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老人的绿色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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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木格滩上的点点苍翠,布加老人满是欣慰。 杨继林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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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的努力下,木格滩正在逐渐披绿。 杨继林 摄
阿布,阿布,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又要去木格滩吗?你自己傻就傻,疯就疯,还要把自己的儿子搭上吗?
布加的老婆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着老伴,一边不停地叫喊着。
走出村口,天色大亮,身后的庄稼地一层曙光,明亮耀眼。布加面无表情,好像没看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向木格滩疾走,背上的柳树苗沉甸甸的。
布加是一位藏族老人,生活在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茫拉乡下洛哇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76岁,黝黑的面庞轮廓分明,纵横交错的皱纹,像小河爬满了脸。20年前,布加身强体壮。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疯也不傻,他要做一件对家人,对木格滩,对后人有好处的事。
往事在布加的诉说中渐渐清晰:
20年前的一个春天,布加像往常一样和二儿子格日杰赶着羊群上了山。布加从小在木格滩放羊,草原、牛羊、云朵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如今,人到中年的他子孙满堂,大儿子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县工作,小儿子在更远的地方谋生,放羊的事交给了格日杰,不用他太操心,惟有迷人的木格滩,依然牵动着他的心。
格日杰赶着羊群走远了,布加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躺下来。过了很长时间,他伸伸懒腰,翻了个身,打算重新眯上双眼,他有的是时间享受春日时光。可这时,他突然发现,离自家草场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明显的沙带,正缓缓向他靠近。他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前几年还没觉得黄沙头的沙子与自己的草场有关,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回首间,他又惊出一身冷汗,遥远的天际处不知何时冒出一座沙山,与东边的沙带遥遥相对。布加心生恐惧,再过几年,这汹涌不止的沙丘会不会把整个木格滩“吞”了?
布加的老婆跟了上来。又生气,又心焦。二十年了,老伴一心治沙种树,害的全家人跟着吃苦遭罪受委屈,特别是二儿子格日杰,自己的弟弟柔桑。
想起老伴没跟家里任何人商量,就把自家的摩托卖了,羊卖了,凑来的钱全买成树苗,逼着家里人上木格滩,她就委屈。过去,通往木格滩的路是牧羊人赶着羊群踩出来的小道,自从老伴起了种树的念头,家里人天不亮就得扛着工具,背着树苗,赶着骡子,用一个半小时从家里走到山头,再用2个半小时从山头走到种树的地方,像不知疲倦的牛羊一样天天奔波在山路上。可这倔强的老头只有一句话:“要想挡住风沙,保住木格滩,只有种树。你们有力气的出力,没力气、没时间的出钱,谁也别想溜。”
第一年,他们没有种树经验,只是凭着一股热情、一把蛮力,将3万棵树苗种在了荒芜寂寥的沙丘上。幸运的是,木格滩下就是黄河的支流茫拉河,只要挖到50至60厘米,沙子底下就是潮湿的,就能见水。当然,如果有水浇更好,可修灌引水是大工程,布加一个牧民老汉,哪有这个力量,只能靠老天爷,拼运气,天天祈盼树苗扎下根。
一个月过去了,当布加第一次看到排列成行的柠条、杨树、柳树出现在黄色的沙丘上,绿色的叶子在枝头连成了屏障,他的心都要醉了。只要把苦吃到,功夫下足,种树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布加快乐地憧憬着。但是,这想法未免太天真。他哪知道,5月的一夜狂风,是那样的野蛮,居然把他的好多树苗吹跑了。布加呆呆地望着,不敢相信,昨日还朝他微笑的小树苗,怎么变得像病人般奄奄一息,在呼啸的黄风中伸着胳膊露着腿,无奈地呻吟着。全家人目瞪口呆,继而是长时间的沉默。
阿布,你已尽心了,这树咱们种不活。如果这么容易活,别人早就种了,还能把木格滩叫“沙洲”。布加的老婆流着眼泪,用一双粗糙的手摇着布加的胳膊。布加抬起头,甩掉老婆的手。
还要种,我还要种,你们谁也别管。我就不信,连几棵树都种不活。你们别忘了,木格滩的汉文名字叫“穆桂滩”,传说是女英雄穆桂英战斗过的地方。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草甸哪能不刮风,是我们事先没想到。
