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哲敏
网络编辑：汪亚纯
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大槐树村，张盼和姜花站在用省下的彩礼钱新买的收割机前。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6月中旬，正是关中平原上的麦子熟透的时节。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的大槐树村里，张盼开着大型收割机整日整夜地忙活，赶在一场雷雨前把村里的小麦都收回来。姜花在田埂边守着，等丈夫有需要的时候喊她。
在这个常住人口1401人的村庄，许多村民都知道这辆收割机是两人用省下来的彩礼钱买的。2019年，姜花和张盼的婚事差点因12万元的彩礼告吹，是村里的红白理事会在其中张罗，才最终将彩礼降至6万元，并在后来促成了小两口的第一次创业——买机器承包小麦、大豆收割业务。
姜花24岁，有些羞赧，不理解为什么彩礼这件小事引得多家媒体采访他们。可在金台区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来，“天价彩礼”是许多适龄未婚青年们的痛点，家庭如果处理不好，还可能因此面临返贫风险。张盼与姜花通过红白理事会降低彩礼，恰是当地婚俗改革的典型经验。
2021年4月11日，继成为全国婚俗改革工作先行试点区之后，金台区再次被民政部确认为全国首批15个婚俗改革实验区之一，以“遏制婚俗不正之风”“为推进婚俗改革提供鲜活样板”，实验时间为期三年。当天，“全国婚俗改革实验区确定”登上热搜，人们好奇，实验区婚俗改革如何着手？
一个多月后，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同时提出将婚嫁、生育、养育、教育一体考虑，要对婚嫁陋习、天价彩礼等不良社会风气进行治理。后者也是婚俗改革的题中之意。
从移风易俗开始
大槐树村位于渭河北面的塬台上，距离宝鸡市区不过五公里车程。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大槐树村是塬上百余个村庄里较早富裕起来的。
村里72岁的老教师张应生回忆，2006年时彩礼钱不过2万元，2010年左右涨至4万多，现在6万、8万、10万的都有。
红事如此，白事亦然。攀比之风盛行起来，有人经济条件好能承受，有人则不能。但碍于面子，“如果丧礼没人唱大戏，觉得你小气得很”，于是条件不好的也被迫投入。
改变这一现状，是村里最早组建红白理事会的初衷。那是2016年，如今追溯起来，也是当地婚俗改革实践的开端。
在2016年至2020年间，大众对于彩礼的关注越来越多。此前曾有媒体专门进行调研，出版“彩礼地图”，四年时间全国各地的平均彩礼增长了2-5倍，且呈现出“越是贫困地区，越出现高价彩礼”的特点。
2020年9月，媒体平台谷雨数据在网上发起“彩礼调查”，收集1846份问卷结果。在这一数据统计中，陕西的彩礼礼金平均值为7.3万元，与浙江18.3万元、黑龙江15.2万元相较，并不算高。
而2020年与彩礼关注度一样高的，还有层出不穷的低俗婚闹事件：新郎被关进铁笼浇油漆、新娘及伴娘被强吻搂抱等等。为此山东滨州等地都曾发布公告打击恶俗婚闹。
民政部于2020年5月向各地民政局印发《关于开展婚俗改革试点工作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婚俗改革序幕拉开。
“婚姻家庭和谐是社会稳定的基石，婚姻习俗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这份指导意见显示，民政部强调将开展对天价彩礼、铺张浪费、低俗婚闹、随礼攀比等不正之风的整治，“引导鼓励试点地区围绕试点任务先行先试、大胆创新”。
2021年4月，民政部公布15个全国婚俗改革实验区名单。其中，广东省广州市、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区等地因为彩礼不高，引发网友讨论，为何将其纳入婚俗改革实验区。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此次实验区的确定遵循“自主申报、逐级推荐、单独确认、宁缺毋滥”原则，地方上申报后，经实地调研、综合评估等工作环节，由民政部“择优确认”。也就是说，实验区以发挥长处为主，而非紧盯短板。
广州的亮点在于婚姻服务，近年来通过整合资源，将婚前辅导、离婚劝导、矛盾调解、法律咨询引入婚姻登记处和社区，有自己的品牌服务“家庭驿站”。类似以婚姻服务为改革亮点的实验区还有南京市建邺区、江苏省东台市。
