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野猪围困的县城:农民辛苦一年全白费,人睡地里都赶不走

两瓣猪蹄印深深浅浅,庄稼东倒西歪,土地像是被钉耙翻过。11月5日傍晚,安徽金寨县怀里村农民朱涛(化名)踩着解放鞋,一瘸一拐去地里查看野猪来过的痕迹。他3岁那年打错了针,一只脚落下残疾,只能靠种地谋生。
“野猪有时不为吃食,就是拱,就是搞破坏。”他指向地里的痕迹,一脸无奈。
起初野猪见人就跑,后来看到人也不躲。朱涛记得,它们曾经去后山吃竹笋,也到屋前拱田地。种下的无论是玉米、芋头、还是红薯、天麻,都难逃一“拱”。
仅今年8月,金寨县政府官网的书记信箱就有5条关于野猪泛滥的居民来信。
一位居民写到,为赶走野猪,他们放鞭炮、敲锣鼓,插太阳能灯,还有人直接睡在地里,都没有效果。“一年的辛苦付出,遇到野猪就是白白忙碌。”县林业局对此回复,“正在向上级申报猎捕野猪限额,待狩猎期后将继续开展猎捕野猪工作。”
11月初,金寨县发布《控制性猎捕野猪工作实施方案》,计划由当地村民组建的20人狩猎队,在明年1月31日前,完成目标200头限额的野猪猎捕。
狩猎队员将获得10元/斤的收购补贴,随后这些野猪将被集中进行无害化处理。
这不是金寨县第一次组建野猪狩猎队。
野猪的鼻子“有人的手臂那么长”
“现在的野猪根本不怕人。”朱涛感慨。十月下旬的一个夜晚,他在河边钓鱼,听到身后有声响。他回头,用头戴电筒扫过。在约莫50米外,十几只野猪依次排开。这些猪毛色灰黄,有大有小,眼睛是绿色的。他抓起石头扔过去,野猪不紧不慢地离开,消失在西边的山林里。
在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金寨县,许多人都能说出与野猪相关的经历。一位网约车司机在山间开车,与四只横跨马路的野猪打过照面;村民家的监控录像里,几只灰黄的身影在竹林里若隐若现;还有一位县城的理发师,看到到野猪从店门口跑过。
朱涛家住在梅山镇怀里村,背对大山,面朝梅山水库,有时能看到群鹰在上空盘旋。这座水库在建成时是世界上最高的连拱坝,水面下是朱涛曾经的家。多年前,朱涛从山脚搬到山腰,根据政策分到了零散的几块地,从家门口延伸到水面。90年代,他响应国家号召退耕还林,在山上承包了土地,种上竹子。
他60岁了,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野猪,还是在新世纪的头几年。那年他上山采茶,看到几个灰黄色的影子从对面山头掠过。獠牙尖尖长长,跑得飞快,“鼻子有人的手臂那么长。”朱涛说。
野猪喜欢吃竹笋。那些尚未破土而出的笋,不断被野猪翻出来,再也长不出成片的竹林。
就在四个月前,邻村一位胡姓人家的小狗在看到野猪时,慌乱中叫了起来,被野猪咬伤。那条狗毛色灰白,性格温和,被抱回家只四个月。这让朱涛和妻子感到些许惊惶。“吃了庄稼,又咬了动物,下一步会不会就是人了?”
