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年，成老人院院长
对陆蓉之稍有了解，就知道向陌生人介绍她有多困难，即便是以标签化的方式——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实在太多了，你无从下手。出身世家、10岁成为张大千再传弟子、13岁举办个展、17岁在旅途中一口气画40米长卷并被台北故宫收藏的艺术小天才；华人首位女性策展人；道德保守的时代经历3段婚姻，曾为情跳海，44岁追求大自己15岁的书画鉴定名家傅申，带动台湾“女追男”风潮的“大女人”。
做了几十年叱咤风云的先锋人物，60岁那年，陆蓉之决定金盆洗手。决定当然是严肃的，“洗手”自然也是认真的。为雕塑家陈志光举办个展的承诺兑现后，陆蓉之用陈志光为她打造的金盆完成了告别。
艺术界只知道那个“一天也没消停过”的“当代艺术策展之母”沉寂了，却不明就里。只有陆蓉之自己知道，她不得不全身心投入新角色——“老人院院长”。人到老年，陆蓉之要以一己之力，为父母、丈夫这3个更老的老人养老。这将比以往她扮演的所有角色都要沉重。
新角色的世界是由不断逼近的死亡构筑的，陆蓉之眼见那个世界变暗、再变暗，不断滑向更深更黑处，而她无能为力。她比身陷的世界亮一点儿，可又能好多少呢？以前那个整天到处跑到处飞、永远忙得不得了的“艺术工蜂”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深陷泥沼，人被失落感重重地扑倒，那个永远绚烂热烈的陆蓉之也随之灰败了。
勇敢了一辈子的女人决定反击：“我要重新回头、重新出道，我要创作。”这一次，陆蓉之选择电影。她卖掉和丈夫傅申在台湾新店的工作室，换来的钱全部投进电影。
“老人院”成了现成的拍摄对象。创作开始了，可真实生活不会就此停下。为了应对家人和自己老去，陆蓉之做了很多准备，但等一切压垮她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溃败。论能力和资源，她站在社会资源优势的一方，而即便如此，她个人的承受力和提前做好的各种准备，依然不足以应对一个由四个老年人构成的家庭。深重的忧虑自此埋下，她借创作提出最严肃的问题：那些能力尚不如我的人和家庭该怎么办？一个老龄化的社会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近两小时的《答应你》是从超过1700个小时的素材里拣选出来的。而那1700个小时则是从陆蓉之与丈夫、父母真实的旅程和生命经验里实时记录的。真实的生活里，泥沙与钻石共存，镜头捕捉了这一切。而面对自己的一生，闪光的，黑暗的，陆蓉之都始终诚实透明。她一生热烈天真，哪怕这一次是直面死亡和老去。
盛名之下：永远鼓胀蓬勃的生命力
年轻时的陆蓉之
在这个传奇女人靠激情和勇气驱动的丰饶人生里，不可避免地出现过或长或短的混乱。40岁前，陆蓉之拼命“冲刺事业”，交给前夫的两个孩子长久地缺少母亲的呵护陪伴，在父亲破产后流离失所，吃尽苦头，陆蓉之毅然肩负起独自赡养一双儿女的责任，把儿女托付给在美国加州的娘家，她转身回到台湾谋求发展。等到她只身在台湾事业有成，提出想去美国陪伴已经成年的儿女时，他俩不约而同拒绝了母亲。那一晚，陆蓉之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这期间，陆蓉之还曾经因为一段绝望的爱情，喝下一瓶烈酒，趁夜深人静时决绝投海，却在凌晨3点被荒郊野岭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路人救起。
但混乱、失控和茫然绝不是陆蓉之的底色。1995年，当她决定用爱情“拯救”从小仰慕的才子傅申——一个刚刚摆脱一段长达10年的婚姻，又要匆匆与一个小他20岁的女子订婚的男人。她制定了周密的计划：用“只有我配得上您，我了解您的学问和历史定位”现场告白后，为追求傅申，她辞掉在台中的教职，托人推荐到实践大学台北校区任教；花3个月减掉10多公斤赘肉；在傅申家楼下租了一套房，每天煮家乡菜请他来吃（傅申和陆蓉之的父亲同是上海浦东南汇新场人）；之后借帮洗衣服之名拿到傅申家的钥匙，其他的仰慕者就再也无法被傅申请到家里坐坐了；1995年底傅申生日那天，《中国时报》刊发了她给傅申的“生日快乐”文章，公告了两人的关系，即便因此惹得傅申勃然大怒，痛斥她“厚脸皮”，也在所不惜。
