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核父之死:消失的凶手和被计算出的死亡

2020年初,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旅长卡西姆·苏莱曼尼死在了美国无人机之下;2020年末,伊朗核计划之父穆赫辛·法赫里扎德倒在了伊朗阿布萨德公路的血泊之中。除了现场一堆碎片和散落的设备,凶手行踪全无,伊朗核父的死亡顿时疑云重重。直至最近,一场被精密计算出的死亡真相才悄悄浮出水面。

伊朗国防部核计划负责人穆赫辛·法赫里扎德在伊朗阿布萨德公路附近,突然死在自己黑色日产汽车中的那个下午,全世界的社交媒体几近疯狂。

从法赫里扎德的死法、死因,再到谁在幕后策划一切,谁该为此负责,甚嚣的流言几乎掀翻了互联网。有人说,一队刺客在路边等着法赫里扎德开车经过;有人说,附近的居民们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随后是密集的机枪扫射——一辆卡车在法赫里扎德的车前爆炸,五六个枪手从附近的一辆车上跳下来并开火。

一个隶属于伊斯兰革命卫队的社交媒体频道则报道了法赫里扎德的保镖与多达十几名袭击者之间的激烈枪战。目击者说,有几个人被杀。

直到几天后,一个最荒诞的死法产生了:几家媒体引用了伊朗革命卫队的说法,称杀死法赫里扎德的是一个杀人机器人,整个行动是通过远程控制进行的——这让几天前被描述得有板有眼的枪战现场变成了一个笑话。

伊朗人对这种说法不吝嘲笑,他们指责这是革命卫队为自己的防卫疏忽编造出的可笑借口。“你为什么不说特斯拉造了这辆日产汽车,它自己开车,自己停车,自己开枪,自己爆炸?”一个伊朗网友的帖子嘲讽道。电子战分析师托马斯·威辛顿告诉BBC,这种说法似乎只是伊朗“结合了很酷的流行语编出来的”。

——一切看起来荒腔走板,直到这成为了真相。

在《纽约时报》今年9月18日的独家报道刊登后,这个计算机化的凶手第一次以具体形象站在了世人面前。除此之外,按照《纽约时报》的说法,“伊朗革命卫队的严重安保失误、摩萨德(以色列秘密情报局)的周密计划和监视,以及法赫里扎德近乎宿命般的无知”,都是2020年11月27日那场杀戮的一滴血。

纪念法赫里扎德(左)和苏莱曼尼的海报

那个下午,没有活着的凶手,只有被计算出的死亡。

“伊朗核之父”

直至法赫里扎德死前,摩萨德都比大多数伊朗人,甚至比法赫里扎德的孩子更了解他。

“在核和纳米技术以及生化战争领域,法赫里扎德是一个与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前旅长卡西姆·苏莱曼尼相提并论的人物,但他在国际舞台上几乎没有存在感。”曾为伊朗外交部担任顾问的Gheish Ghoreishi说道。

这种秘密身份延伸至了他的个人生活:“我们曾试图根据父亲的零星言语来猜测他的工作。我们曾以为他参与了医疗药品的生产。”法赫里扎德的儿子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直到2018年,以色列时任总理本杰明·内塔尼亚胡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展示了摩萨德从伊朗的核档案中窃取的文件,称这些文件证明伊朗仍有一个活跃的核武器计划。

"法赫里扎德。”内塔尼亚胡反复说道,“记住这个名字。”

内塔尼亚胡介绍法赫里扎德

《纽约时报》采访了数位熟知内情的消息人士和高官后,拼凑出了法赫里扎德的前半生。

穆赫辛·法赫里扎德在伊朗什叶派神学中心库姆的一个保守家庭中长大,他的宗教信仰从一出生就被注定了。法赫里扎德18岁时,伊斯兰革命推翻了该国的君主制,这次历史性的转折让他热血沸腾。

他向着两个梦想进发:成为一名核科学家并成为伊朗新政府军事部门的一员。为表示向伊斯兰革命献身的决心,他常年戴着一枚银质戒指,上面有一颗大的椭圆形红玛瑙,伊朗最高领导领袖哈梅内伊和苏莱曼尼也戴着这种戒指。

据伊朗原子能机构前负责人阿里·阿克巴·萨利希透露,法赫里扎德获得了伊斯法罕科技大学的核物理学博士学位,他加入了革命卫队,被擢升为将军。

伊朗近卫军的导弹开发项目由他领导,伊朗核计划由他奠基。作为该国国防部的研究主任,他在开发伊朗国产无人机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在法赫里扎德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是伊朗国防部副部长。

当伊朗被国际社会制裁时,无法从别国获取的敏感设备或技术就由法赫里扎德想办法获得。“他建立了一个从拉丁美洲到东欧的地下网络,秘密寻找我们需要的部件。”Gheish Ghoreishi说道。