敲锣、放鞭炮作用也不大
能用长刀驱赶野猪吗?听到这个问题,朱涛和妻子同时大叫了声“噫”以示反对——刀的长度还没猪鼻子长呢。他对野猪防控消极态度,“它来任它来,它拱任它拱。”朱涛说。
他和邻居总结过,野猪到访多在深夜。等到夜深人静,而狗叫声突然此起彼伏、响彻山谷时,声音转移的方向,就是野猪行进的方向。
自从禁止非法狩猎后,村民们可选择的防范方法并不多。
沙河乡的李洁(化名)见过人们敲锣、在草绳系鞭炮。还有一些新方法,比如用录音机把狗或人的声音录下来,放在田边播放。今年年初,她听说人的气味可以驱猪,兴致勃勃地把刚换下的衣服放到田边,“刚开始可能有用,过几天就不行了”。
早在1958年,安徽省农业试验总站就发布过一篇名为《安徽山区野猪为害情况及其防治办法》的文章,指出在安徽省境内,黄山和大别山两个环绕的山区,危害农作物的兽类颇多,最严重的首推野猪。
“一般说来,一头170斤重的野猪,一夜间能吃掉和糟蹋粮食40~50斤。因为它的食量大,又有群居习性,在水稻田内喜欢滚泥,所以野猪到了那块庄稼地里,所有的庄稼都被糟蹋不堪,严重时竟致颗粒无收。”文章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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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介绍了四种防治方法:一是枪击法;二是把鞭炮系在草绳上,放进铁箱里。草绳不断燃烧,鞭炮连续爆炸,似枪声,野猪闻之逃去;三是利用山溪流水击竹筒;四是搭棚看守。
11月8日,金寨天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蒲发光告诉九派新闻,野猪泛滥原因在于,环境得到改善、没有虎豹等天敌,及枪支管理严格,法律对狩猎管控严格。
据《法制日报》2006年报道,2001年,安徽省就曾发文要求各地按照《安徽省实施野生动物保护法办法》,在确保种群稳定的情况下,在指定的地点、时间、使用合法的工具猎捕一定数量的野猪。“但由于野猪是一种比较凶猛的野生动物,攻击力强,各地由于缺乏具有狩猎经验的猎人以及猎枪管理严格等原因,野猪猎捕行动难以展开。”
到了2006年,狩猎队的组建才落实下来。文章写道,“安徽省16个县(区)、112个乡镇设立野猪猎捕区,允许以乡镇或行政村为单位,配备一定数量的猎枪,实行实名配购、集中保管、需时取用的管理方式;划定配枪狩猎野猪区域,市县林业部门批准并公布年度猎捕野猪的限额;同时,成立专业狩猎队,根据野猪的生物学特性及适宜狩猎季节,对野猪进行捕杀。”
金寨县野猪狩猎队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成立的。蒲发光回忆,2006年野猪危害严重,县林业局按照县政府的要求发布了一个控制性猎捕野猪的方针。县里的23个乡镇各发一支枪,这23个人组成狩猎队,后来缩减为20人。
从2006年至今,金寨县野猪狩猎队开展过5次行动。
“狗是猎人的眼睛”
42岁的刘作农是第一批狩猎队员,他的微信名叫“深山猎人”。
小时候,每当大雪覆盖山林,他便跟随父辈,带上土枪炮,沿着雪地里野兽的足迹,去山上找猎物。在平时的生活里,他和妻子会张罗各种聚会,有时麻将,以及狩猎。
11月6日,他和朋友们温了一壶酒,酒到酣处,他的脸红红、笑眯眯。这位猎人生活在住在距离县城90公里外的沙河乡,房前屋后都是山。初冬晴好的日子,天空澄澈,阳光照得人眯不开眼。
刘作农记得,当年野猪泛滥,曾吃掉农民养的羊和鸡。
那时,他对门的邻居养有一百多只羊,养了几个月,越养越少。邻居原以为是被人偷走,直到一年多后,邻近乡镇的羊倌亲眼看到羊被野猪吃掉。那头猪有三四百斤重,狩猎队将其捕获并开膛破肚,看到成块的羊皮和没消化完的羊肉,这之前,“谁要是说野猪吃羊了,根本没人相信,林业局的也不信。”
得知成立狩猎队,彼时27岁的刘作农报了名。他通过了审核,申请到《安徽省陆生野生动物狩猎证》,在进行安全、法律知识的统一培训后,背上枪、弹,带着对讲机和狗上了山。
队员不允许独自上山,两人以上才能行动,每个人会带上三条狗,用刀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路。经过训练的狗能识别野猪的气味,当所有狗都叫起来时,气氛瞬间变得紧张——野猪的位置锁定了。
接着,猎人们兵分几路将其包围,再慢慢缩小包围圈。这是为了确保,不管野猪往哪个方向,都处于其中一个队员的射程范围内。时机成熟,狗扑上去将其钳制,队员确认周围没有人和其他动物时,装弹,上膛、扣动扳机。
