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视频显示，2021年10月10日下午1点52分左右，欧某中进入欧某发家。（受访者供图/图）
“起厝、讨某（结婚）、修大墓。”福建莆田俗语里，这是人生三件大事。
在传统莆田村庄，房子的好坏关系到一个人的“面子”。已经在外地生活的人，也都会回村盖房，在村民的评价标准里，“不回来盖，大家会认为你在外面混得很狼狈”。
上林村沿海靠山，以海产养殖为主业，地形让村里能用于建房的宅基地显得尤为紧俏。村里房子大多挨得很近，特别是后辈分家后，只能在原有宅基地上重新建房，房子越来越密集，村民说，“有时两栋房子的间隙，人都走不过去”。
疑因一栋4年都没能建起来的房子，2021年10月10日下午，上林村发生了一桩血案。被害人是祖孙四代，其中2人死亡，3人受伤，伤者包括一名9岁儿童。
嫌疑人是他们的邻居，55岁的欧某中，两家相距不足百米。根据警方通报，欧某中身高约一米八，体形偏瘦，可能携带凶器。事发第9天，10月18日傍晚，莆田市公安局秀屿分局通报称，当日15时许，欧某中于上林村附近一个山洞拒捕并畏罪自杀，经送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事发前，欧某中曾在社交媒体实名申诉，称受邻居阻挠，其旧屋拆除4年未能重建。警方在10月18日的通报中初步确认了建房用地纠纷这一事由。农村建房，因而成为这起血案的焦点。
旧房新建手续既已获批，为什么4年难建？多次调解，争议双方为何始终没达成和解？采访中，各方对于争议问题各执一词。在宅基地尚未明确确权，各户面积“约定俗成”的情况下，事实本身就是模糊的。
2021年10月18日，莆田市公安局秀屿分局发布警情通报，欧某中拒捕并畏罪自杀，经送院抢救无效死亡。（资料图/图）
与三户存在土地纠纷
事发9天，人们一直在寻找欧某中。
他最后的身影出现在一段能拍到村民欧某发家门口的监控视频里。2021年10月10日下午1点52分左右，身穿白色短袖上衣、黑色五分裤的欧某中进入欧某发家，约三分钟后，又回到画面。
欧某发不在家。血案中，他78岁的父亲、55岁的妻子当场死亡，83岁的母亲、34岁的儿子和9岁的孙子受伤。欧某发的母亲和孙子受伤严重。事发时，欧某发外出做零工，已有一个月左右没回家。
受害者近亲属欧莹莹（化名）目前在医院照顾伤者，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9岁的孩子接连做了两场持续十余个小时的手术。医生告诉家属，孩子即使脱离生命危险，“左手几个手指大概率保不住，算残废了”。老人目前在ICU病房，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有村民表示，欧某发“好吃懒做”，平日处事有些“无赖”，不讲理，但谈不上是“村霸”。针对网络上关于自己家是“村霸”的说法，欧莹莹反对，“我们明明是受害者，怎么可能是村霸？家人中也没有一个人在政府部门工作。”
“当天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我们到现在都是懵的。”欧莹莹说，在这个时间前后，双方没有发生过纠纷。
据媒体此前报道，有村民称，事发当日（10月10日）欧某中居住的棚屋因台风倒塌，铁皮顶刮落，掉入被害人菜地中，双方发生过口角。不过，多位村民回忆，欧某中家棚屋顶材质并非铁皮，而是帆布。一段监控视频显示，2021年10月2日晚，棚屋顶部帆布仍在，10月3日早上，顶部帆布已经消失。当天天气显示为晴天，莆田还没受到台风影响。
多位村民表示，欧某中平日在镇上贩鱼为生，棚屋是在2019年为了工地施工所建，他的妻子和母亲并不住棚屋。上林村村支书欧阳銮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也表示，欧某中在棚屋内独居，妻子住在城区家中。
与最初网传的“大姓欺负小姓”信息不同，血案中双方同姓欧，与欧某中存在土地纠纷的几方也都姓欧。
欧某中曾多次在微博自述，2017年，办理了危房新建手续后，他把原有四百多平的旧宅和前后院子全部拆除。建新房的过程中，多次遭遇附近村民打砸阻止。
其家属向媒体提供的一份《秀屿区农村居民住宅用地和建设申请表》显示，欧某中家新房审批用地面积为150平方米，拟建三层。
根据新京报记者对上林村村干部的采访，建房过程中，欧某中与欧某发、欧某勇、欧某贵三家存在纠纷，争议面积分别为10平方米、11-12平方米、100平方米。镇、村干部多次对几方纠纷做调解，都未能调解成功。2020年3月，邻居欧某勇的爷爷在阻止欧某中建房时意外身亡。而欧某中与妻子，也因房子问题争吵不断，后来离了婚。
争议不断中，新房一直没能建起。
此外，一份裁判文书显示，1988年，上林村时年22岁的欧某忠等4人和一位村民发生争吵，欧某忠用钢钎打伤村民右手致桡骨骨折，起因也是土地建房纠纷。欧某中妹妹在接受采访时确认了欧某忠即为欧某中。
事发后披露出来的另一信息是，欧某中多年前曾救起一名落水儿童。
自称为30年前被欧某中救起的青年发布了一段视频。视频中，他回忆，欧某中平时话不多，很老实，当年被救后，父母给欧某中送的财物都被退回。采访中，有村民评价欧某中为人老实，也有村民表示他平日与大家来往不多，有些孤僻。
“谁也没规定界限在哪”
在上林村所属的秀屿区，因土地纠纷引发的血案并非孤例。2020年经媒体公开报道的案件就有两例。
