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寻踪大巴山:家族百年迁徙史的田野考察

中国文化相对于世界文化而言,最有特点之处是数千年无间断的传承,其中,宗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极具个性的一环。历史上遗留至今的民间宗谱是对国史、地方志之类官方修史的一种重要补充。虽然因修谱者的原因宗谱质地参差不一,但不可否认几乎每一部宗谱中都蕴含着真实的历史信息。例如,几乎所有宗谱中都有家族迁徙的记录,可为宏观移民史的补充和注解。2019年春节期间,我因考察一个湖北吴氏家族的迁徙驱车赴鄂进行田野追寻。

己亥初二早上七点,我从蕲春漕河镇出发,经麻城由导航指引一路向西,前往鄂陕交界的郧西。路上时有晨雾、时有小雨,但没有堵车,沿着福银高速(G70)一路行驶。过了襄樊,接近武当时,高大的重峦叠嶂开始出现,并以浓重的深色慢慢向我逼近。从未到过的武当山近在咫尺,但却不能让我须臾放慢奔向郧西的车速。

下午大约3点半抵达郧西,看一下里程表,从蕲春至此,开了643公里。找宾馆住下后,见天色尚早,又急急忙忙赶往60公里外的上津古镇。因为,后来郧西吴氏族人有些人迁到了此地,另外,这里有着郧西年代最早的天主教堂,据说汤若望曾在郧西一带传教。不晚于清代嘉庆年间颁布的吴氏家法,对族人入教有着非常明确的惩治条法。此在国内宗谱家法中,不敢说仅见,但也应是比较少见的。

冬日浓雾天中,鄂陕交界郧西县吴家扒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上。(吴霖/图)

蕲春(木季)柘林始迁祖吴正华殁于康熙十三年(1674),享年64岁。生于顺治二年(1645)的长子吴国昌殁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享年74岁,这一年,他最小的弟弟吴国钊52岁。吴国钊为这个家族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回到江西老家寻根问祖,并创修了蕲春吴氏族谱。山河阻隔,在蕲春与永修的一往一返,路途注定是很艰辛的。

长房吴国昌有子三:应本、应松、应新。从宗谱看,吴国昌的妻子陈氏与应松、应新先后都葬在了江西老家,他们应该是在吴国昌死后回到了江西。吴应本生于康熙二十年(1681),殁于乾隆十四年(1749),葬在蕲春。他生子五:在明、在德、在善、在恭、在敬。乾隆年间,他的长子吴在明携全家离开了蕲春。作为蕲春吴氏的长房宗子离开家族,这当然是家族内的大事件。据蕲春族人相告,吴在明可能是在当年的大年三十离开的。从现有家族文字中看,找不到离开的确切原因。

吴在明离蕲的年份,有三个选项可以考量。一、模糊说。光绪三十二年(1906)吴旭升《在明祖源流序》:“公(在明)自乾隆年间徙居郧阳府郧西县北乡冷水河”。1947年吴延鼎《六编续修在明祖谱序》:“溯我祖在明公于乾隆初年自鄂蕲迁至郧西北乡之小冷河”。乾隆年号共有六十年,如何定义乾隆初年的起止?二、推理说。吴在明母亲陈氏卒年失考,父亲吴应本殁于乾隆十四年(1149)。吴在明如举家出走,当推理为在其父殁后。三、定居说。《郧西在明公支下家法十条》:“我祖在明公自乾隆二十二年迁居郧西,耕读传家,迄今五世......”乾隆二十二年,即公元1757年。此《家法十条》未署时间,但从文中“迄今五世”可以推断出大致时间。即是郧西支“声”字辈时代,时间约在嘉庆年间。

吴在明离家出走的方向,是向西。除了妻子陈氏(罗家冲陈氏是(木季)柘林吴氏最主要联姻家族,吴在明的两个女儿均嫁给陈氏)在乾隆三年已故,他带着五个儿子和他四个弟弟中的至少三个。如果以1757年作为坐标,那一年,吴在明六十岁,他最大的儿子祖任三十八岁,最小的儿子二十三岁,他的弟弟们也都是壮年。他们辗转了多长时间、多少地方不得而知,最后的定居处,就是现在呈现在宗谱中的“郧阳府郧西县北乡冷水河吴家扒”。以“扒”字做地名,在他处少见,在郧西地名中则有很多,可能更形象表述了开荒垦地之意。

郧西县吴家扒的冷水河(吴霖/图)

晚上,按照蕲春吴绵强给我的手机号码跟郧西吴崇俊进行联系,不料却已停机。好在在蕲春时,曾加过吴绵强儿子的微信。再问,总算得到了吴崇俊的微信。微信加上很顺利,但对方对我拟去的拜访却反应迟缓。事后得知,是郧西吴氏对我的到来和目的感到狐疑不解,故而犹豫再三。在得到对方肯定回复后,商定明天早上我进山,去找他们。

己亥初三,仍是早上七点从郧西县城出发,有雾。从导航上看,只有40多公里的距离,但是完全陌生的路况。盘旋着上山,路况很是一般,其中有一段,车颠簸如船,左右摇晃,只能蜗行。时有小雨,忽然又大雾弥漫整个山谷,能见度只约数十米。路差且窄,在半山腰有“李师关”字样的牌坊,见稍有停车空间,遂停车熄火,一歇脚看看山中风景,二等大雾散去。想给吴崇俊打电话,发现在此山谷中,手机讯号也失踪了。好在上山只有一条路,并不需要判断路线。

