专业,老婆是他的同班同学,保靖县土家族,当时老婆是班花,能歌善舞,她看中的就是麻寿星的踏实和一股子闯劲,1991年,他们在老洞苗寨结婚的时候,老婆一句苗话都不会,麻寿星就耐心地教,直到学会为止,当时麻寿星在老洞村当了三年村文书,苗族也有计划生育,因为麻寿星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属于超生,罚了款,入党就不行了。家里人口多,养不活,2003年麻寿星便举家迁往凤凰创业,在凤凰菜市场摆摊卖胡椒、辣椒、酱油、味精。
麻寿星中气十足,虽然普通话不标准,但很容易听懂,说起2003年老洞村的旅游开发,似乎有万千言语。
当时凤凰古城已经藏不住它的民风古朴、边城秀美,全世界的游客纷至沓来,人流带来了财富,在凤凰古城的集贸市场里,麻寿星夫妇亲身感受到凤凰因为旅游而发展的脚步,他们不断增加经营品种,小摊变成了大摊,零售变成了批发,小贩变成了老板,这一切都拜凤凰旅游开发所赐,麻寿星发财了。
麻寿星的家乡老洞,距离凤凰并不远,因为山的阻隔,曾经的富裕早已烟消云散,交通的闭塞造成的思想闭塞,老洞人固守着几亩薄田,特别是由于年轻人争相走出去,老洞仿佛日薄西山,被遗忘在大山的角落。
成了老洞最有钱的人,家乡的贫困却让麻寿星日夜挂念,冥思苦想让家乡也像他一样过上想要的生活,虽然寨子里的年轻人在他的带领下走出来一些,但都只能做一些力气活,赚不了什么钱。
凤凰古城旅游的火爆,让老家寨等古城周边的特色苗寨动起了像县城那样搞旅游的念头,一下子拨亮了麻寿星心中的一盏明灯,老洞石头苗寨奇观凤凰绝无,天下少有,搞旅游一定会有人来看,甚至都不要整修投入,外面的客人就是要看原生态的苗寨,这个道理麻寿星终于懂了,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啊!
这个趟过沱江走出来的汉子,决定再回到沱江上游的家乡。
那时候麻寿星30多岁,个子虽然不高,但肌肉紧绷一身的力气。家乡和乡亲困苦的生活,让他在凤凰城里即便是鸡鸭鱼肉,也寝食不安。麻寿星盘算着老洞苗寨搞旅游的步骤和方法,他要把老洞苗寨,像凤凰古城一样让外界知晓,让人们到老洞去拍照、去游玩,然后卖门票、卖土特产,让老洞人过上和凤凰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单身汉都能找到老婆。想到这里,麻寿星睡不着了,他的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麻寿星进好货之后,就把生意扔给老婆,赶在傍晚回到了老洞,顾不上吃饭,他直接找到了麻伟旺家,声音急切地喊了一声大哥。风风火火的麻寿星把麻伟旺吓了一跳,麻伟旺得知事情原委,也激动起来。真是天赐良机啊,两人一合计,觉得整个寨子搞旅游,必须得有村支书的支持。兄弟俩连夜就赶到村支书唐德华家,唐德华支书开始满眼放光,却马上又犹豫起来,怎么去吸引客人到老洞?老洞公路不通,客人怎么来?具体怎么搞?而且最关键的是村集体没钱,几乎一分钱都没有。
唐德华书记的为难在意料之中,麻寿星早就想到了,他说,唐书记你放心,我们先去看老家寨他们怎么搞旅游的,我们先去参观,所有参观的费用归我来出。
得到了村支书支持的麻寿星和麻伟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连续地做通了不少人的工作,点燃了大家旅游开发的激情,特别是麻和庭、龙表云、麻文先、黄绍辉、麻建新等几个单身汉更是跃跃欲试。大家在团聚在麻寿星的周围,公推麻寿星为老洞旅游开发的总经理,于是麻寿星带着大家、带着几个村干部,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偷师”。
十多个人参观的车费、餐费、住宿费都是麻寿星一个人承担,参观让大家下定了老洞旅游开发的决心,真值。只是下一步行动起来,还需要钱,没有钱怎么做广告、怎么租车、怎么吃饭?而且必须大家出钱,就像股份制一样,才能让每一个人融进来,大家才会有责任感,像做自己的事情一样做好老洞开发。老洞旅游的启动资金,麻寿星觉得自己不能垫付。
唐德华书记说,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
于是麻寿星带着十多个年轻人一起,家家户户走上门,每家出500块钱。
没想到信心满满的麻寿星被搞了一个灰头土脸。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参与,不出这500块钱,有的老人还说,你怎么搞旅游,老洞路都不通,老洞有什么看的?最终只有35户出了钱,还有85户没出钱,老洞一共有120户。
麻寿星知道,很多家里是真拿不出这500块钱,而且老洞旅游真的也有可能做不起来。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和公心,麻寿星发动他当教师的兄弟麻红星、麻红军都入了股,而且麻红星、麻红军兄弟不但把单位旅游在江浙那边学的旅游开发经验也介绍过来,义务把老洞景点和传说故事进行了整理,便于做成宣传册和以后向游客们介绍,一些工作事项、合同协议都一应俱全拟好,麻红军兄弟相当于旅游公司的免费文书。麻寿星还把所有的钱都交给麻新前,让他当财务经理,麻新前文化很好,读了初中的,比较聪明,又是一个老实人。
