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罕见病降临:一个家庭两代农民工的不同抉择

这原本是一个励志的感人故事。谭登清夫妻打工攒钱,筹措医药费近85万元,寻肝一年多保住了一对孙子的命。但故事的另一面,22岁的大儿子谭礼昭选择放弃,孩子母亲又断了与谭家的来往。谭礼昭干脆把孩子甩给父亲照料,自己外出打工躲避,至今很少回家。

谭登清。(纪录片《新肝宝贝》截图,该片发在腾讯医典公众号/图)

一颗表皮略微发皱的肝脏,被蓝布托着,送到了手术室外谭登清的眼前。谭登清看了一眼,拍下一张照片。很快,又是另外一颗肝脏送来。这颗显得圆润,表皮发黄。

谭登清想,好大,真的像猪肝一样。

这两颗肝脏,一度被两个约一米高的瘦弱躯体包裹着。它们把谭登清一对双胞胎孙子的肚皮顶得像气球一样发胀。罕见遗传病肝糖原累积症使它们膨大,也渐渐抽干了54岁的重庆人谭登清外出务工三十余年的积蓄。

逐渐抽干的,还有谭登清与儿子谭礼昭的关系。

这原本是一个励志的感人故事。谭登清夫妻打工攒钱,筹措医药费近85万元,寻肝一年多保住了一对孙子的命。但故事的另一面,22岁的大儿子谭礼昭选择放弃,孩子母亲又断了与谭家的来往。谭礼昭干脆把孩子甩给父亲照料,自己外出打工躲避,至今很少回家。

这是两代农民工家庭的辛酸抉择。后续的麻烦还在不断折磨谭登清:日子正被无穷无尽的术后检查、药物费用抽干,他们的耐心也在这对孙子整日吵闹中枯竭。

谭礼昭在家照顾双胞胎的时间并不多。(纪录片《新肝宝贝》截 图,该片发在腾讯医典公众号/图)

父子两代,同一条路

深圳市龙岗区井头村的路并不好找。

一栋栋低矮的农民房沿山坡修建,彼此紧贴。即便在白天,楼房之间也极度昏暗。谭登清的出租房不过二十来平方米,墙壁白漆脱落,地板是裸露的水泥。

“穷人的命。”他如此形容自己的命运。

1980年代,他离开重庆老家的村子。那时,谭登清父母多病,又有四姊妹,七个人住两间矮瓦房。几分薄田种来,人均不过三四百斤谷子。若是庄稼种得不好,“那就没得吃”。

谭登清在全国各地做建筑工,甚至下煤矿挖煤。1992年南下深圳是个转折点。他喜欢深圳的气候,温暖湿润。自那以后,他很少再离开广东,哪怕结算工钱时老板总告诉他,工资扣除了生活费用,他倒欠老板的钱。

前几年,谭登清自觉达到了离乡的初衷。靠着积蓄,又借了些钱,花费20万在老家建起了一栋毛坯平房。他盘算着,自己慢慢干到60岁,大概就攒够了钱。到那时,他就能还乡养老。

他没有想到,儿孙会成为他计划里的一大变数。

在农民工父亲的心中,谭礼昭不要再走打工谋生的老路。生谭礼昭时,谭登清穷得连医院也去不起,只好亲自在工地上给妻子邓银兰接生:先拿酒精消毒剪刀,再剪断脐带,最后洗干净满身血污的儿子。

可谭礼昭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路。幼时,因为户口在老家,谭礼昭上的是东莞的私立学校。谭礼昭记得,父亲管得很严,不让他和“不三不四”的孩子玩;如果作业写得不对,父亲还会上手打。

然而,读到初二,谭礼昭决定辍学:“心思不在学校了”,这并非是他跟不上学习进度,他想打工减轻家里的负担,“谁知道出来了,外面的诱惑更大”。

辍学后整整一年,他无事可做。那时只有14岁,没有工厂肯收。谭礼昭便整日四处乱逛,同朋友玩。他旱冰滑得好,参加了朋友组织的旱冰队,这是他最喜欢的事。

一年过去,在父亲的催促下,谭礼昭开始打工。应聘时,还得偷偷用其他人的身份证。他形容自己开始时“很听话”,第一年,他做油漆工,一个月挣3000元,他自己留200元,其余2800元,他都拿去补贴家用。

像素笔记工作室纪录片导演冯海泳曾在2020至2021年跟拍谭登清一家。他记得,他问过谭礼昭:“这么多年,你的生活环境有变化吗?”

