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截肢少年昨收清华通知书:截肢没改变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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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周缦卿 编辑糖槭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周桐一家的第一次外出旅行,是意外到来的。7月13号,央视邀请他们一家来北京录制节目,7月16号,他们获得了一天空闲的时间,便决定去看看颐和园和动物园。
这是一场短暂的相聚。在此之前,哪怕全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都不多。周桐3岁起,父母就前往江苏打工,他留在安徽老家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2019年,他遭遇了一场车祸,左腿不幸被截肢。意外发生之后,妈妈回来照顾他,这成了“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而爸爸只能来了又走,再次回到工厂。毕竟,“两个人都在照顾我,就没有收入”。
在漫长的童年与少年时期,他自顾自地生长着。2021年高考,他考出了684分的成绩,排在全省理科171名。7月26日,周桐收到了来自清华大学建筑类专业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打开,立体的清华园出现在眼前。但是在他的描述中,一切都是淡淡的,“通知书挺好看的。但收到了也没啥太大的感觉吧,挺平静的。”
在班主任李佳生印象里,他一贯是冷静的,即便在面对最糟糕的命运时也是如此。2019年9月的一个午后,周桐从家出发,骑着电动车打算去拍证件照报考中科大少年班。也正是在这趟不到10分钟的路上,意外发生了,一辆超载1.79倍的重型渣土车从周桐身后撞了过来,直接碾过了他的左小腿。此后,他动了8次手术,左小腿被截肢,耽误了七个多月的课程。
当李佳生接到电话,陪周桐乘救护车前往六安的医院时,周桐左腿上还在不断流血,右腿很多地方也看不到皮了。路上李佳生告诉周桐千万不要睡过去,一定要咬牙保持清醒,并告诉他这对治疗有很大的好处。周桐回答:“嗯。”没有更多的话,他甚至没有喊疼,只在奶奶问起时,他才说,右腿很疼。
到六安时,救护车的地板上已经流了“厚厚的一大片鲜血”,周桐的低压降到了43。直到医生推进手术室时,他才终于睡着。
手术两天后,周桐托亲戚带书回医院。这些细节被当地电视台剪成小短片,在他查分的那一天传上了网。随后,各路媒体记者的电话就开始打进来了,但周桐反复告诉大家,这其实是一种误读,带书回医院只是得到通知要去上海治疗了,担心日后拿书不那么方便了,而不是马上要学习。
车祸发生后一切只是顺其自然,也只能顺其自然。难道截肢了就不用学习吗?高考的时间还摆在那里呀。同学张毅对周桐的描述是,“他乐观,很坚定,对未来有自信,不会被身体的缺陷限制住。”张毅今年同样考上了清华大学,他在电话里跟我说,高考前,学校安排了心理辅导,让同学们在心理辅导室当众说出想说的话,比如理想之类。周桐说的是,自己的身体有些缺陷,高考之后要重新换假肢,生活一直在继续,希望大家一起努力。
周桐过早地知晓了生活的艰辛。他的家里没有电脑,在高考结束前也不曾拥有过自己的手机,在2016年之前,他的父母也只合用一个手机。他初三和高一的暑假去过父母的工厂打工,那是一家制作仿古建筑上琉璃瓦配件的工厂。但说是厂,其实就是用蓝色的铁皮和墙面围个空间出来,光线只能从侧面的窗口挣扎着进来,在水泥的地面,暗暗沉沉堆着深褐色的泥巴,工人要用工具把湿润的泥巴打成块状,后续再用模具定型,放进壁炉里面烤。
在火炉旁,白天温度更高,而在夜晚,温度稍低,做事凉快,且晚上的电费便宜,老板也要求深夜开工。厂里没有保底工资,只算计件工资,做一个模型不过三四块钱,想要挣得多,就要耗时间。“有的同事,为了多挣钱,深夜12点就开工,干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
周桐体验过几天,他后来说,“确实很辛苦,还是读书轻松。我也想读书读出来,让父母以后过上好点的生活。”