2003年当年,老洞苗寨的旅游开始了试营业,离麻寿星睡不着的那个晚上,不到半个月,但麻寿星觉得已经浪费了好多时间,他有些等不及了。
第一步,老洞所有的年轻人,都跟着麻寿星到凤凰去打广告,宣传老洞苗寨,
他们在县城人多的地方请专业表演队唱歌、跳舞、打腰鼓,老洞的小伙子负责打横幅、发传单,这些精美的传单都是麻红军、麻红星兄弟设计请专业公司制作,上面是老洞苗寨靓丽的照片和“先玩老洞,满意了再给钱”的广告词。麻寿星兄弟研究出的广告词不是噱头,是他们一片赤诚之心。客人玩过了老洞,满意了送回凤凰时再给钱,只要100元,而且包车、包吃、包船、包导游。这么优惠的条件一下子就把客人吸人了,甚至有人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凤凰古城有几百个客栈、餐馆、旅行社,麻寿星把名片和宣单都发到了那里,这些老板很多都从麻寿星那里批发货物,他们信得过麻寿星,而且这些客栈每推一个客人还可以得到30元的介绍费。于是客人们像潮水一样的涌来,他们要去老洞苗寨。于是,这些在凤凰待命的年轻人,把一拨拨的客人往老洞苗寨带,从凤凰古城沿着沱江坐车20分钟到长潭岗水库,从水库坐船一路观赏沱江美景往上游行驶40分钟,上岸步行,穿峡谷爬山路就到了老洞苗寨。虽然路途要两个小时,但是路上风光怡人,开始时客人们大多是摄影爱好者,他们就喜欢这些人迹罕至的野路子。
客人们完全被石头苗寨的原生态惊呆了,那个时候,老洞村还没有对苗寨进行维修,全苗寨没有一栋小洋楼,全是古老的石头房子,壮观、古老、破败,甚至有一些苍凉。
为了让客人们满意,麻寿星和大家伙全心全意搞服务,他们到县城请了专业剧团漂亮的苗家阿妹,穿上靓丽的苗服在寨子大门前献上热情的拦门酒,唱起欢乐的苗家山歌情歌。游客一到,老洞全寨出动列队欢迎,所有人都穿上民族服装,老婆婆们做不动了,也穿上苗服,搞一把竹椅,坐在万担晒谷坪上给大家合影拍照,老大爷就穿戴着蓑衣斗笠,牵着水牛走过石板路。寨子里摆起的长龙宴,从上午一直摆到晚上,长龙宴开始就摆在他们的家也是麻江富的老宅,人多的时候,长龙宴都摆到了街巷里。各种土鸡、腊肉、山货全是地道苗家味,价廉物美,随心选购。
游客们满意啊,游客们太满意了。
深圳过来的摄影师朝麻寿星竖起了大拇指,只说好、好、好,好地方,这个老房子就是你们的宝贝,就是你们的财源,回广东以后咱们帮你宣传,支持你。还有的游客回到凤凰以后非得要给200块钱,还说你们服务太好了,一百块包车包餐还要请导游太低了。
老洞苗寨试着搞旅游开发,客人一传十,十传百,2004年就达到了高潮,寨子不是很大,但平均一天都有七、八百人,上千人一天的日子比比皆是,甚至办长龙宴的麻庭合都累得直不起腰,只好让给他年轻强壮侄儿的麻志明,麻志明口气很大,给他的餐馆取名“苗家第一宴”
虽然每个客人只收100元,但是客人来得实在太多了,赚了钱就要给大家实惠,青壮年参与旅游的拿工资,有股份的分红。所有穿上苗服走出家门的老人一律记工,每人每天2元,不要小看这2元,那时候苗家赚钱难,不能做事的老人坐着能拿60元一月,像当年麻江富的神话一样,老洞苗寨有钱的神话再一次传遍了湘西。老洞靠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全民参与”大搞旅游,成为凤凰乡村旅游发展的“排头兵”,当时的县委书记带着疑惑亲自问麻寿星:“我讲你搞这个,整个老洞每个老人全部送钱?”麻寿星说:“我全部送钱,每个人每个月60块钱。”
后来考虑到,没有股份的也分钱有人有意见,没股份的看到人家分得多也有意见,于是麻寿星给大家讲道理,这个石头寨是祖宗留下来的,是留给所有人的,石头寨是个宝是所有老洞人的宝贝。于是麻寿星和自家兄弟带头先把自己的股份全部退回,兄弟三人本来就是来帮助家乡的,既然旅游走上正轨,也是该退出的时候了。在麻寿星兄弟的带领下,所有的股份全部清退,退了以后整个老洞苗寨的人都心平气和,大家伙干旅游的热情更高了。
接下来的两三年,老洞苗寨旅游最为火爆。说起那时候,麻寿星不无得意地说“跟着我搞旅游的人都讨了老婆”。
麻寿星用赚来的钱,建了苗寨的门牌坊、维修房子、整修了寨子里面的石板路。一起搞旅游的几个小伙子和请来做导游做礼仪的苗家阿妹混熟了,利用苗家赶场的真假游戏,谈成了恋爱。麻寿星趁热打铁,寨子里哪个结婚,老洞旅游组委会给每对新人拿一万块钱喝喜酒,麻和庭、龙表云、麻文先、黄绍辉、麻建新、麻新前都是那个时候找的老婆。黄绍辉、麻新前、麻建新还在凤凰县城买了房子,麻建新是麻志明的哥哥,自己又做了老板,像麻寿星一样扑在家乡的建设上,还被选为县人大代表。
这些都是因为老洞旅游给大家带来实惠和机会,也开阔了人们的眼界。每个人都敬佩麻寿星、跟着麻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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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全湖南最穷的村支书