在法赫里扎德同事和部下的眼中,他是个著名的工作狂。举止严肃,要求完美,没有幽默感。他很少请假,对媒体的闪光灯避之不及。这也是他为什么虽然被称为“伊朗核计划之父”,却从未在2015年里程碑式的伊朗核协议谈判中现身的原因。

当联合国原子能机构的国际调查员到来时,他们没找到法赫里扎德。法赫里扎德的实验室和试验场被封禁,联合国安理会在对伊朗的一揽子制裁中,冻结了他的资产。

他为数不多的公开录音,一语成谶:“让他们杀吧。”法赫里扎德曾对伊朗保守派媒体迈赫尔通讯社说道,“他们想杀多少就杀多少,但我们不会停止脚步。他们已经杀了科学家,我们可以成为烈士,即使我们不去叙利亚,也不去伊拉克。”

“箭在弦上”

2020年11月27日是个让人放松的日子,周末即将来临的前奏让人心情愉快。但法赫里扎德还是在天亮前一小时起床,就像他大多数时候一样,在工作开始前学习一会儿伊斯兰哲学。

那天下午,他和妻子将离开他们在里海的度假屋,驱车前往位于德黑兰以东的阿布萨德乡村别墅,他们计划在那里度过周末。

虽然在旅程开始之前,伊朗情报机构已经明言警告他今天可能有暗杀威胁,但法赫里扎德没当回事。长年累月如出一辙的警告让他麻木和疲惫,他希望过上正常的生活,回归家庭,阅读波斯诗歌,带家人去海边、去乡下兜风。因此,他常常不顾伊朗安保部门的建议,开着自己的无装甲汽车去阿布萨德,而不是让保镖用装甲车送他。这是严重违反安全协议的行为,但他坚持这样做。

27日的中午过后不久,法赫里扎德没有理睬特工们的警报,开着自己的黑色日产Teana轿车。载着坐在副驾驶的妻子上路了。

当2019年底,以摩萨德主任约西·科恩为首的以色列官员与包括总统特朗普、国务卿蓬佩奥和中央情报局局长吉娜·哈斯佩尔在内的美国高官们共同列席,商讨刺杀这位伊朗核父的计划时,他们也许没想到,刺杀的这一天,法赫里扎德会主动放弃重重安保,自己“送上门”来。

——毕竟虽然自2007年起,法赫里扎德就在以色列政府的暗杀名单上,但摩萨德一直在迟疑。

伊朗的科学家们一直是以色列的目标,该国第一位被暗杀的核科学家于2007年被以色列毒杀。第二位是在2010年,被一个安装在摩托车上的远程引爆炸弹杀死,但这次计划出现纰漏,一名伊朗嫌疑人被抓住。

计划被泄露后,摩萨德改用更简单的当面杀戮。在2010年至2012年的四次暗杀中,骑着摩托车的杀手在德黑兰的车流中靠近目标汽车,要么从窗户向暗杀对象开枪,要么在车门上安装粘性炸弹,然后飞快地离开。

但法赫里扎德的武装车队对这种袭击方式很有防备——他的安保人员属于伊朗革命卫队的精英安萨尔部队,他们全副武装,训练有素,通过加密渠道进行交流。他们在四到七辆车组成的车队中陪同法赫里扎德行动,改变路线和时间,以挫败可能发生的袭击。

摩萨德也考虑过法赫里扎德经过的道路上引爆炸弹,迫使车队停下来,以便由狙击手进行攻击。这一计划被搁置了,因为有可能发生黑帮式的枪战,造成大量伤亡。

可供美国和以色列斟酌的时间不多了。

——因为美国大选迫在眉睫,白宫的新主人很可能变成乔·拜登。这位总统不像特朗普一样对伊朗恨之入骨,他对美国重返伊朗核协议持开放态度。若在他上台之后再动手,不仅不一定能得到白宫的支持,以色列还会被指责为“破坏和谈、引发战争”的元凶。

而此时,伊朗对当年1月苏莱曼尼之死的反应也引发了以色列的兴趣——对这位被美国无人机暗杀的将军,伊朗官方的反应不温不火,这让美以都兴奋起来。“如果我们能够杀死伊朗的最高军事领导人而又没有遭受什么反击,这就表明伊朗要么不能要么不愿意做出更有力的回应。”一名以色列政府内部人士对《纽约时报》说道。

不论是紧迫性,还是合理性,对法赫里扎德的刺杀似乎都到了最合适的时机。箭在弦上了。

消失的凶手

摩萨德有一个长期的行动原则,即如果没有救援,就没有行动。对于他们来说,制定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让特工人员安全离开是至关重要的。而如果不需要特工在现场,行动就不那么束手束脚。