等雾稍散,继续上山,复又下山,在山中绕行。路较窄,大多数的路面很难会车,好在这山里似乎只有我一人一车在寂寞地行进。走过一个居住点,见路边有人在向我挥手,停下来问,原来是吴崇俊的本家兄弟。他请我喝杯茶、歇歇脚,说吴崇俊马上从山上赶下来。坐下攀谈后,知道他是吴崇俊的堂弟吴崇东。再一细问,有意外之喜,发现他们的祖父是吴延鼎,而我正想追寻吴延鼎的下落。

这个家族以唐末吴嘉为远祖,吴正华为蕲春一世祖,而吴在明则是郧西冷水河畔的第一世。这支蕲春、郧西吴氏,最后一次合修宗谱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主修多达七人,以吴延鼎为领衔。能在家族中成为修谱的带头人,文化与财力应该是缺一不可的。很可惜的是,承吴崇俊相告,就在此谱修浚后仅数月,吴延鼎即遭不测之祸。这个在家族乃至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乡绅,就此消失在历史的黑洞中。他的无妄之死,也就此改变了其后人的命运。可以说,如果没有六修《吴氏宗谱》文字刊印,吴延鼎的名字,大概只能碎片化保存在他直系后裔的记忆中了。据说,时年40岁的吴延鼎遗言,是对两个儿子说的:“要读书,不要当官,不做乞丐。”两子,长14岁,次7岁。

郧西居鄂、陕之交,既为“岩邑”,吴家扒又去县城近百里,在没有公路的早年,这里实在是偏僻之极的地方。吴在明后人在1906年著文说:“公(在明)自乾隆年间徙居郧阳府郧西县北乡冷水河开辟而居之,其地则荒烟蔓草,林密山深,禽兽繁殖,人迹罕逢。”吴在明率领全家子弟“凿石为壤,拓土成地,因名之曰:吴家扒。”自此,郧西支落地生根,蕲春、郧西成为吴正华家族的一枝两叶。

以郧西支计,第一代吴在明,第二代有子5人,第三代有孙14人,第四代曾孙已达到41人。迅速的开枝散叶,男性后代的增加,在农业社会中,不仅意味着劳动力的持续保证,也成为以男性为传承要素的家族形成的基础。虽然女性后裔谱均未载名,未计在内,但通过与当地他姓家族的联姻,其所产生的边际作用,是非常有力与强大的。

吴家扒的老房子(吴霖/图)

迁郧吴氏家族经过几代人的“不惮披星戴月之苦”,终于“洎乎大厦落成,土地渐辟”。我在吴家扒见到了由吴在明始建于乾隆时期的房屋,其中,台阶全是用两米多长的厚青石板所垒。这在当年,从开凿,到运输,再垒积成阶,其艰辛是可以想见的。

吴崇俊昆仲还带我上山,去凭吊了吴在明之墓。在山的另一侧,正对其墓,埋着他两个弟弟,他的另一个弟弟也葬在附近。从谱中看,三个弟弟均无子嗣。据说,吴在明的遗愿,希望自己百年后仍与弟弟作伴,也希望自己的后裔在每年给自己上坟的时候,不要忘记同祭叔祖。

吴崇俊的家,就在其曾祖吴朗亭竹林别墅旧址的右前方。别墅早已不存,包括祖父吴延鼎的读书楼,废墟已久。他家正面对着的,就是穿越而过的冷水河。冬季是枯水期,但河水依然汩汩而流。公路在河的另一边,所以从公路到吴崇俊家,必须走他家自建的跨河吊桥。我特意看了一下罗盘,此处方位是:北纬33°5′42″、东经110°9′28″。七十多年前,这里的读书楼不仅有书声朗朗,更有难得的修竹扶疏、花影怒潮。吴延鼎的客人当年在这里留下的“门临秀水清堪濯,坐对佳山翠欲流”(高鹏飞)、 “窗含花草天香美,鸟奏笙簧雅韵留”(吴楚澄)的诗句,终于成了历史记忆中五味杂陈的遗迹。

吴氏宗谱中的“郧阳府郧西县北乡冷水河吴家扒”,现在相对应的地址是:“十堰市郧西县香口乡白果沟村吴家扒”。

在吴家扒,那些为修建宗祠特制的砖(吴霖/图)

从蕲春的大别山到郧西的大巴山,我的追寻行程倘以自上海计已达一千多公里。正值己亥春节,大雾、小雨,间以冰雨和小雪,悉数遭遇了。路遇车祸不断,我也在高速上因冰雨不止一次遭遇了惊心动魄,当然最后还是安全地抵达了此行第三个坐标——鄂城。何其幸哉,路途行驶的漫长与惊险,都没有阻挡我终于找到了这支家族的下落。我感谢上苍的眷顾,也感谢所有帮助我的陌生人。

在一路追寻的途中,我感喟生命的坚韧。在260多年前,吴在明不管因为何种原因,毅然率领全家背井离乡,竟然跋山涉水了近两千多里地。他们要翻越多少大山、要渡过多少河流......与蕲春支族人说吴在明是除夕那天离开(木季)柘林相对应,郧西支另有祖上传下的顺口溜:“鸡子叫,狗子咬,半夜团年黄州佬”。大意是大年二十九深更半夜吃的年夜饭,大年三十离开了家。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能使吴在明过完了年再上路呢?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独有的隐秘记号,有的以文字形式在宗谱中被记录,有的,则仅以口口相传,且被不断修正、有意删减和无心遗落。这个从大别山到大巴山的家族,有个共同的堂号:爱山堂。

吴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