到了2008年以后,凤凰县城周边有20多个苗寨陆续自主开发,交通不便的老洞苗寨客流量总是排第一,麻寿星还是感觉到阵阵寒意。老洞苗寨坚持诚实经营,有些苗寨也有自己的优势,优势不大的就低价倾销,老洞村给旅行社30块钱,他们就送50块钱,麻寿星不能跟下去,回扣50块钱,就没有钱了。这些苗寨在维修上面不投钱,只是高回扣拉客。大家恶性竞争,为争客源天天打架,有的寨子还出现了打游客,不交钱就打的事情。那一段时间,凤凰旅游太烂了,天天投诉,负面新闻在全国的电视报纸上不停亮相。老洞苗寨游客数量直线下降,游客少了,大家的工资就下降了,寨子里好多年轻人又只能外出打工,麻寿星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2010年,凤凰县政府已经认识到周边苗寨自主开发对整个凤凰旅游的伤害,出台文件整治旅游市场,不再容许私人和乡村自主旅游开发,所有乡村旅游资源整合到凤凰县指定的名城公司,老洞苗寨也纳入到名城公司。轰轰烈烈的老洞旅游开发应时而生,诸多实际原因又让老洞归于沉寂,即便政府不整治,交通闭塞、猎奇看新等浅层次旅游模式的老洞旅游,最终也是没有出路的。
麻寿星带着落寞只身回到凤凰,继续经营自己的批发生意,生意虽然风生水起,但守着宝贝石头苗寨却四处艰难谋生的乡亲,总是在麻寿星脑海里浮现。沱江是凤凰的母亲河,现在每一次经过都感觉那么难,想起上游的家乡,麻寿星鼻子总是酸酸的,他感到无奈又无助。
旅游神话的破灭,让那些不敢逃离老洞被迫平淡的人又失去了他们的老婆。麻伟旺就是典型的代表,当时他和麻寿星领头搞旅游,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好过的日子就像昙花一现,还没享受够,旅游开发停顿,他才想起他的房子快要倒了,他的老婆是麻冲乡翻身村的,老婆等不到他的富裕日子,绝望地跑了。老寨子不准建新房,也没钱建房,就在行村部路边搭两间低矮的房子,唯一的女儿早早地嫁到了凤凰,幸亏党中央的精准扶贫精准到他的头上,让他成为老洞村二组的治安网络员,暂且营生。
跑了老婆的还有老洞村村支书麻七文的大儿子。
2015年,湖南省旅发委驻老洞村扶贫队队长龙刻铭,于当年4月9日正式下到老洞村里,开始了三年的驻村扶贫工作。这时候老洞村已经包含老洞、新洞、大坪三个寨子,只是老洞苗寨仍是最大的一个核心。扶贫队吃饭就搭伙在村支书麻七文家。
麻书记务实勤劳,不爱讲多话,1958年出生,当时57岁,2014年在老洞村委换届选举中当选为村支部书记。由于当年搞旅游开发,脑袋灵活的人在凤凰安了家,或是在寨子的空地里盖起了现代楼房,大部分的人还是原来的样子,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做梦一样,有钱的时候快活地过,等到想存下钱做点事的时候,已经赚不到钱了。麻七文的当选,老洞老百姓对他寄予的希望很高,特别是省旅发委扶贫工作队来了以后,村民们期望在扶贫队的帮助下,麻七文能带领大家继续走旅游扶贫的道路,再次让大家过上有钱的日子。
麻书记全家7口人(不包括已出嫁的两个女儿),当时大儿子30多岁,因为旅游开发失败,老洞毫无希望,大儿媳和儿子离婚,留下一个有智障的孩子,现在家务农。这个智障孩子3岁了,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吃饭,早晚离不开人的照料。麻书记的二儿子现与妻子在杭州打工,他们女儿由麻书记照看,当时在村里小学读学前班。
龙刻铭刚到村里的时候,有事无事地与麻书记聊起了他的家事。麻书记一脸的无奈,负担之重,令人揪心,他一身的坚强精神,也令人钦佩。他说,他那个智障孙子,每天要喝牛奶,每天要换一块“尿不湿”,一个月这方面的开支高达700元,而他的大儿子虽在家做农活,但收入很少,只能基本养活自己,很难承担这方面的费用。有次《湖南旅游》杂志社记者到这里摄影,其中一个同志分析病情后,直言这个孩子要恢复到自己照顾自己的程度基本不可能。麻书记说到这里,他的妻子在一旁忍不住细细地哭了起来,他们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孩子能够康复。龙刻铭的心里也寄予深深地同情,这是一个多么特殊困难的家庭啊,可以想象,一个家庭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况,不要说脱贫,能把日子挨过去,不崩溃就已经不错了。龙刻铭想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
谈到孙女,麻书记不像讲他孙子那么沉重。当时,他孙女5岁多,活泼可爱招人喜欢,每天由麻书记接送到学校读幼儿园。龙刻铭就亲眼看到麻书记的小孙女在地上撒娇,说要10元钱买零食。老洞村这里的人都这样,虽然不富裕,但是小孩子看得很重,小朋友也都这样,每天要钱到学校或寨内的小卖部买零食吃。吃零食,就不吃饭,难怪小孩子都那么瘦,这个瘦真还与贫困无关。按此算,麻书记的孙女每个月用于购买零食的钱就达300元。