父亲周明勇此前从来不会特地注意儿子的状态,顶多是叮嘱两句,要好好学习,将来不要和他们一样没文化只能干苦力,他和妻子都是初中毕业便出门打工。现在,和周桐在一起的时间,周明勇时刻关注着儿子的需要。在北京的这一天,他们从东宫门进入颐和园,在一队队游客中穿行。到了排云门,还想往上去到佛香阁,就要爬一层层的台阶,周桐不能上去,他留下看包。周明勇不停地到处拍照,下来后,周明勇第一件事儿就是把手机递给周桐,“我拍了好多照片,给你看看。”
周桐告诉我,他还没有自己花钱出去旅游过,我问他那你渴望挣钱出去旅游吗?他说倒不是钱,现在条件不允许了。我安慰道,没有关系,装了假肢,一样可以走。他叹了一口气说,不太想出去了。通话结束后,周桐让我先挂电话,每一次都是,他说不知道怎么挂别人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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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桐与父母、妹妹
以下是周桐的自述:
渣土车从后面撞倒我那会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可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血一直在流。有路人拿手机给我(让我)打电话,我只记得我妈的号码,给她打过去,但她在工作,没接到,我就没打了。
被送到医院后,动过很多次手术,动手术我还是有点害怕的,也很担心,担心这一次动不好,还要动下一次。手术动多了,就有点恐惧心理吧。也很怕出手术意外,动得越多就越怕。但我表面上也没啥表情,不想让我妈担心。
手术期间我妈一直陪着我,这是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小时候刚开始上学时,挺想我爸妈,想他们就给打个电话,但也说不了几句。我们家的人都不善言谈,我也不太爱说话,口才不好。后来习惯了,有时我妈打电话来,我在看动画片都懒得接了,沉浸在动画故事里,一般是电视放什么我看什么,比如喜羊羊与灰太狼、狼出没、铠甲勇士,有个动画片看就行了。
现在我感觉我妈更紧张我了,有时候我自己拄着拐去什么地方看一下,有点走不稳,一激灵像是要摔倒了,我自己觉得没什么,我还有手,我会扶着,但我妈就很激动,就马上过来问,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感觉很平常的事情,她就觉得事情很大。
刚开始的几次手术,我爸也过来了一段时间,把妹妹放在我一个姑姑那里带着。但是两人都在照顾我,就没有收入,没多久我爸又去打工了。
我装了假肢后,在家还会扫扫地,我奶奶看到我扫地,就会把扫把抢过去,说不要我干,可是扫地我可以扫呀,她非不让我干。至于我妹妹,我们快一年没有见面了,我也不清楚她知道我受伤后什么想法,她还小,才11岁。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采访我,我觉得那些电话挺无聊的,问的问题也差不多。有的报道出来还有点夸张,比如说我手术后第二天就要看书,托人去学校拿书,其实不是的,我是当时得知要去上海治疗,我担心去了上海太远,到时候拿书就不方便了,所以先把书带来。看书也是转到了普通病房,精神好点的时候就看,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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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母亲陪周桐看书 周桐
说到学习,小学我在村里上的,一个年级一个班,大概三十四个人,只有两个常驻的老师,教语文和数学,其他的科目——像音乐、美术、体育——都是这两个老师兼职教。三年级我开始接触英语。曾有过一个专职干了半年多的英语老师,后来英语老师走了,我们的英语就变成了语文老师教。
小学大概是新闻联播播完,我看了天气预报就会睡觉,第二天上学要是下雨爷爷就会送我,村里最开始还是土路,后来修成了水泥路。我放学回家也不太干家务,在农忙时,我会帮着家里晒晒谷子,有时候扫扫地,洗洗碗,我爷爷奶奶养了鸡啊鸭啊,有时我会去喂一下,帮忙把鸡赶到笼子里。
我爷爷奶奶没什么文化,基本没出过农村,小时候我爷爷有段时间去过工地上打零工,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村里种地。他们也不懂学校的那一套,就知道试卷的满分是100分,但很少问我考了多少分。他们关心我学习的方式就是喊我写字——我们那里管写作业叫写字——在我放学回来或者放假时,他们就问我,写完字了吗?写完了吗?