布加下了山,把被子毯子抱上来,扔进帐篷里,他要和小舅子柔桑、二儿子格日杰住在山上,把这些树苗重新补种一遍。老婆无言,柔桑、格日杰也无语。布加不知道什么是防沙林,也不清楚沙子是地球的癌症,全世界难以攻克的难题。可他知道,为了不让黄沙吞噬草场,他赖以生存的木格滩,只有狠下心,起早摸黑地干。又是30天的苦战,树苗重新回到沙地里,安安静静地排成了行。这一回,布加不敢有丝毫马虎,他像一个护犊的猛兽,带着柔桑和格日杰日夜守护在树林边。
一个夏天过去了,经历了狂风、暴晒的树苗终于挺起腰杆,扎下了根。为了不让父亲的心血白费,冬日里,格日杰在一处能够躲避风寒的沙地,挖了一个地窝子住了下来。
2003年春,布加在山上扎下帐篷,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雇了几个人和自家人一起种树。每天早晨,他们坐在装满树苗的拖拉机上,从贵南县城到过马营,再依次经过六队、七队、八队,走300公里上山。到了拖拉机实在走不动的地方,布加就让每个人背50棵苗子走到种树的地方。树苗越背越重,有人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把一些苗子扔在半路上。布加觉得不对劲,不得不重新数一遍,确保每人每天种50棵树。有时候,布加和格日杰去拉树苗,手扶拖拉机坏在半道上,回不了家,也走不到山上,只好在路边露宿。
四月的风干裂生硬,刮在脸上像刀割。正午的阳光紫外线灼人,口干舌燥,没处躲藏,每个人的脸和手像松树皮一样枯燥。可是在水里泡了20天的树苗不等人,他们常常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超负荷的劳动磨炼着他们的意志,又让他们心生向往。
木格滩上有100多户人家放牧,每家至少200只羊。很快,这些动作敏捷的家畜便发现了他们种下的一丛丛沙生灌木,趁牧羊人不注意,会钻入林子轻松地剥下树皮,啃食枝叶。为此,布加又动员儿子们凑钱,打下木桩,买来网围栏,将树苗团团围住。
一年又一年,布加种下的树越来越多,越来越美。村里、乡上、县上、国家林业局都知道,下洛哇村有个治沙种树的藏族老汉,都知道他管自己种树的地方叫黄沙根。2004年,布加被贵南县人民政府评为生态建设先进个人;同年6月,他获得了全省林业系统劳动模范荣誉称号;9月,他被海南藏族自治州州委、州政府评为先进个人;2006年3月,青海省绿化委员会授予布加“全省绿化奖”;2007年5月,布加荣获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全国绿化委员会、国家林业局共同颁发的“全国治沙防沙标兵”荣誉称号,事迹被报道,加布得到了县乡一级政府绿化资金上的大力扶持。
2021年的一个早春,我来到下洛哇村,见到了布加老人,他带我们一起上山,去看他那片树林。汽车蜿蜒而上,脚下是越来越深的沟壑。约莫半小时后,高天流云下的冬季牧场,出现在我眼前。禾草金黄,白云飘荡,羊群在慢条斯理地低头食草。汽车向东行驶,在一处松软的沙地旁,我跳下车,与布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丘上艰难地行走。渐渐的,我终于看清了他引以为豪的那片林子,那片在贫瘠干燥的高原沙漠上,迎着朝阳,盘枝交错的树林。从每个角度看,都像是遥隔时空的一幅剪影,一幅版画,令人着迷。
布加毕竟上了岁数,喉咙里像安了一个风箱。他瘫坐在一颗柳树下,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自豪和满足。他兴奋地指给我看,哪一行是杨树,哪几棵是柳树,哪一片是沙棘、柠条。也许是我的目光含了太多忧愁,他希望我能在夏天,木格滩最美的时候再来一趟,似乎在替这些苦闷与寂寞中求得生存的树木表达歉意。
“夏天好啊,鸟儿叫,野兔子跑,绿油油的,还能见到沙狐、野鸡、旱獭。”布加说。
格日杰来了,他一直住在山上。一来可放牧自家的羊群;二来可以更好地管护这片树林。他穿着一件很旧的棉衣,戴着一顶绒线帽,伸出的手比树枝还干,纹路完全是黑色。他和媳妇住在山上,成了山上的护林员。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绕着树林巡查,铲掉沙子,把埋在沙土中的小树扶起来,重新固定。我要去看看他住的地窝子,他不让去,说太乱,可我执意要去。在一处避风的土台子下,我弯腰进去的这间泥屋子里,有一个泥巴砌的灶,泥巴砌的炕,炕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被褥。
2021年,布加种的树达到了1万亩,成活率90%以上,虽不甚浩瀚,却足以装点绵延的沙丘,让鸟儿飞落窼巢,让黄沙放缓东行的脚步。
三月的风,纷纷扬扬,越吹越猛,我系紧羽绒帽子戴上墨镜,弯下身子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布加的喘气声更大了。
“阿布,您的肺部或者气管肯定有问题,您应该去医院彻底检查,再不行就别再上木格滩了。”
布加停下脚步,“怕没有,我的身体还可以,大病没有,就是血压有点高。2005年还真有点危险,可能是太累了,两条腿突然不能动了,像瘫了一样。后来,在县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慢慢恢复了。”
“那你怎么呼哧呼哧的,呼吸道肯定有问题。”
“没啥事,老毛病了,我在平地上走路也喘。小时候,我被狼追过,为了逃命,把嗓子弄坏了。”
“是放羊的时候吗?”