这样,麻七文书记家里每月雷打不动的开支就达1000多元!对于一个落后山区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麻书记不等、不靠、不要,从不向村里要求特殊照顾、特殊救济,而是以一名优秀共产党员的要求,坚持自力更生,勤奋劳作,多年来勉强维持了这个家庭生产生活的基本运转。
还有一个情况,要说明一下。因为凤凰县的土地政策,麻书记在分田到户时仅一个人,分到他家的田也只有一个人的,即一亩多粮田。在老洞苗寨以农业经济为主、没有任何副业的地方来说,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他在田少的情况下,艰苦创业,一步一个脚印,养活了全家最多时的10口人。上世纪80年代末,他还自己盖了新房子,虽没有后来人家建的房子那样漂亮,却是老洞村第一栋新房,像他们的祖先麻江富那样,也算是老洞村的一个奇迹。正是因为他的诚恳勤劳,村民们把票投给了麻七文。
大家希望麻七文书记克服万难,带领全村人员阔步向前的时候,很多地方的村支书都是当地的能人、致富带头人的时候,麻七文书记却极有可能成了当时湖南省最贫困的村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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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龙刻铭的调研
龙刻铭是怀化人,当年,凭着自己刻苦读书考到了湖南劳动人事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新晃的侗族乡镇,在和贵州交界的角落里工作了两年多,从乡镇选调到芷江县城,在劳动人事部门和政府办写材料四年。“这个小子不错”,被领导表扬后,又调到怀化市政府研究室一个写作班子里面干了七年多。龙刻铭并不是一个只会低头拉车的尽力牛,总是一边努力干好本职工作,一边试图向人生高处攀登。大概是麻寿星老洞旅游整顿关门后一年的2012年,龙刻铭看到湖南省旅游发展委员会招考写材料的,一考即中,考到省旅发委从事办公室工作。这年他35岁。
2015年,省旅发委选择凤凰老洞苗寨对口扶贫,正是因为麻寿星当初的自主开发旅游闹出了很大的名声,却突然神秘地沉寂,大家把目光投向老洞时,发现了老洞村特色的石头苗寨和不应该有的贫困,这和旅发委的工作性质十分切合,省旅发委的精准扶贫,当然是旅游精准扶贫,于是,老洞村成为了省旅发委的对口扶贫村。
在省城直属部门工作两年多的龙刻铭,又回到了当初他出发的最基层,来到了湘西洲凤凰县麻冲乡老洞村,不过这次他是来精准扶贫的。
选择龙刻铭,因为他来自怀化农村,怀化离湘西凤凰很近,熟悉当地情况,龙刻铭是侗族,到老洞苗寨,没有民族隔阂,风俗习惯会更容易融进去。一年后黄映宏接替扶贫队员谢镐平成为龙刻铭的搭档,黄映宏比龙刻铭小了整整十岁,从汝城县组织部直接考到省旅游局,也是来自资兴县农村的,可能农村出来的干部更能吃苦,长沙到老洞往返两千里,吃住贫困村,还要做出业绩帮助脱贫,没有一点能吃苦的底子是不行的。龙刻铭知道此去扶贫队的担子不轻,选择他当扶贫队长,可能都是“精准”的一部分。
扶贫队下村的第一天,老洞村里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打苗鼓,放礼炮,喝拦门酒,大家围在一起开了简单的座谈会。龙刻铭说,我们工作队一方面是来向各位学习的,一方面要与大家共同奋斗,共同把老洞村建设好,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老洞村的一员了,今后我们将把老洞村的村民当作家乡人,把老洞村的事当作家乡事,一定尽职尽责,努力工作。
龙刻铭在第一天的接触中,明显地感受到老洞对扶贫队的期望。龙刻铭还发现了另外一个精准点,凤凰苗寨姓麻的姓龙的特别多,苗家认家门,姓氏相同就有天然的亲近感,更容易和群众打成一片了。老洞苗寨的旅游扶贫,龙刻铭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激情。
真的融入进去到干起来,龙刻铭却感到无助茫然,甚至是绝望和恐慌。驻村帮扶是一项全新的工作,在下村之前,虽然做了一些功课,但还是感觉手中无米,心中无底。从省直机关到农村一线,从宏观到微观,从拿笔杆子的到抓具体政策落地,这些角色转换得太快太突然。说是大家都来自农村,龙刻铭还来自大湘西的怀化,参加工作时还在农村搞过工作队,还是担心没有工作抓手,不知怎么找切入点,不知怎么打开工作局面。用“生存恶劣”来形容当时他们看到遇到的情景再恰当不过,一时竟然让扶贫队员们透不过气来。
麻七文支书最初给扶贫队安排在他侄儿的家里住。龙刻铭觉得住群众家里不妥,因为工作会打搅到群众,要求住村部,麻七文书记一声苦笑,有户贫困户因住房倒塌,老寨不准建砖房,临时借住到村部已经好几年了。扶贫队只得听从麻七文的安排住到他侄儿的家,这间房位于二楼,中堂正中,没有房门,里面铺了两张床,龙刻铭的床靠里边,队员的床靠外边。龙刻铭自我调侃道:这可是一个标间,你看看,门都没有!
有一次,一个施工队的苗家老板来到扶贫队这里谈工作,说你们怎么睡在中堂正中之上,这在农村是忌讳的呀!