谭礼昭的回答是,没有变化。无论在重庆、东莞,还是深圳,他们总在住平房。

深圳市龙岗区井头村,街巷逼仄。(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两次怀孕,三方罗生门

谭礼昭是在溜冰场上结识了武萱仁。对方来自河南农村,同样进城务工。两人很快确立了关系。

没有人教过他们生理知识,他们不懂保护措施,开始交往没多久,武萱仁就怀孕了。谭礼昭记得,武萱仁瞒着她的父母,没有主意,谭礼昭父母说把孩子生下来,她就照办。

谭登清夫妇的说法是,那时拿掉孩子已经晚了。“我说我们都不想(未成年怀孕),他们年轻人那样,我也没办法”。

武萱仁的回忆有所不同。她说,发现怀孕时,打胎还来得及,可谭家人不同意,以逼她与谭礼昭分手为要挟,不许她去打胎。那时,她住在谭家,一旦与谭礼昭分手,就得回娘家,怀孕的事也就瞒不住。她害怕了,只好生下孩子。

父子俩的经历是相似的。谭登清当年没有办结婚证,也是未婚生子。但谭登清认为:“我比他有责任心。”

2015年,谭礼昭的女儿出生。那一年,谭礼昭与武萱仁都只有16岁。

这注定是一个难以独立的小家庭。在谭登清夫妻眼中,儿子总是“和朋友出去耍”,武萱仁时常出走数月。不过,谭礼昭觉得父母对武萱仁有些偏见。父亲与他外出上班,母亲在家做饭,武萱仁也会照顾孩子。等孩子稍大后,她才去打工。

两位年轻人总是打架,身上都是伤痕。谭礼昭说,武萱仁还怀着女儿时,自己不知何因惹她生气了,她就割腕,还是谭登清背着她上医院。谭礼昭也割,但他割手背,手腕上至今留着刀痕。邓银兰记得,两人吵得厉害了,“手机都摔了几部”。

两代人的隔阂深重。谭登清不理解儿子和女朋友为何不断换工厂,儿子回答,不想干了。他们也没有攒下钱,工资甚至还不够花销。钱为什么存不住?谭礼昭说不上来,有些拿去给孩子买了衣服,有些则拿去买烟、进酒吧了。

2018年,武萱仁再次怀孕。

她对此耿耿于怀,因为她并不想再生孩子。怀孕3个月时,她希望去医院检查,可她那时没有工作,也没有钱。她说,谭登清拒绝出检查的费用,事情一拖就是四个月。如果能早做孕检,也许就能发现胎儿有罕见病,就能引产,“也不用现在受这份罪”。

谭登清承认,那时他没有出钱,但他也有苦衷:“(我说)你们两个实在太懒了,搞得我真的饭都吃不起了。”

谭礼昭不认可武萱仁的说法。他记得去过医院照过B超,得知怀上一对双胞胎时,武萱仁还有些“惊喜”。那时,她如果想引产,是可以做到的。

思来想去,谭登清觉得,如果两人能好好过日子,孩子生下来也并非不可。当年9月,双胞胎出生了。

直到此时,武萱仁娘家人才知道她已经产下3个孩子。临近春节,谭礼昭同武萱仁回了河南老家去见她父母,商量婚事。

然而,他们前脚刚走,除夕夜里,双胞胎忽然发高烧并最终导致肺炎。好不容易凑够钱上医院看病,在医院里,谭登清接到了儿子要钱的电话。谭礼昭说,女方家里彩礼开价10万。

“我说,你要钱的话就算了,我没有钱给你。你有钱,她才跟着你;没有钱,她不跟你,对不对?”谭登清说。婚事就此谈崩,儿子随后一个人回了深圳。

肺炎很快治愈,但双胞胎依旧反复发烧。数个月后,他们确诊患有罕见遗传病肝糖原累积症I型。

双胞胎到医院检查。(纪录片《新肝宝贝》截图,该片发在腾讯医典公众号/图)