小学时有一个好朋友,我们家离得近,就玩得好,但初中他就辍学了。现在我也没有他的消息了。这也没什么,聚散总有时。
初中我到县里的中学读寄宿,就很少回家了。我记得初一开学,英语老师喊大家作自我介绍,她依次问同学问题:What is your name? How old are you? 我听不懂,不知道老师在问什么,幸好我同桌是从外地回来的,他会,我赶紧问他是什么意思,我想好答案,他教我说了一遍,我才过关,不然多尴尬。
初中到了初三,就比较累了,倒不是知识点难学,而是总是要做试卷、考试、做试卷、考试。毕业时,班级留下很多试卷和复习用书,班主任就建议,大家把这些都留下来,卖废品,卖了钱抵冲试卷打印费,学校印试卷给我们做要收印刷费。这事儿我印象挺深刻。
初中毕业,我考了774分,学校的第五名,上了霍邱一中。高一,一中带着我们去北京游学参观,在北京我第一次看到了外国人,觉得很新奇。我同学过去用英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然后有个导游过来说这车人不是说英文的国家,好像是德国人还是法国人(哈哈哈)。
除了学校组织去过南京和北京,我就只去过我爸妈那儿了,江苏盐城那边,暑假坐大巴过去,大概八九个小时吧,我们村的人很多都在那块打工。放暑假时,他们就派个大人过来接我们一群小孩过去,如果正好碰上谁要回村办事就更好了,不用专程回。
我爸妈做的都是苦力活儿,初三和高一暑假,他们为了让我体验下挣钱的辛苦,也喊我去做了几天,那儿灰尘很大,确实很累,还是读书轻松,我也想读书读出来,让他们以后过上好点的生活。但是也没有那么励志,没有说去做了几天苦力,就立志要读好书,以后有出息,就是顺其自然吧。
在学校,想我爸妈的时候我会给他们打电话,我爸妈只有一个手机,手机就一直放在我妈那里,一般打电话也说不了几分钟,就问吃了吗?在干嘛?最近怎么样吧。可能一周打一个电话,周日下午放假有空的时候打。
一直留守,我也没觉得有哪个地方特别需要我爸妈帮忙解决吧,在学校也遇不上什么大事,要花一些大额经费的时候需要向他们请示。还有是一定要用到手机的时候也需要找他们。高中有次是青年大教育,要在手机上学习,那我只能让我爸妈去回答那些问题。这个我觉得很不好,那些东西应该自己学,自己填,但是没办法,我没有手机。
受伤之前我的生活都挺普通的。高中大概7点之前起床,也是跟着学校的上课时间表走,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晚上晚自习。受伤之后,学校在寝室一楼安排了一间房给我和我妈住,有独立的卫生间,方便照顾,我妈就在学校做保洁,负责行政楼一楼的卫生,包括卫生间、会议室,地板、墙面这些的保洁。
班上的同学我觉得还是和以前一样吧。我不会的题目,问下同学,大家交流下。手术期间,很多同学和老师给我捐款了,还给我写了鼓励的话,我心里很感动。但是怎么回报啊?我也不知道。
去年4月下旬,我坐着轮椅来过学校,很不方便,生活上处处要同学帮忙,我有点自卑,学校呆了大概一周,5月初我去上海装假肢。6月初正式回到学校上课。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自卑了,主要是同学老师们对我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吧。
适应假肢的时间可能说不太好,我也不知道什么范围才叫磨合好,我现在疼也不是因为和假肢之间磨合不好造成的,是因为假肢上面的内衬套、硅胶套固定了大小,截肢之后没法运动,肌肉萎缩腿部变细,一开始腿还能插进来,现在就有点大,摩擦起来有点疼,走路多了腿就会很沉重,无力,还会疼。但是,“只能忍着,不然怎么办呢?”
课程方面,其实也没有完全追上来,物理就有些地方我没懂,不懂有时候问问老师和同学,再不行就算了,我就放过去了,高中的知识点太多了。这次考试也是有运气,我也是靠着自强计划才能进清华吧。填报志愿的时候,填志愿考虑了身体方面的因素,要填个不怎么需要身体活动的吧,土木工程那些是要去工地实习吗?好像走动的比较多,我就报不了。计算机挺好的,可以摸电脑,感觉比较新奇,我没有用过电脑。志愿我填了计算机,电子信息,经济金融与管理,自动化,建筑,新雅书院。现在录取到了建筑类。
我现在用的手机是高考之后,我妈给我买的。我想着要个两千多的就差不多了,但是我妈觉得人家都用五六千的,但是五六千又太贵,她就给我买了个三千多的。我妈自己的手机用了三年了,经常死机。她说我要是以后自己挣钱换了手机,我的就给她用。她自己舍不得换。
我还不习惯社交软件,微博是上次和邓亚萍连线的时候注册的,朋友圈也没多少朋友,不太爱看。高考之后,我就打打游戏,玩玩手机,看些玄幻的小说。还有,学英语,记记单词,练下字——上次有个记者问我暑假计划,我本来没啥计划啊,但她这么一问,我就说学英语、练字。牛皮都吹出去了,我就不能不学,不能不练了,不然说话不算话啊。
我也不觉得这次截肢改变了我的命运。关键是,命运是什么啊?我不知道。
出品人 | 杨瑞春 编辑总监 | 赵涵漠 责编 | 金赫 运营 | 刘希晰 朱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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