还有多个地区在开展移风易俗的基础上，强化婚俗改革。
如15个实验区之一的湖南澧县，其申报的主要依据是“人情风”整治专项行动取得成效。当地于2018年开始，在县文明办的牵头下，入户宣传“文明办酒、移风易俗”，主要的措施包括每个村成立红白理事会，制定村规民约等等。
澧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处长左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正是基于此前较为完善的方案，澧县县委县政府才积极向上申报婚俗改革试点，并通过了相关的实地调研考核。
在移风易俗基础上进一步开展婚俗改革，与近年来中央一号文件多次提到“农村移风易俗““加大高价彩礼、人情攀比、厚葬薄养、铺张浪费、封建迷信等不良风气治理”相匹配。
“今年4月份，民政部已经将河北省河间市等15个单位确认为全国首批婚俗改革实验区，后续我们还将公布一批。”2021年6月18日，民政部社会事务司副司长张贞德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十四五”期间，作为婚姻登记管理的主管部门，民政部将积极采取措施，通过加强适婚青年婚恋观、家庭观教育引导，对婚嫁陋习、天价彩礼等不良社会风气进行治理，助力婚姻家庭幸福稳定。
小村庄里降彩礼
被确认为全国婚俗改革实验区的地方，往往在2021年4月以前已经摸索出一些改革经验。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的经验在于整治天价彩礼和婚事简办。
在大槐树村，红白理事会于2016年由时任村支书张永峰带头成立，村两委成员首先被纳入进来，同时还有部分如张应生这样有威望的村民参与。
红白理事会属于群众性自治组织，关键是自我管理、自我服务，能采取的主要措施便是“游说”。村里有老人离世，红白理事会成员当日上门劝说，要求丧事简办。如果有新婚喜事，红白理事会成员也入户商量，劝说减少宴席的桌数、配备的烟酒适当降低档次费用。
张永峰说村里刚推行红白喜事简办的时候，也难。不配合的村民说“我花我家钱，跟你有什么关系”，只好来来回回谈。
2019年，张盼为拿不出彩礼着急，找到红白理事会帮忙。张永峰一行人第一次到姜花家里，便商谈了近6个小时。
姜花记得，村支书在母亲面前盛赞张盼“人很踏实上进”，以及“咱们塬上很好，地势平坦，可能成为新的开发区，发展前景好”。更为重要的是，再次强调如果彩礼过高，最终负担还是落在姜花夫妻肩上，很可能负债过日子。
姜花母亲被说服了，彩礼最终降至6万元。姜花认为，红白理事会的调解有一定效果，更为重要的是张盼在这一年里表现得勤快、靠谱，母亲替女儿思量，“只要我好，能看着点（照顾）家里就好”。结婚次年，姜花母亲拿出4万元支持张盼购买大型收割机。
这样的“谈判”形式也有局限。比如谈及村里嫁女户时，张永峰和其他几位村民都纷纷摆手，“这个不好说”。红白理事会也会入户宣传、劝解，但实际的彩礼金额只有当事人清楚。
村里的会计则透露，2017年村里有户人家嫁女至塬下的市区，那里的彩礼仅3万余元，大槐树村则需6万，双方没有谈拢后，大槐树村的红白理事会从中调解，最后只能折中以4万元彩礼收场。
张应生称，宝鸡市彩礼最严重的地方不在金台区，而在地处山区的一个偏僻县城，彩礼高达20万元。如果宝鸡市婚俗改革持续推进，那里才是“深水区”。
虽然部分村民表示，大槐树村的经济状况决定了其在整治天价彩礼等问题上不具太大的挑战，但大槐树村副主任张伟龙认为改革成果是显著的：红白理事会成立以来，大槐树村的彩礼维持在6万元左右，没有大幅上涨；而村里婚宴的桌数已从五十余桌普遍降至三十余桌，每桌花费控制在500元以内，且村里基本形成自觉遵守的良好风气。
2020年10月，宝鸡市金台区被确认为先行试点以来，当地民政局对大槐树村等几个村落的经验进行总结，形成了一套流程：村民签订《文明婚丧嫁娶保证书》，红白喜事前需要报备申请，事后作实际情况报告。接下来，这套经验打算推广至全区25个村。
信息来源:15个全国首批婚俗改革实验区公开文件、新闻报道及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情况，其中吉林省永吉县、辽宁省沈阳市皇姑区2地缺少相关信息，故空缺。如有遗漏，欢迎指正。南方周末实习生裴雨莉黄哲敏整理 （梁淑怡/图）
“实验区就是大胆去干”
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集宁区也是全国婚俗改革实验区之一。集宁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主任李海鹏有些头疼，当地居民已搬往县城、市区居住，不在农村宴客，乡间的红白理事会在当地失去作用，亟须新的工作抓手。