住在村里,像是与世隔离,白天还安然,晚上却过于安静,甚至都能感觉到到血液冲击血管的声音,寨子稍有点响动,全寨都听得到。那一夜,龙刻铭想着那位老板白天说的话,听到黑乎乎的山下外面传来像苗家做法事一样低沉的号叫,虽然胆大,龙刻铭还是不明所以地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一看,原来楼下睡着一头呼呼打鼾的大母猪,至于臭味,相当于久入鲍鱼之肆,反而不觉得。老洞苗寨没有吊脚楼,一直是人畜混居,猪鸡鸭牛养在家里。进门院子里就是养的猪,有些家里比较窄的没有院子,有时左边人住、右边就是牲畜。龙刻铭看到几头大母猪成天在路中间睡觉,或者带着一群小猪闲逛,到处是粪尿,臭气熏天。搞旅游开发的时候还能及时清理,游客看了都以为是原生态。
而且整栋房子没有厕所,后来,村里群众帮扶贫队在房子的西头临时搭了一个旱厕。有一次,旅发委一个漂亮的女处长到老洞指导扶贫时,想去洗手间,结果吓得不轻,惊呼“不得了啦”,离二十米都臭、死人都不敢进去的就是这个旱厕。扶贫队“拉”的问题就是这样解决的,洗澡是天地澡堂,等夜深人静时,扶贫队提水到院坪上往身上一冲,正好强壮筋骨。
尽管如此,工作还得迅速开展,先调查摸底。首先找村主任谈,了解村班子建设情况、村里发展情况以及他们的想法和建议,然后逐组找组长,找深度贫困户、五保户、孤儿等贫困对象了解情况。让扶贫队惊讶的是,村支书麻七文也是贫困户。龙刻铭当时在网易博客上写了篇《其实村支书也是贫困户》的文章,并在文尾感叹:全村的带头人是这样,可想而知扶贫的任务是多么的艰巨!
即便像摸底这样的事情,语言不通、习俗不同是横亘在扶贫队员前的首要难题。老洞村地理位置像是个高原台地,经山脚从盘山公路往上爬,很陡,爬上去后是一块平地。这样的地形地势造就了老洞的封闭,也是历史上易守难攻军事要塞的原因所在。老洞村是典型的纯苗族聚居村,村民群众全用苗语交流。驻村后,扶贫队员与当地老百姓交流沟通真还是个大问题。麻七文支书普通话不怎么好,但经常陪同扶贫队员走访,是扶贫队的第一个“翻译官”。
往后的日子,扶贫队员也没少学习苗语,感觉苗语比学英语更难,是另外一个语系,与普通话完全搭不上边,且没有文字,始终扶贫队员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比如吃饭、你好、谢谢之类的。最让扶贫队员费劲的是开会,村支两委议事的时候,大家开始还勉强说一些汉语,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后全用苗语讨论,搞得扶贫队员云里雾里,无所适从。实践证明,如果言语不通,那么就很难融入他们中间去,很难在群众中形成亲和力。
苗族有着独特的习俗,龙刻铭也是侗族,与这里相比,老洞苗寨的民俗风情更加浓郁、更有味道。比如重大节日、赶场(五天一次),他们喜欢穿上盛装,这可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让扶贫队员最吃不消的是一天只吃两顿饭的习俗。上午9点左右一餐,下午4到5点一餐,早上和中午这两个时段最难熬过,有时饿得眼冒金星、心发慌。扶贫队员谢镐平只好用练毛笔字来转移注意力,龙刻铭清楚地记得,每逢国庆等长假之前,谢镐平被“折磨”瘦了、手臂肌肉明显干枯,一旦长假回家休整再入村时,又是强壮体型,他这个瘦壮周期变化太明显了。黄映宏来村报到的第一天,老洞村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上吐下泻闹肚子,极度不适应。
在苗区工作,如果不适应这边的环境,要么是长胖,要么是减肥。黄映宏还得了荨麻疹,全身奇痒难忍,还动用了激素药,那段时间又长“胖”了。
老洞村最主要的是基础设施滞后、交通不便。
凤凰县地处武陵山脉南部,云贵高原东侧,地形地势就像一座大山,山顶叫腊尔山,是湘西有名的高寒地区,海拔800米以上,主要由州直单位进行持续帮扶;山腰这块,包括山江镇、千工坪镇、麻冲乡等,海拔在400至600米左右,由6个省直工作队安排在这一块,期望扶贫队能带动这里的发展;山脚这块,包括县城沱江镇和廖家桥镇,条件相对较好,主要由县直单位帮扶。省直6个工作队分三组,每组由一个行政机关和一家企业或学校组成,驻一个乡镇。麻冲乡安排了省旅发委和省建行,省建行驻村点是扭仁村,在老洞村的隔壁,村小,基础好,他们进村时村里的石板路、自来水、烟基道等基础设施基本完成。而老洞村除了窄窄的水泥路硬化到村外,其他基础设施非常落后,基本没人管,历史欠账多,其中老洞苗寨内的危房就高达43户。
交通更是成为老洞发展的拦路虎。2004年在中石化的帮扶下,老洞村终于有了一条宽4.5米的千麻公路贯穿,基本形成了进出村寨的环线。从千工坪镇去老洞,沿路弯弯,风景虽好,危险系数很大。从县城经麻冲去老洞,路相对好些,也要经过一段险路,即当地人常说的“八仙过海”,拐弯角度最大的有45度,且雨季上有碎石滚落、下有塌方风险;过了这段险路,就是未硬化的7公里路面。记得有一次,凤凰县委组织部部长去村里看望扶贫队,当时扶贫队还在县城办事,接到电话后,龙刻铭认为机遇难得,正想找他衔接村部建设事宜。龙刻铭急忙请求乡政府司机开车送扶贫队去村里,由于赶时间,车速有点快,在两叉河盘山公路处与对向一辆急速而来的车相遇。扶贫队上坡,那台车下坡,两车急刹车后相距不到20公分,龙刻铭在副驾驶,顿时吓得毛发都竖起来了,出了一身虚汗,好久心扑扑直跳。在旅发委未给龙刻铭们配车之前,龙刻铭和谢镐平同志进村有时搭便车,有时搭村里的农村客运车,因为绕道山江,一般要花3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出村更麻烦,村里的客运车早上五六点从村里出发,想进城必须得赶早,错过了时间就没有车了。有一次,龙刻铭接到临时通知去县城开会,找了半天没找到车,最后只得请驻村干部龙启进开摩托车把龙刻铭送到千工坪镇,然后再搭农村客运车进城。有一次,龙刻铭和谢镐平早上从长沙出发去村里,中午抵达凤凰城里,扶贫队员约了乡政府的车,因为乡政府的车也在县城办事,开始说是稍等,结果等到半夜,扶贫队员好像无依无靠的叫花子事小,关键就是耽误了正事。