这是远程杀人机枪变成摩萨德首选方案的原因。暗杀法赫里扎德是这种高科技、计算机化的机枪的首次亮相,它配备了人工智能和多个摄像头,通过卫星操作,每分钟能够发射600发子弹。

但一个巨大的、未经测试的、计算机化的机枪会带来一系列问题,首先就是如何将武器安装到位。

据一位熟悉该计划的情报官员透露,以色列选择了一种特殊型号的比利时产FN MAG机枪,并将其连接到一个先进的机器人装置上。但机枪、机器人、其部件和附件加起来大约有一吨重,因此,这些设备被分解成尽可能小的部件,以各种方式、路线和时间逐渐走私到伊朗,然后在伊朗秘密地重新组装。

该机器人被制作成适合放在Zamyad皮卡(当日安放机枪的车辆)的大小,这是伊朗的一种常见车型。卡车上安装了指向多个方向的摄像头,这样千里之外的指挥室不仅能看到目标人物及其安保人员的全貌,还能看到周围环境。卡车上装满了炸药,以便在杀戮之后将其炸成碎片,销毁所有证据。

还有更多情况需要考虑。譬如,安装在卡车上的机枪,每开一枪的后坐力都会让卡车摇晃,改变后续子弹的弹道。另外,即使计算机通过卫星与指挥室联系,以光速发送数据,也会有一点延迟。操作员在屏幕上看到的情况已经有毫秒之差的滞后,调整目标重新开枪又需要时间,而此时法赫里扎德的车正在行驶中。

摄像机图像传递到狙击手的面前,狙击手做出反应并开枪的时间,不包括狙击手的反应时间,一共约为1.6秒,这个时间差足以让目标最明确的一枪谬之千里。因此,人工智能技术被用来弥补延迟、摇晃和车速的影响。

另一个挑战是要实时确定驾驶汽车的是法赫里扎德,而不是他的孩子、妻子或保镖。以色列没办法派一架无人机大喇喇地在阿布萨德的上空盘旋,他们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是在距离暗杀点约1.2公里的一个岔路口停放一辆坏车,该车停在千斤顶上,前往阿布萨德的车辆必须在这里调头,那辆车上有另一台摄像机,足以看清司机是哪一位。

27日黎明时分,在法赫里扎德学习伊斯兰哲学时,行动开始。

当法赫里扎德的武装车队离开里海沿岸的罗斯坦卡拉市时,一辆安保车辆开路,紧随其后的是法赫里扎德驾驶的无装甲黑色日产车,他的妻子萨迪赫·加塞米坐在他身边,另有两辆安全车辆紧随其后。

据法赫里扎德的儿子哈米德·法赫里扎德和伊朗官员称,安全小组当天曾要求法赫里扎德不要出行,但第二天他要在德黑兰给大学生上课,他不能远程上课,所以拒绝了这个要求。

临近下午3点30分,车队抵达那个岔路口。法赫里扎德的汽车几乎停了下来,镜头前的狙击手确认了他的身份,并看到他的妻子坐在他身边。

车队在伊玛目霍梅尼大道上右转,领头的汽车在法赫里扎德到达之前,提前赶到房子前检查。它的离开使法赫里扎德的车完全暴露在枪口之下,毫无保护。

车队在蓝色皮卡前的一个减速带上放慢了速度。一只流浪狗开始穿过马路。

开枪了。

机枪迅速扫射,击中了法赫里扎德汽车挡风玻璃下面的车头。汽车转向并停了下来,狙击手调整了瞄准镜,又开了枪,至少击中了挡风玻璃三次,法赫里扎德的肩膀至少中弹一次。他走下汽车,蹲在打开的前门后面。

据伊朗法尔斯新闻报道,又有三颗子弹撕裂了他的脊柱。他倒在了路上。

这时,第一个保镖赶来了。他是伊朗全国柔道冠军,手持一把步枪。他四处寻找袭击者,似乎很困惑。

加塞米跑出去找她丈夫。“他们想杀了我,你必须离开。”法赫里扎德对她说。加塞米告诉伊朗国家电视台,她坐在地上,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时,蓝色皮卡爆炸了。

这是行动中唯一没有按计划进行的部分。

爆炸的目的是将计算机化的机枪炸成碎片,这样不会给伊朗留下丝毫证据。但爆炸后大部分设备被抛到空中,再落到地上设备基本完好,但里面的资料已无法读取。

这也是伊朗官方后来给出的“凶手用配备智能卫星系统的遥控机枪利用人工智能进行暗杀”说法的主要依据。

整个暗杀行动结束了,共耗时不到一分钟,发射了15枚子弹。

在烟雾弥漫和加塞米的嚎哭中,神色茫然慌张的伊朗特工们还在寻找凶手。而在千里之外的以色列特拉维夫,工作了一整天的狙击手终于有空享受一顿悠闲的晚餐。

作者:叶承琪

本文独家供稿腾讯平台,未经允许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