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维修组在昆明卷烟厂的奋斗与成就

出现了一个不寻常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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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初的一天,在云南中烟红云红河集团昆明卷烟厂生产三部车间,有操作工告诉李力,自己负责的那套GD121P-GDS1000卷包机,从早上8点半开始一直没停机,3个半小时里,设备运行平稳、流畅。整个上午的产量,也接近设备的理论极限。
在卷烟厂生产行业,一天的生产刚开始,设备就能持续运行3个多小时,这极为鲜见。烟机精密,数以万计的零件协同运行,毫厘之差,便可能造成停机。更何况,GD121P-GDS1000的运行速度极快,每分钟近16000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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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昆明卷烟厂的车间里,这台目前世界上最复杂的烟机之一,首次呈现出近乎完美的状态,这是设备对其维修组的肯定。由李力和林峰带领的18人维修组,也因在GD121P-GDS1000上所取得的成就,获评2021年全国“工人先锋号”。
寡言少语与滔滔不绝
全国“工人先锋号”的荣誉有其基础。2016年,昆明卷烟厂GD121P-GDS1000维修组就曾获评云南省“工人先锋号”,并多次获得云南省五一劳动奖章及“云南中烟技术能手”“昆烟技术能手”“红云红河集团标兵”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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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获得了很多荣誉后,再去谈荣誉,往往会从过往的经历中总结出个体、奋斗与荣誉的关系,进而滔滔不绝。但昆明卷烟厂GD121P-GDS1000维修组并非如此,有人问他们,怎么看待全国“工人先锋号”这样顶级荣誉时,维修组成员的表现很木讷。
“惊喜吧?惊喜。”机修工姚茂荣说,他是维修组里,“口才”相对较好的工人。
更多人则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会抿着嘴发出“嗯……”的声音,似乎是想要逼自己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好把目光投向其他工友,意为求助。后者或是咧嘴笑一笑,或是说些随处可得的空话套话。
姚茂荣见气氛有些尴尬,解释道:“这个主要是集团给我们往上报,说明是集团对我们的认可。”说完,停顿片刻,又补充:“我们不是为了拿个什么荣誉才去做这个事情,说直白点,把设备搞好了,我们工作、生活都比较愉快。设备开得不好,下班之后出了问题,一个电话你就要回来加班了。”
“我们当初做这件事根本没想过什么荣誉,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遇到的问题处理完、处理好,让设备运行得更长久、更高效。要让我们这些修理工说很多很宏大的话,我们说不出来,反正我们就是要把这个机器搞好。”李力接过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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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随之从荣誉转到设备上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话也多了起来。细数过往,种种困苦与辉煌,赋予了荣誉诸多色彩和理由。
2021年,是昆明卷烟厂引进GD121P-GDS1000设备的第10年。
10年前,包括李力在内的整个维修组不会想到,未来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当时,团队刚刚组建,不乏好手,有高级技师,有经验丰富的修理工,可没人对接下来的工作有把握。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刚刚生产出来、世界最先进但没人用过的设备。并且,作为设备生产者的意大利人,显然想将自己的浪漫植入烟机中,他们抛弃了业内主流的制造思路——德制烟机那种充满秩序感的加工方式,而是用大量圆周运动模式,让整个生产过程看起来更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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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业内,对于世界范围内的任何一个维修团队来说,这美都是挑战。因为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经验,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将设备调整到一个相对理想的状态,即便是在非常努力的前提下。