老洞村也有着鲜明的优势,这个优势当然是人民群众迫切希望富裕的决心,和老洞石头苗寨的本钱。麻寿星当年的旅游开发,让有些“先富起来”的群众在老寨里建起了非常刺眼的几栋洋楼,后来凤凰县及时出台老寨保护规则,石头苗寨保护基本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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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刻铭的压力
扶贫队花了三个月,剖析了老洞村的前世、今生和未来,形成了《推动老洞“二次创业”,加快旅游脱贫步伐》调研报告。当时省建行工作队还调侃扶贫队:你们扶持的老洞怎么这么久还未见动静,是不是“老洞老洞,老是不动”?对此,扶贫队也只能苦笑。当年上半年,省扶贫办下达给老洞村里的财扶资金仅30万元,旅发委里的旅游产业专项资金还没下达。扶贫队心中非常着急,工作起步十分艰难。
压力来自于调查研究得到的结论,老洞村的贫困和百废待兴、扶贫生活层面的不适应,更有当时出现了精准扶贫政策传导时差以及扶贫形式急迫要求。
2015年6月,凤凰县主要领导召集6个省直单位工作队座谈。在座谈中,扶贫队员将任务艰巨、时间紧迫、压力很大等情况如数家珍地作了汇报。当地有些干部开玩笑说:你们不要急,慢慢来,湘西的扶贫工作都扶了三十多年了,都没能把湘西搞脱贫,你们想在三年之内搞脱贫,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在乡镇,扶贫队员亲眼见到:今天县里发一个通知要求做好迎检工作,提出材料清单;明天又发一个通知,要求怎么怎么做;过几天,原来定的要求又全变了。扶贫队员工作队与乡政府经常加班加点,累得也够呛,乡政府几台打印机超负荷运转,经常“罢工”,扶贫专干跟扶贫队员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请求把他送到永顺去(据说永顺那里有个著名的精神病院)。扶贫队员确实没有料到精准扶贫政策要求这么严、任务这么重,当时只认为搞一搞基础设施,扶持几个产业就OK了,现在看来,真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再有就是来自领导、扶贫同行和扶贫队员自身期望的压力。省领导、市领导、县领导,每个月都要下来一次多次地检查扶贫政策落实、督促项目实施,工作怎么搞的,怎么还没有成效呢?领导也有领导的心愿,要什么条件可以商量,但是要看到进度,要看到朝着脱贫不断前进。扶贫队伍千千万,大家争先恐后,报纸电视不断地涌出的脱贫先进事迹和某某地方胜利脱贫的消息,像一次次催促的战鼓。还有扶贫队员本身对贫困户感同身受、对贫困嫉恶如仇和急于建功立业的思想。
然而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具体工作中的压力,让扶贫队员们不能承受之重。
扶贫队要推一个项目,必须要到县里面相关的部门去协调,怎么走程序,怎么批拿到这个文件的批号,怎么进行财政评审,最后结出工程造价是好多,一整套的程序,各级部门的诉求不同,缓慢轻重都是不同的。比如湖南省乡村旅游节要举办,要对接省旅游局、对接市州,还有县里乡里,各个方面的筹备工作,一起办下来,关系协调,压力很大,很恼火的。开始时,所有扶贫方在驻地的贫困县全部没有挂职的副县长,工作有时候推不动,从上到下每个层面都有压力。扶贫,也不是一个队伍在那里扶,很多队伍的工作都要通过多个层面协调,驻村干部为这个东西去找他,他又不急于搞这个事情,他就不会那么重视的。比方说老洞村的扶贫开发,原计划是2020年才开始打造,扶贫队要求提前到2016年,把当地的计划就打乱了,所以他有时候就不支持你,因此要争取、要协调,所以这个压力还是挺大。
龙刻铭说到这里似乎欲言又止,我知道这中间的细节,非经过不可以想象,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龙刻铭继续说,最后扶贫方总算有代表在县一级里挂职副县长,问题才变得顺畅一些。在老洞村,有领导挂职后,只有半年时间老洞村的扶贫工作就搞完了,就撤退转场了。
日常的压力来自于村寨、来自于村民,这个压力天天有、时时有。
村部和游客服务中心建设,是当时扶贫队启动的第一个项目,这是全体村民议事的活动场所,理应得到全村人的支持。当天开工,马上就被阻工。征地补偿都搞好了,不该是外面的公司招投标的,村里有能力的人也想揽工程,一开始就阻工,找各种理由。扶贫队只能把工程停下来,再相互面对面谈。扶贫队员苦口婆心,这个事情不是为了哪个村民、哪个组,而是为了全村修这么一个游客服务中心和村部。那个人说工程不给做,就坚决不让你施工。工程的承包有一套程序,不是闹可以解决的,一直到晚上才达成协议:所有老洞村民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工程里面做工,但是不能够当包工头,以后小型的维修保养不需要资质的,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可以优先给本地施工队。