面对病孩,两代人的选择

这是一种发病率约为十万分之一的罕见病,肝移植是唯一根治方法。医疗费要近百万元,谭登清只能把孙子带回家,先保守治疗。他们能做的,就是给孙子喂些玉米粉糊与麦芽糊精,避免他们因病而产生低血糖。

在这个农民工家庭里,此时所有人都面临着抉择。

谭礼昭想过“放弃”双胞胎,但也不知道谁会收养这对病孩。当2021年11月7日南方周末记者询问他“放弃”究竟意味着什么时,他沉默了很久。

“不知道怎么说。”他说,“反正听到这么贵的医药费的时候,我接受不了。”左右为难之际,他干脆选择逃避,外出打工。“我不能留给他们(父母),我也不知道留给谁,我自己也带不了。”

离家之前,谭礼昭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说,离家一年多,打工基本只够自己花销,很难贴补家里。他只是偶尔回家看看孩子,或是买些尿不湿。

武萱仁得知双胞胎病因时,也觉得难受。可她没有什么打算。“反正我跟他(谭礼昭)结束了。”她说,“你觉得以我的能力,我能有什么办法?”

谭礼昭打电话给她,说要送人收养。武萱仁回答,孩子跟你姓,你去和你父母商量吧。

谭登清想过许多办法。最初,在深圳市儿童医院看病时,他上水滴筹求助,又找来了电视台记者。电视台记者联系上了深圳市德义爱心促进会,两者联合筹得数万元,但这对根治的费用来说杯水车薪。后续的费用,他只能慢慢等待。

最坏的时候,他也想过儿子的办法:把孙子送人收养。可领养者一听说孩子有病,就不要了。

无奈,治疗费只能一点一点挤出来。2019年夏天,谭登清下工地挖沟渠,一天干上12个小时,一个月能挣四千元。他想让儿子一起在工地干活,挣得多一些,或是在住地附近做分拣蔬菜、搬货的活,离家近,可以照顾孩子。但谭礼昭不愿意,他觉得,自己干不了工地上的重活,而且在那里很容易“晒得和非洲人一样”,又热又累;而分拣蔬菜需要熬夜,他也受不了。他喜欢在快节奏的电子厂打螺丝,一来流水线上螺丝一个接一个,他不容易打瞌睡;二来电子厂环境好一些,他不需要熬夜,车间里有空调,工资也不比工地少太多。

谭登清妻子邓银兰正在收拾废纸板。(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孩子获救,父亲坐牢

2020年夏,冯海泳开始跟拍谭登清一家。除了想要帮助这一家人外,冯海泳还想探讨,在深圳高楼大厦之下,当孩子患罕见病的命运降临,底层家庭要如何去应对?

后来,他发现,谭登清“求生欲很强”:“就是给你这个问题去解决,他也没有说去埋怨什么”,但是该儿子承担的责任,“他没有给到他(谭礼昭)”。有一次,冯海泳跟着谭登清父子去医院给双胞胎做检查,其间核酸检测需要另外收费。他观察到,谭登清面对这笔额外费用“犹豫”又“皱了眉”,谭礼昭却很自然地伸手找父亲拿钱。

除此之外,冯海泳发觉,这一家人总是在随波逐流。从谭登清自己打工,再到谭礼昭在工地出生,“一切都好像没有安排”。

至于谭礼昭,冯海泳认为:“他没有什么顾虑,他的心智就像个小孩一样。”他猜想,会不会是家庭教育的问题?他问过谭登清,后者的回答是,骂也骂了,可没有用。拍摄刚开始时,恰好谭礼昭回家给孩子上户口。这事已拖了数月,他迟迟找不到从新交的女朋友身边脱身的借口——他不想让女朋友知道他还有小孩。冯海泳记得,在家里,谭礼昭总是一觉睡到十一二点,任凭孩子哭闹,还得谭登清拿着晾衣杆催他起床。

冯海泳也好奇武萱仁对孩子究竟是何态度。他为数不多见到武萱仁的机会,是在2020年6月,武萱仁因故来深圳。此前,她告诉谭礼昭,自己又怀孕了,需要借钱打胎。谭礼昭没有借给她。