“是,那时候,木格滩上狼特别多,老鹰也多。有一年冬天,我正赶着羊群往回走,一只饿狼悄悄靠近了羊群,我举起鞭子去赶,它反身向我扑来,吓得我丢下羊就跑。我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紧,一直跑到村子里,它才罢休。可能是跑得太快,只觉得一股血水冲进嘴里。从那以后,我的嗓子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走快就喘。”
布加的汉语说得不太流利,我费劲地听着。“您现在岁数大了,有病不能扛着,还是让您的大儿子把您带到医院看看吧,拍个片子。”
“治不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种了20年的树,把孩子们也拖累了。”
夏天,是青海最美的季节。
八月的一天,天色格外柔美,昨日下过的雨,透着一丝清凉。我和杨子一早出发去木格滩,看望布加老人。
四个小时的车程中,黑白花奶牛出现在我们周围,公路两边粗大的树干枝叶翻飞。田野里,金黄的麦捆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笔直的公路忽高忽低,任由我们向碧蓝的天空驶去,再向下俯冲。
过了黄沙头,前方就是下洛哇村。
车停了下来,布加老人像上次一样在村口等我。没有多余的话,他上了车,带着我们向木格滩驶去。还是蜿蜒而上,还是越来越深的沟壑。30分钟后,那片高山牧场,就像是莫奈笔下的油画,无比艳丽、无比清静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没有了冬日的苍凉和寂寞,只有生机勃勃、苍翠洁净、安详平和的草地在蓝天下不断延伸。向导周拉加早已在前方等候。这一回,我们要去的是木格滩以西。
草原上的小路早已不见踪迹,杨子紧握方向盘,跟在向导车后,左一下,右一下地七扭八拐,为的是避免高草的羁绊。“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了。”布加有些伤感。
“要不是周拉加,我也找不到这了,今生今世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机会来这里。”车子终于走不动了。我们下了车,顺着下坡继续走,似乎走到了木格滩尽头。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黄河,来自雪域冰山的黄河,碧绿如玉,开阔明朗。
布加非常兴奋,用磕磕绊绊的汉语向我描述着他的热望、焦虑。木格滩是贵南县最大的滩地,经常有沙尘暴。种树的头几年,条件差,没有路,吃住在山上。到了晚上,风沙能把帐篷吹跑。吃饭的时候,饭里都是沙子。最难受的是用骡子驮上山的饮用水,储存在汽车内胎里,味道特别难闻,难以下咽。
周拉加是一位聪明的牧羊人,家里有700多只羊。他告诉我,因为黄河,这儿空气清新,嵩草旺盛。周拉加下车,走进了自家的砖房,我们的车摇摇晃晃,继续前行。
不久,我们来到了一间小房子前。没想到居然是格日杰新盖的,虽然很小,只有一间,但好歹是间砖房,比起那个泥巴糊就的土窝子强。今天是他们搬家的第一天,乔迁新居的好日子。一年四季住在山上管护林木真的太不容易,1万亩林地,15000米的网围栏,光骑着摩托绕一圈也得2小时。
遥望中,布加老人心心念念的那片树林,好似五线谱的音符在沙丘上高低起伏,牵动着瞬息万变的光影。这些落地生根的树木,郁郁葱葱,不屈不挠,在沙地边缘升起了一道绿色的彩虹。比起三月里的父子俩,格日杰气色很好,人也显得精神。但是布加老人,却比上次见面时消瘦了许多。
布加呼吸急促地说,我对村子里的人说过,我种下的这些树,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留给后人的,留给木格滩的。我们大家应该好好种树,种的越多防沙治沙效果越好。黄河就在我们身边,如果木格滩变成黄沙滩,哪里还有清清的黄河水?
原野苍苍,山路在盘旋低吟,返回路上,布加老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为了这片林子,我吃过苦、流过汗、受过委屈,可是我不想放弃。”他念念叨叨地讲述着幼年时的生活,木格滩的往事,黄昏时分一群群黄羊在草原上奔腾的场面。
我们把他送到了家,他用自家做的酸奶招待了我们。布加的老婆很热情,是一位性格开朗、吃苦耐劳的人。一件缀着红花的蓝丝绒大襟衣裳,让她年轻活泼了许多。她领着我去了泉边,拨开草丛让我清洗脸颊,又打了满满一桶让我带回家去。她还是个极爱美的人,房前屋后种满了紫色,粉色、黄色的花,芫荽梅我认得,却不知那妖娆妩媚,大得惊人的黄花叫什么名字。她从来没从心里赞成过老伴去山上种树,但是也从未阻止过。她用一双勤劳的手,一颗让老伴快乐的心支撑着,跟他一起,向黄河顶礼,在木格滩上留下了一片生命的绿色。
作者:辛茜 稿件来源:青海日报 声明:以上内容版权为《青海日报》所属媒体平台所有,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