自驾车营地建设项目施工,村里一个刚从监狱出来的“混混”不懂工程,扬言要参工,多次阻工闹事,搞得白白浪费三个月的黄金施工期。还有硬化老洞源到村口、到自驾车营地的旅游道路,村里所谓的几个“能人”公然强行索拿卡要。有一次大概是晚上11点多钟,刚回怀化老家的龙刻铭,又被连夜接到工地做工作,一直做到凌晨几点钟,把工作做通了,第二天就开始复工。
如果这些事还可有可无,但一些关系到民生和切身利益的事情,甚至一些很小的事情都能引起报复和破坏,让人不可思议。
“利”在这个村表现得太突出了,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不惜翻脸红眼,扶贫队在村部前制作的宣传旅游扶贫成果的展示牌被人砸了,支书麻七文家种植的几亩烤烟苗半夜被人砍了,他家屋上的瓦被人用石头砸了。为了帮助老洞村搞好自来水饮水工程,2016年下半年,从高山水源地汇集到苗寨上面的一个大水池作为公共水源,然后,从水池再通过输水管道到村到户的。这本是一个惠及全村的饮水工程,一个晚上,埋在泥土里面的主管被人挖出来,多处砍断。龙刻铭估计因为施工中有些人得利,有的人没得利,没得利的人,又不敢明着搞,就偷偷摸摸地搞。看着砍得稀巴烂的管道,让一大早起来查看的龙刻铭阵阵心寒。
龙刻铭本来是一个好脾气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只好报警了,警察也来了,龙刻铭估计这个事情不好查,老百姓也肯定知道是谁但是不会说。龙刻铭还是把派出所的喊过来,可以造成一种威慑,再做这样的事就一定会侦办。
龙刻铭决定两头着手,一是发挥村支两委作用,要求他们加大引导,搞好村务公开。二是从外部引导,趁春节期间返乡村民比较集中的时机,每年会同乡政府在天下凤凰大酒店召开外出务工人员座谈会,通报村里的情况尤其是项目建设,引导大部分群众做少部分人的思想工作。龙刻铭在座谈会上讲过这样一个观点:老洞村过去很辉煌、很富有,为什么?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们寨里出了一个核心领军人物——麻江富,而今天你们在座的各位是老洞村的精英、骨干分子,但是一盘散沙,各走各的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没有一个核心!如果哪天再出一个像麻江富这样的人物,老洞就有希望,就有发展前途了。
那一段时间,龙刻铭和扶贫队白天工作,晚上就是开会,做思想工作、做动员工作。各方面的压力向龙刻铭向扶贫队围拢逼迫的时候,他又总是感受到老洞群众淳朴、感激和信任的目光。那些压力终于一点一点的地小了起来、弱了起来,没事的时候,龙刻铭在老寨里走走,可以静下心来研究老洞历史的细节,可以筹划以后怎么再次深度复兴老洞旅游。寨子里面的人总是“隆尼隆尼”热情地喊,隆尼隆尼,就是吃饭的意思,如果到了吃饭的点,你不吃他的饭,他对你有意见,他一定要拉着你去吃饭。
有个孤寡老人,他有一个侄子是混社会,家里一贫如洗,到处混,也想在村里抢揽项目工程,虽然有点村匪村霸的感觉,但是很讲义气。龙刻铭觉得这个孩子其实是很可怜的,总是用默默温情去感化他,当时有部门来添置家具,龙刻铭总是替他家添置,能够给他们的政策、分红,全部到位。后来那个孩子由此找到龙刻铭,真的就流泪了,他说:“我父母都没有这么来关心帮助过我。”看着孩子变好了,这个老人只要看到领导也好、客人也好,都夸扶贫队的龙队长好,他们是每个人都关心,真是比亲人还亲。
龙刻铭总结一条,凡事要做到公开公正公平。本来苗寨有一个脆弱的平衡,一直这么贫穷,风平浪静一点事都没有。扶贫工程、扶贫款来了,利益来了,启动一个项目一个工程,有的地征了,有的人先有钱了,别人心里不舒服了,做工得钱了,又不舒服了,你为什么不喊我去做工。脆弱的平衡被打破,矛盾就出来,压力就来了,龙刻铭和扶贫队尽量地做到公平。
现在是最好的历史机遇,是老洞复兴的一次机会。龙刻铭总是向乡亲们灌输这样的理念,而这些话都是龙刻铭陶心窝子的话。
六、反向压力
老洞村的旅游扶贫开发,有时候工作起来压力大,扶贫队员不止是从老洞出发,更多的是从整个凤凰和湘西旅游出发,付出更大的努力和智慧,反向给当地政府以压力。
国家旅游局提出了一个“旅游规划公益扶贫行动”,当时在张家界开了一个旅游扶贫推进会,提醒在各省发动那些有旅游规划资质单位,免费给一些村做扶贫规划。当时湖南省旅发委已经着手帮扶凤凰县的麻冲,因此老洞苗寨自然列入“旅游规划公益扶贫行动”,当时湖南省只有14个村享受了国家级的免费规划,老洞村的旅游发展规划由“巅峰智业”免费制定。事实上,老洞苗寨以后的建设和发展,遵循了规划,纸上的规划最后被省旅发委扶贫工作队、被龙刻铭完全变成现实的时候,巅峰智业公司反而因为他们的公益规划受到重视和落实而欢欣鼓舞,公司发表了《谁说旅游扶贫“纸上谈兵”,且看巅峰智业助推凤凰老洞华丽转身》的文章,表达他们极度的喜悦。可以说正是这个前瞻性的战略规划,一下子让老洞苗寨从凤凰县的旅游开发中脱颖而出。
异地搬迁是老洞苗寨开发旅游的一个关键步骤。
讨论扶贫点异地搬迁的会议,也没有最后敲定到底要不要搬。龙刻铭在开会现场,希望县里支持老洞的扶贫工作,把老洞苗寨也纳入异地搬迁。龙刻铭说,整个寨子的人不迁出来,一来人满为患,已经是好几户人家住一栋房子,这些房子都有几百年了,不把适合开发旅游的核心景区的居民迁出来,怎么能够开发扶贫旅游?