武萱仁挺着肚子去了儿童医院。冯海泳记得,武萱仁总是刻意躲着他的镜头。问起孩子的事,武萱仁就回答“没办法”。后来,她再次离开,另外嫁人,彻底断了同谭家人的联系,因为她觉得直到那时,谭礼昭还在她与另一个女孩之间徘徊不定。

冯海泳纪录片上半部在2020年9月30日发布。这很快帮助公益组织募得了六七十万元治疗费,算上此前已募集的十几万元,他们筹得了近85万元。那时,谭登清已经在上海的仁济医院等待治疗。临去上海前,他曾对谭礼昭说,希望由儿子带着双胞胎去上海。

谭礼昭拒绝了。那时他还在厂里工作,不愿离开。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更何况“带孩子累”。最终,谭登清夫妻带着孙子去上海,而谭礼昭与新交的女朋友回家,照顾留在家里的女儿。

冯海泳一同去了上海。他渐渐意识到,这两个农村老人已很劳累。在等待肝源的近三个月时间里,老人在院陪护,很少离开,连原先由公益组织提供的出租房都退了,因为没空住。医院待久了,他们甚至察觉不到外部季节的变化。来时,他们还穿着夏衣,没有带冬装;等到了初冬,两人有时离开大楼,发现冷了,也没有钱买冬装。厚衣服都是公益组织赠送的。冯海泳察觉到,邓银兰已经处于一种“半放弃”的状态。她有一次问医生,孩子能否送到孤儿院?医生回答,孤儿院也不收这样的病孩。

2020年12月,双胞胎终于等到了肝源,可以进行手术。然而,手术前一周,谭礼昭出事了。他花光了打工挣来的4000元后,因违法销售银行卡,在看守所里待了8个月。直到进入看守所前,谭礼昭也不知道双胞胎等到了肝源。

12月18日,双胞胎在历经6小时的手术后,成功换肝。2021年4月,谭登清一家回到了深圳。

冯海泳纪录片的下半部也于2021年9月4日发布。他发觉,下半部募捐效果差了很多。他同意南方周末记者的看法,是因为片子展示了一个相对好的结局——孩子得救了。

不过,这远未到剧终。

谭登清在深圳居住的出租房。(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术后的经济困境

回深圳以后,为了方便照顾孩子,谭登清重新找了一份离家近的晚班保安工作,每天12个小时,每月三千余元。想要多赚点钱,他有时也不得不接保洁的零工,一天200元,还不是天天都有。邓银兰则在夜里12点哄孙子睡着以后,去附近的农贸市场捡易拉罐和纸壳变卖,凌晨三四点才能回家休息。而捡一次,进项不过十几元。

两人合力也不足以填补术后费用的窟窿。双胞胎术后要定期复查,也要吃药抗排异,一个月至少要五六千元,多则要七八千元。谭登清每月都攒不下钱,一直在靠20万元捐款支撑。

为了减轻负担,谭登清试着让谭礼昭在家附近打工,帮忙看孩子,但儿子不同意。自从出了看守所,他想要离开身边这群狐朋狗友,怕受不住诱惑。他找了个离家两小时车程的工厂上班,平日里很少回家。

明年,谭登清的孙女要上小学,两个孙子也要准备上幼儿园了。非深户口家庭若是上私立小学与幼儿园,三个人每年学费就要四万元。如果回万州老家,孙辈们上学开销要少些,但回去了也为难:一来,老家连保安的工作都找不到,土地也抛荒了多年;二来,孙子做检查极其困难,出村走山路去县城医院就要大半天时间。

冯海泳则挂念那个常被忽视的孙女。由于孙子大病,大人的注意力与资源都在孙子身上,孙女到6岁才上幼儿园大班。他记得,跟拍时,有什么零食,老人也优先给两个孙子,“弟弟先吃,你是姐姐”。

在他看来,孙女还算外向活泼,可冯海泳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他也不敢在小女孩面前提到已经离开的母亲。孙子病愈后,谭登清带着孙女去幼儿园报名。那时冯海泳在场。他记得,园方让谭登清写上父母的身份证号码,谭登清当着孙女的面答,她没有母亲,父亲也不在。

(文中谭礼昭、武萱仁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