李海鹏想到，可以通过成立婚俗产业的行业协会吸纳一些婚庆公司，再由协会成员商量制定婚宴标准等。但婚庆公司需要盈利，减少婚宴桌数、朝简约化方向发展必然影响他们的利益，二者矛盾如何解决？
目前，李海鹏正在筹划以政府购买服务的形式，与当地的婚庆行业协会共同举办慈善婚礼、集体婚礼，“能够给他们一些补贴，把这个简约婚礼的风气带起来”。
民政部指导意见明确了婚俗改革的四大块内容，包括深入开展婚姻家庭辅导服务、积极倡导简约适度的婚俗礼仪、着力培养文明向上的婚俗文化、持续传承良好家风家教。
每一大块内容下，民政部都列举了可参考操作的方案，例如结婚颁证服务的创新，推广举办集体婚礼、慈善婚礼，通过婚俗文化长廊、婚俗文化博物馆等建设培养婚俗文化等等。
公益创投、经费补贴、政府购买服务等形式都是民政部在指导意见中推荐尝试的方案。李海鹏认为，“实验区就是叫你大胆去干，具体怎么干怎么规划，你们自己定”。
各实验区结合当地的婚俗文化，陆续推出自己的改革方案。
南京市建邺区2020年打造了年轻人喜爱的网红打卡点——婚姻登记处，该区婚姻登记处按照国家5A级婚姻登记处标准打造，集婚姻登记、档案管理、颁证服务、婚姻文化宣传等功能为一体，是江苏省首家婚姻文化展示馆，也是江苏省最大结婚颁证大厅。
广州市在优化结婚登记颁证服务方面结合当地条件，“探索运用5G通信技术和数字光影互动等设备，创新设计个性化风格、沉浸式体验的多场景颁证服务，并为新婚夫妇亲友提供远程观礼服务。”
此外，多个实验区都已开展特色颁证服务，邀请地方领导、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社会名人等颁证，以突出婚姻登记的仪式感。
2021年5月下旬，陕西省宝鸡市组织调研团队前往南京、杭州等地，实地考察当地的婚俗改革。“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宝鸡市金台区民政局局长周红丽将此行理解为“拓展思路”。
她在参观后认为，富庶的东部沿海地区在打造婚俗文化馆、婚姻登记服务场所方面有着独特的想法以及资金投入，这是作为中西部城市的宝鸡难以企及的。“在农村这块，还是我们有方法一些”。
不能仅靠民政一家
“婚姻登记处是婚俗改革的前沿阵地”，李海鹏说，婚姻登记中心通过创设颁证场所，已经集合了婚姻登记、婚俗文化建设等方面内容，属于关键领域。但往外延展，则需要更多部门和单位联动，仅靠民政一家，是难以推进婚俗改革工作的。
比如低俗婚闹，人们把新郎绑在树上、在城区内大放鞭炮，这就需要城管助力；婚礼大操大办、铺张浪费，这需要市场监管部门制定相关的市场标准。
南京市建邺区民政局局长邱文标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地成立了“全国婚俗改革实验区”试点工作领导小组，负责全区创建工作的统筹协调、整体推进、督促落实，联动的部门包括宣传、妇联、法院、教育、司法、财政、街道等等。
但邱文标仍在思考，部门联动机制除了联席会议之外，还有哪些可行的举措和路径。他认为这是目前的挑战之一。
李海鹏认为婚俗改革中最难的是“婚姻辅导”，并称“真是最难，没有之一”。婚姻辅导是四项改革内容的第一项，也是民政部目前唯一单独印发指导意见的一项。
2020年9月，民政部、全国妇联联合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婚姻家庭辅导教育工作的指导意见》，强调探索开展婚前辅导，开发婚前辅导课程，帮助当事人做好进入婚姻状态的准备，努力从源头上减少婚姻家庭纠纷的产生；深化婚姻家庭关系调适和离婚辅导，探索离婚冷静期内对当事人开展婚姻危机干预的有效方法和措施等。
李海鹏说，婚姻辅导中尤以离婚辅导为重点，当事人多在怒火上，拒绝调解服务是常态。既鼓励离婚当事人接受调解，又不违背“离婚自由“原则，是接下来亟须突破的重点。
实验区的难题还有不少。广州市民政局书面答复南方周末记者时提到，他们面对的挑战主要是“婚俗新风尚、婚姻公益服务、婚庆市场发展等方面把握好公益服务和市场服务的边界尺度”。
邱文标则认为，婚俗改革是系统工程，政府既要不缺位，强化顶层设计，大力推进婚姻领域移风易俗，又要“防止以罚代管，越位干预”。
这场遍及全国的婚俗改革，地方还有许多自选动作。2021年5月26日，河北省民政厅网站发布消息称，雄安新区、保定市莲池区、衡水市冀州区、邯郸市肥乡区、辛集市等单位确认为河北省婚俗改革实验区，实验期为三年。四川、河南等省份也陆续出台了省级婚俗改革实验区名单。
河南省民政厅社会事务处相关负责人对此有过形象比喻：“有了‘国家队’，还需要‘省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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