陆蓉之13岁办个展
1999年策划“复数元的视野”
2015年拜访草间弥生
勇气和自信是自小就有的。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老院长蒋复璁对她视如己出，并在推荐她出国留学时做出正式担保。在艺术和创造上，她收获的从来都只有肯定。80年代，在洛杉矶读书的陆蓉之听到老师在课上惋惜当地没有好的艺术展览空间，“那有什么了不起？”陆蓉之想。她就这样创办了当地第一个观念艺术展览空间。1999年，已经在艺术界声名鹊起的陆蓉之就预言“华人当代艺术将蓬勃发展”。此后，她在2004年开创了“动漫美学”。2011年，她把160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带到威尼斯双年展，呈现由亚洲艺术家引领的美学新方向，草间弥生、徐冰、奈良美智、村上隆、李东起、松浦浩之、T&T、高孝午、TEAMLAB......都在展出之列。
敢为人先，敢走在时代前面，勇气就这样一路延续到70岁。
应对老去，也要走在时代前面
为学习电影拜访李安时，陆蓉之解释这部以傅申生命的枯萎过程为线索的电影的意义：“从有电影以来，还没有一个film（电影）是以一个艺术史学者的人生，从他自己有记忆，演到好像没记忆要死了，提早要死的过程。”
即便傅申完全支持且配合，创作这部直面伤痛的电影依然需要莫大的勇气。
开始拍摄时，82岁的傅申已经患上阿兹海默症和帕金森综合症，与人说好的事情转眼就不记得了，这些失常的表现，常常换来他无力的暴怒。生气时，他会把一只鞋子扔得老远，等要出门，陆蓉之给他穿鞋时，就怎么也找不到。他甚至会抡起椅子追着砸她，高处的监控见证了陆蓉之的处境，画面放进电影里，像上天俯瞰一只脆弱的小兔子仓皇逃窜，爱情与体面都荡然无存。激烈的痛苦都如实收入了影片。
100岁的父亲也不“放过”她。头脑不清楚的时候，他缠着陆蓉之，反复说一千一万次的陈年往事，指责她拿走了别人送给他的书法。陆蓉之一遍一遍地解释，却完全撼动不了父亲失控的头脑虚构的记忆，虽然在他的心底，陆蓉之是他最宝贝的女儿。
但即便是走向死亡的老去，过程中也有那么多熠熠闪光的时刻。为了兑现自己要给丈夫一个幸福晚年的诺言，陆蓉之陪着傅申走了13个国家，摄影机就跟着他们。墨西哥的亡灵节，傅申装死吓唬周边的陌生人，得逞以后脸上挂着孩童般的得意和兴奋。有一段时间，傅申伴随身体的苦痛哀嚎着醒来，有时又摇着婴儿手铃叫醒陆蓉之，那么艰难的时刻，与丈夫说话，陆蓉之依然会用温柔爱人的甜蜜语气叫着“宝贝”，问丈夫“要不要戴上围兜兜”。镜头记录下陆蓉之为丈夫洗澡，透过濛濛水雾，两个衰老的身体亲密地挨着靠着，像两个充满温存的心灵，像是没有形状的爱情。
而黑暗之中，那个借策展来探讨过去与未来、东方与西方、虚拟与现实、宇宙与个体的先锋策展人，65岁时成立了“萌奶奶天团”。她穿上亮粉色的蓬蓬裙，戴上巨大的蝴蝶结，把中国的广场舞带去了2017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广场舞是完全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而且是平等的。”陆蓉之希望各个年龄层的人都参与其中，认识到老年人的价值，“我们还是能创造新的未来”。
在愈加密不透风的死亡阴影里，陆蓉之将自己与丈夫傅申的生活和生命剖开，用镜头记录下一切。最急切的目的是提醒，在别人经历她正在经历的慌乱以前，对正在老龄化的社会发出提醒。而晶莹的人生藏在实实在在的社会功用里，剥开作品，就能看见人心灵深处永远青嫩鲜活的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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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轻舟 编辑｜迦沐梓 周安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出品人｜杨瑞春 主编｜王波 责编｜程婕 运营｜张箫 江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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