维修工还记得,刚接手设备那一年,为了解决设备的问题,他们会连续工作20个小时,很多时候三餐都在厂里吃。最头疼的是,下班刚到家就接到电话,要回到厂里修设备。
设备的情况,总结下来是“三高一低”:设备价格高、维修技术高、运行成本高、设备效率低,远不能达到昆明卷烟厂引进设备的目的——用高速机提高软包(烟)产能。
姚茂荣说,当时大家私下聊天,也会有“干不动”“不想干”的想法。但最后,还是一个不落地走到今天。复杂的、未知的设备,间歇性摧毁维修组的信心,他们用对工作的坚持重构信心。
“如今,我们不敢说一切尽在掌握,但对这套设备,已经非常熟悉了。”姚茂荣说。其他修理工在旁听了姚的评价,也点头表示认同。
国外维修方与本土技术团队
熟悉,是个过程。设备刚引进时,不只是昆明卷烟厂修理工不熟,连生产方GD公司的技术员也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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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故事是,在设备调试阶段,有次坏了个零件,修理工想跟GD公司的技术员学学修理思路,对方答“我想哭”,修理工听了心里说:“你想哭?我更想哭。”
不过,改变还是发生了。随着对设备熟悉程度的加深,维修组的技巧得以施展,一切开始慢慢变好。
GD121P-GDS1000的维修组里,有机修工12人、电修工6人。两个工种侧重不同,需要紧密配合。
记录每次设备的维修、保养情况,根据各零件的使用寿命,预判下一次可能出现问题的时间,这是机修工作的基础。而关注设备运行情况,防止设备出现问题、提高生产效率,则更为重要。
每天,修理工都会根据前一天的生产情况,包括停机次数、引发停机的故障以及产品的质量,来判断设备的总体情况。日积月累,大家对设备的情况了然于胸,很多时候,他们能“听”出设备的问题。
“比如有一次,一台设备正常开着,我们的汤师傅从旁经过,觉得声音不正常,就停机检查。果然,发现那台设备的‘蜘蛛手指’有轻微松动。”姚茂荣说。这“蜘蛛手指”,是个衔接工具,作用是让烟支进入下一个加工环节,属核心部件,稍有问题,便会停机,如果设备高速运转,“蜘蛛手指”脱落损坏,修起来至少要10个小时以上。除了经济上的损失,还会对生产造成很大影响。
设备异响,很好理解,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特别是当车间里几十台设备同时运转时,那声音在大多数人听来,只是单调的、没有变化的轰鸣声。就算是修理工,也不是人人都有“听设备”的功底。
“‘武功’都不是两三天就能练成的,要吃点苦头嘛。”姚茂荣讲,修理工要练耳朵,短则三五年,长的要十年、八年也说不定。没什么捷径,肯学习、肯吃苦,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成了。
机修工赵涛觉得,这种判断问题的方式,是建立在习惯的基础上,“习惯了一台设备的声音,对这声音有感觉,那么对它的杂音就会很敏感。”
姚茂荣说,“听”的功夫不是人人都会,却是判断设备是否运行良好的常见手段。有时,工人们还需要用到金属棒做工具,将金属棒一头抵在设备上,另一头抵在耳朵上,和医生用听诊器的逻辑一样。在工厂,这是匠人技法。
从数据上看,昆明卷烟厂刚接手设备时,8小时的产量不到60箱,如今6小时的产量可达90箱。同时,设备净效率已从一开始的不到60%,提升并稳定在85%左右。
横向比较,在业内,高速机的效率能达到85%已经不易,再加上GD121P-GDS1000复杂的结构,以及卷烟机和包装机之间较高的协同要求,昆明卷烟厂的这一数字更具含金量。
“这是什么概念呢?我们此前算了一下,这5台设备,除去保养时间,一年的产量接近30万箱,相当于一个中型工厂的产量。”李力说。目前,国内的一些烟厂,每年的产量也就是30万箱左右,有的甚至更低。
除此之外,国内一些工厂对于GD121P-GDS1000的维修和保养,一般采取购买服务包,花高价请GD公司来做,唯有昆明卷烟厂,是自己组建维修团队。
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国产维修团队正在维修技术上赶超国外团队,因为昆明卷烟厂GD121P-GDS1000的效率,已然达到了顶尖水平。此前,GD公司作为生产方对设备进行回访,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昆明卷烟厂的运行效果,是其他工厂达不到的。
进口与国产化
所以,维修团队如今说“熟悉”设备,其实是个谦虚的说法。显然,他们已经能够驾驭设备了。 要驾驭设备,首先依靠技法。
在昆明卷烟厂,对设备的维护,或许可以做个不太准确但便于理解的分类,大动作叫修,于细微之处的操作,可称之为调。在这方面,机修工注重手法。
赵涛举例子,在GD121P-GDS1000包装机上,有个生产环节是切包装盒外面那层薄膜。用两把合金制成的刀片,去切厚度以微米为单位的玻璃纸,这两把刀要怎么调整?即便给出相关的参数,不同的人操作起来也会有轻重和适当与否的分别。
调得轻或重,设备都可以运转,但区别在于适当的调整方式,一把刀可以平稳运行几个月,甚至上年,而不恬当的调整,或许只能维持几个班、几个小时。