直到下半夜,因为龙刻铭霸得蛮“你不同意,那我不走”,凤凰县领导最后把老洞村纳入异地搬迁扶贫点,县领导说:“我被龙队长的精神感动了,让我们一起为他鼓掌!”
于是,在新村部和游客中心后面整个缓缓的山坡上,一个新的异地搬迁扶贫点陆续建成,异地搬迁点离老寨只隔着一条千麻公路,离村民的田地也很近,到2018年的时候,有82户369人已经分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欢天喜地乔迁新居。
从进入老洞扶贫那天起,龙刻铭对苗族的传统节日“三月三”进行深入的研究,选取“三月三”中青年男女对歌寻找伴侣的主题,进行重新创意和包装,定义为“马兰情人节”,马兰在苗语里面就是情人的意思。当时的初心是,把名声打出去,把游客带进来。
麻冲乡党委书记杨晓莉,是个女中豪杰,她对旅游扶贫情有独钟,一直是扶贫队的坚强后盾,她和龙刻铭一样,对工作充满激情,于是一起动员一起操作,终于得到了凤凰县的大力支持,安全安监部门主动做好安全评估,当时千麻公路狭窄多弯,交警部门规划了一个环线做好了交通疏导和管制。本来只想由乡村来做的“马兰情人节”成了凤凰县主办的大型民俗活动!
回想起第一届“马兰情人节”,龙刻铭又喜又惊!
因为是第一届,经验不足,怕出纰漏,当时宣传发动这一块,主要是在乡政府老洞村周边贴了一些海报,网络电视上简单地宣传了一下。结果情人节那天人山人海,保守估计当天有两万人,号称三万人。老洞村在湘黔一带影响大,尤其没想到的是贵州铜仁那边都有很多人过来,一些年纪大的老人说从小就听说麻江富有钱,终于能来看一看。他们点名要去看麻江富的故居,看麻江富到底怎么富裕的,到了什么程度。那一天,虽然小雨不停地下,人们激情不减,好多人、好多车。停车场就在稻田上铺一层沙,“马兰情人节”的表演和活动也是田里面搭台、观看。地面泥泞就抽沟排水,然后再铺上稻草。厕所就是在田里挖两个大坑,铺上木板,木板是村里面大家凑的,然后搭上篷布。当天的“马兰情人节”还被湖南卫视报道了,报道的最大特色,就是它是原生态的。
三年之后,龙刻铭仿佛还置身在刚举办完的“马兰情人节”的现场,捏着汗水和雨水浸湿的拳头:谢天谢地,没有纰漏,成功了!
“马兰情人节”成为老洞苗寨的特色亮点,成为每年凤凰县旅游的一个品牌,直接推动了老洞新村部、游客中心和“三月三广场”等基础设施立项和建成,三月三广场目前仍是凤凰县乡村这一级最大的广场。
“马兰情人节”之后,以“飞歌凤凰·恋上苗乡”为主题,2017湖南秋季乡村旅游节在湘西凤凰麻冲乡老洞村拉开帷幕,活动由湖南省旅游发展委员会、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民政府主办。开幕式上,湘西自治州政协主席为老洞村授予:国家3A级景区牌。游客们来苗家做客,看苗家歌舞、吃长桌宴、抓稻花鱼,更大的乡村文化旅游盛会在淳朴的苗乡精彩上演。
这时候,龙刻铭又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举措。
老洞旅游乃至凤凰周边乡村旅游都有一个瓶颈,2004年,凤凰县这边最穷的20多个村寨没有通公路,中国石化扶贫急于打通出路,给这些深山沟里的苗族同胞修了一条从千工坪镇到麻冲的“千麻公路”,以改变原来坐船走路翻山越岭的交通状况。随着形势的发展,大巴走不通,客人带不进去,不敢大规模的旅游,不敢做民宿等深度的旅游,千麻公路等级低的缺陷日益显现。
龙刻铭发现了千麻公路巨大的价值,往西是贵州,整个湘黔地区虽然是省界,但这一块风俗习惯完全相同,人员交流、物质运输非常频繁,都是靠千麻公路交通,如果把千麻公路看成是凤凰千工坪镇修到贵州省云场平的一条省级公路,那么千麻公路是一条口岸公路,这条公路就不再是乡级公路了,而是对凤凰对湘西,甚至对贵州省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条省道,道路的沟通将为两省交界的广大地区提供无限种可能。
当时凤凰县政府和湖南省相关部门,把千麻公路作为凤凰县的旅游一号公路来打造,把沿线的旅游点串起来,老洞村当然是核心的一个点,但这条公路已经不再是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县的格局了。
今年初,当我去凤凰县老洞采访的时候,这条公路已经修到了老洞,公路很宽,几个危险的路段,已经降坡取直,靠近千工坪那一段,已经铺上了沥青油砂,小车走过去,平稳安静。
正是龙刻铭这种放眼全局的思维,这种大引领担当,把千麻公路升级为省道的改造变成了现实。成为省道,就有了更多的资源,有了省财政和州县共同筹划,公路的拓宽,一条乡道成为了富民的扶贫大动脉、旅游大动脉、经济大动脉。老洞村就在这条公路边,老洞的大交通也就解决了。
这就是大格局,这就是大智慧。
七、三请麻寿星
真正用爱心耐心融入到群众中去,龙刻铭觉得老洞的群众还是值得爱的。像老洞苗寨,已经是没落了,人是越来越少,当老人都不在的时候,年轻人再也不会回到寨子,如果不发展旅游,不把那些老房子保护起来,等到最核心的几栋石头房子都倒掉,老洞从文化意义上来说便没有一点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