秀屿区法院在2017年发布的《农村邻里纠纷类故意伤害刑事案件审判白皮书》指出，2014年—2017年上半年间，秀屿区法院受理的故意伤害刑事案件中，由农村邻里纠纷引发的案件占50.53%，宅基地权属纠纷、相邻土地纠纷、琐事纠纷是主要原因。
案发当天凌晨，前述自称曾被欧某中救起的青年也因自家土地纠纷，回到上林村。在他看来，上一辈人的关注点就集中在自家地盘上，“稍微占用他们一点，就算是一毫米，他们都会跟你没完没了”。
一位村民说，除了因宅基地归属不明确，盖房者的邻居还会因风水问题找麻烦，比如村里人忌讳别人新建的房子挡在自家房子正前方，“像插了一把剑，寓意不好”。
这位村民家也因为盖房发生过纠纷。10年前修建新房，施工时，有两根钢筋超出了原规划长度5厘米，导致房子比原来设计大了些，邻居拿着锤子和铁锹出来想要削掉超出的部分。他和邻居协商用其他土地交换，邻居不同意，最后他不得不削掉了超出部分的钢筋，重新修建房子。
另一村民则表示，欧某中和欧某勇两家的纠纷是坡上坡下地形引起，这类纠纷在当地比较普遍。当地地形起伏，前后两家人房屋常会有几米落差。早年间用石头垒房子时，由于山地斜坡坡度大，需要垒高石头变平坦，多出来的石头地部分会留空，作为上坡村户和下坡村户的公共区域。现在新建水泥房，为了让运输车辆通行，或拓宽自家院子的面积，则需要削掉石头。村户修整石头地时，邻居就会认为被“碰到”，引发争执。
“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以前你先占就是你的，我先占就是我的，现在重新翻建就不好说了，谁也没有规定界限在哪里。”这位村民说。
多位村民表示，村中因盖房产生土地纠纷时，通常是经过村干部调解，大家互相退一步，事情就解决了，“如果其中一户态度强硬，不好商量，就很难调解了。”
由于土地权属没有明确，这类纠纷也难以通过法律渠道解决。中国裁判文书网上公布的一份裁判文书显示，两位上林村村民都认为一地块应该归自己使用，但双方都没有提供土地权属凭证。一审、二审法院认为，双方提起的关于对方侵权的诉讼无法处理，裁定驳回双方的起诉。
证书上的“50平方米”
“这两天太忙了。”秀屿区一名村干部吴明（化名）说，区里政府部门在10月14日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要求各村在3个月内解决积压的土地纠纷问题。
吴明所在的A村，没解决的土地纠纷有十余起，都发生在宅基地相邻的“本家人”之间，“没有超过第四代”。
在A村，纠纷常和公共通行区域的道路宽度有关。吴明介绍，早年间村中盖房没有规划，相邻房屋间留出的道路宽度通常在1米、1米5，无法满足现在的车辆通行需要。如今重新翻新旧宅，按村规民约，道路预留宽度必须在2.5米以上，这就意味着必须有人在重新修建时向后退让，冲突由此引发。由于对宅基地边界认定不清晰，“盖完的想欺负没盖完的”。
对于如何认定各家的宅基地位置和面积，吴明介绍，在A村，上世纪90年代时，原莆田县土地管理局给各户下发过《集体土地建设地使用证》，在这份证书中，村民们的宅基地面积都被统一填写为50平方米，没有测量实际面积。如今，在实际工作中，这份《使用证》的用处在于，申请旧房改建时必须提交这份证书，才能继续审批流程。而至于对宅基地面积的认定，《使用证》“没什么意义”，“实际面积200平方米就是200平方米，谁也不用去纠结证书上的‘50平方米’。”
长期关注基层治理的华中科技大学法学院教授郭亮介绍，在农村，宅基地的划分基本没有发生过变动。对现在的农民来说，自家的宅基地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也使得地方社会形成了一套自我界定产权的体系，“这个宅基地是我的，就有这个自信”。
郭亮认为，从地方基层层面而言，对于农村宅基地确权登记一事缺乏积极性，因为“如果进行宅基地确权登记，需要邻里确认，又会引发矛盾”。
宅基地纠纷的解决被寄希望于镇、村的调解工作。莆田市某镇公共法律服务中心主任说，中心负责调解的事件，九成都涉及宅基地纠纷。
郭亮指出，和城市居民可以搬家不同，农民祖祖辈辈生活在村里，在某种程度上没有“退出权”。“矛盾纠纷的常态是忍让，而一旦村干部、家族长辈等人在乡村的公信力逐渐下降，调解就会失去作用”。
“为什么莆田的村里，那么多人能盖六七层楼房，有些人却盖不起来房？”吴明觉得，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村干部有没有担当。但他也认为，负责村里的纠纷调解并不容易，得敢于“得罪人”，“要是调解双方都能给我打70分，就已经非常不错了”。郭亮认为，对于村干部来说，需要掌握“地方性知识”，了解地方传统、村民间的恩怨，才能在地方社会获得认同。
10月12日，秀屿区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消息，针对网友反映的基层干部不作为问题，区纪委、监委已启动调查程序，将依纪依法严肃处理。
A村即将进行换届选举，吴明不打算继续竞选。负责村里的土地审批和相关纠纷调解工作“太累了”，他坦言，做这份工作“就是图个名声”。
10月18日，最高法《关于加快推进人民法院调解平台进乡村、进社区、进网格工作的指导意见》全文发布，旨在推动矛盾纠纷村村可解。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