李力总结,切刀调整要的是一种手上的感觉,没办法说清楚,就得多练。处理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熟能生巧,手上就有了感觉。听起来,这是卖油翁的回答:“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实际上,在维修组里,无论什么年龄、学历的成员,都愿意打磨自己的技艺。与其说是人追求进步,倒不如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是GD121P-GDS1000的维修需要。
“你总会遇到问题,不可能每次遇到不会的都找别人,只有去练。”李力说,他曾看过有工人这样练——在保养时间相对充裕的情况下,即便是设备上的一个小问题,也会尽量把更大范围的零件拆下来再装上去。就解决当时的问题而言,完全没必要,可费这劲儿,有价值。
技术,是维修组驾驭GD121P-GDS1000的底气。就像姚茂荣说,他们不迷信国外的设备与技术,GD121P-GDS1000在维修组手上,“从头到脚都动过”。
设备之所以要“动”,是因为GD121P-GDS1000作为高速机,很多零件本就磨损快,再加上设计之初,设计者身处实验室环境,没有考虑到生产现场的实际情况,有设计不合理的情况。所以,刚接手设备的时候,不少零件的使用周期很短。
与此同时,国外产的零件贵,有的价格高到让李力咂舌:“我曾拿着零件问意大利调机工程师,这零件是不是用黄金打造的。”而在红云红河集团,成本控制向来与产品质量同样重要。
所以,维修组的使命,不单是要维护好设备,保证效率与产品质量,还需要通过零件国产化,降低生产成本,这一直他们努力的方向。
赵涛讲,设备刚接手时,有个传动装置的连接件,每隔一两个月就需要更换,当时找到厂家,厂家请瑞士的一家公司来解决,后者的方案是重新设计一套传动装置,报价240万元。
“实际上是材料的问题,我们找外面的公司,请他帮我们改了一下这个连接件的材料,问题就解决了。”赵涛说,换了材料后,这个连接件的寿命可达四五年,与240万元相比,成本低很多。
这种情况,每个维修工都能举出几个例子。比如,在电器上,通过改造,将一个传感器的成本从此前的10万元降至2000元。
截至目前,在维修组的努力下,设备上大部分寿命短、不耐用、易损坏的零件都已得到改进。
在零件国产化的过程中,维修组的作用是提供智慧,他们会给国内的供应商意见,比如对零件进行表面处理、更换材料等,然后在设备上进行测试,如果效果不理想,就换个思路。此外,零件国产化的另一个优势是缩短采购周期,国外采购需要8个月,如果是国产零件,只需要1个月左右。
驾驭与追求
维修组将自己的智慧融入到设备中,其结果除了设备本身的国产化,维修方式也在国产化,或者更准确地称为“昆烟化”。
电修工林峰举例子,设备上有个零件需要定期更换,每次都要重装驱动系统。按说明书上的办法,每次重装驱动,就要将指令通过键盘一条条输入进去,即便是由熟悉工操作,也要4个小时。但电修工们设计了一套标准化的指令,通过实验,使其无需手动输入,直接上传,将整个过程缩短至25分钟。
标准化,正是维修组的另一个探索。
GD121P-GDS1000拥有先进的制造理念,控制系统自然也是如此,用了很多智能传感器。调整这些传感器,每个人的方法不同,若有哪个工人调整方法不妥,那么整个设备的运转也会受影响。
他们就把设备上所有涉及智能化和要调整的点,全部罗列出来,然后大家一起研究,如何快速发现设备的问题,如果遇到问题后只是调整要怎么做,更换零件又要怎么做。先形成初步方案,再去设备上验证,达成共识后,整理成内部教材。教材图文并茂,而且随着设备的更新而更新。这种教材,仅2020年,修理组就完成了30本。
有了标准化,再通过培训、竞赛的方式加以推广,优势明显。
林峰笑称,标准化就是傻瓜化。这种基于梳理、总结、提炼、分享的工作方式,在他看来类似于是摸索出一套解题公式,能更加及时、高效地应对问题,并且可以更简单地分享知识,更高效地积累和传承。
细数成果,10年以来,维修组共完成了128个技术改造项目。2020年,维修组在课题研究方面,发表技术案例32篇、科技论文1篇。
随着工作方式不断优化,以及零件国产化不断提高,昆明卷烟厂GD121P-GDS1000的效率不断提升。
李力说,对于国外的技术,他们不迷信,但要尊重。比如包装机上有个装置,是根金属杆在一个金属腔内做往复运动,每分钟130多次左右,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润滑剂。可这么快的运动,装置却不会发热。这种高水平的材料制造和打磨工艺,李力是佩服的。
“你拿打气筒每分钟打130次试试,时间一长会炸掉的。”他说。
维修组的工人们,是心怀敬畏的实用主义者,有着朴素且坚定的追求。李力说,就拿效率来看,业内普遍认为,高速烟机的效率达到80%已是个不错的水平,但当他们的效率达到80%时,大家自然而然地就往更高的方向去追求。
如今,昆明卷烟厂的GD121P-GDS1000一度呈现出完美的状态,与10年前相比,维修组已经能够完全驾驭设备,他们获得了顶级荣誉。如果这是故事,那么当下可能就是最好的结局。
但在维修组看来,GD121P-GDS1000正值壮年,对好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为了产品质量,为了效率,他们仍将保持着对设备的进一步追求。说到荣誉,他们当然希望被同行认可,因为他们是匠人。他们也希望,手中维修出来的设备,继续让国外同行惊叹,因为他们是中国人。
通过解决一个设备的问题,解决一个工厂的问题,通过与国外先进设备的“较劲”,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中国烟草行业的技术进步。这,可能就是全国“工人先锋号”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