“在山上,狗是猎人的眼睛,是猎人的腿。”讲到狗,他的视线飘向门外的青山,语气慢了下来。从参加狩猎队至今,他买过大概三十只狗,淘汰了十来只,还有六只因狩猎死去。
刘作农说,野猪在中弹时会做最后的挣扎,咬住身边的狗。有的狗没有天赋,看到猪叫唤两声就跑了,不去撵。而那些有血性的,上前便咬住野猪便不松口,即便被反咬也不后退,不怕死,“死去的都是最勇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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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
现在,他家里还养着一只名叫“老黑”的狗,它是刘作农买回来的第二批狗,已经十多岁。衰老显而易见的,毛色变黄,眼神浑浊,听力也退化了。
它就是刘作农口中有天赋的狗。每当主人换上狩猎时的迷彩服,它兴奋异常,跳起来跑向车里。它行走缓慢,一瘸一拐,那是因为后腿的骨头被野猪咬坏,“会碎骨头,没办法给它取出来,经常发炎”。但幸运的是,尽管各处伤口了不下100针,都没有伤到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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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如。图/九派新闻 覃钰钰
现任狩猎队长汪家如是一位身材挺拔的老猎人。他52岁,体重160斤,没有小肚子。狩猎时,他每天早出晚归,要在山上跑步20公里。从2006年至今,他一直活跃在队伍里。当年,他是镇里的篮球队队长,一场能拿个十来分。因为有狩猎经验,被乡镇推选去了狩猎队。
因为热爱狩猎,他还和妻子有过矛盾。妻子要他买小轿车,他偏偏买个皮卡。因为皮卡车的底盘高,可以随便上坡,敞开式车厢,上山能装狗,下山能装猪。他喜欢狩猎的感觉,“刺激,有征服的欲望”。
“这么多年没发生一起事故”
蒲发光是制定金寨县野猪猎捕方案的主要参与者。1988年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县里的林业部门工作。
11月8日,九派新闻在金寨县林业局见到蒲发光。他自诩从事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多年,时常到山上登高望远,心境和坐办公室不太一样。
他称,在建立野猪狩猎队上,金寨县已经建立起一套比较规范的流程。
在枪支管理上,金寨县的狩猎队分东西两个片区,由两个派出所负责管理枪支。派出所里有专用的房子,枪、弹分房间、专人管理。狩猎期间,早上从派出所领枪,晚上要再放回派出所存档。猎弹使用后,要收集弹壳交至属地公安派出所核销。
金寨县大山环绕,有时下了雪,猎人赶不到派出所。这时,他们要提前打电话通知派出所,有哪些人、在什么地方、枪放哪里、弹放哪里。狩猎期满,猎枪、猎弹由县公安局统一收缴,入库封存。
在山上,不见到野猪不装弹,确保周围没人、没其他动物了才能扣动扳机。狩猎地点也有规定。庄、学校、机关单位、乡镇人民政府所在地都不允许狩猎。
“这么多年,我们狩猎队没有发生过一起事故。”蒲发光感到骄傲。
他说,县里上次统一狩猎,还是在2016年冬天至次年春天。将近五年过去,金寨即将开展新一轮狩猎行动。
11月初,金寨县出台《控制性猎捕野猪工作实施方案》。方案称,由当地村民组建的20人狩猎队,将在明年1月31日前,完成目标200头限额的野猪猎捕。狩猎队员将获得10元/斤的收购补贴,随后这些野猪将被集中进行无害化处理。
这段时间,蒲发光1小时能接到3个咨询电话。其中一个来自外省猎人,询问是否能加入狩猎队;还有一个电话来自本地乡镇, 称当地野猪泛滥,请求狩猎队优先到他们乡镇开展捕猎。
但狩猎队员必须通过严格审核。
蒲发光说,猎人必须在狩猎区里挑选,这是由省政府划定的区域。他通常是有持枪和狩猎经验的、年龄在25至60岁之间的农户。在申请阶段,个人还要写申请书,到所在地乡镇人民政府、辖区公安派出所审核。派出所要检查其有无不良纪律。
“政治不可靠、品行不端的都不允许加入。”蒲发光说,曾经遇到有狩猎经验的人提交来申请,但因此人喜欢喝酒,他们就拒绝了。
还有人盯上了“200头猎捕限额”和“10元/斤的收购补贴”。蒲发光说,这些人来恐怕要失望。因为狩猎行动不是每年开展,而是根据每年具体的受灾情况。“如果不是因为群众反映野猪影响到他们的生产生活,我们也不会成立狩猎队。”前几年就由于非洲猪瘟,县里暂停捕猎。
为了计算200头野猪的限额,他们在全县范围内开展野猪专项调查,通过红外相机检测和平时的调查检测结果估算种群数量,按照该数字10%的限额,层层上报,直到省里,省里还要组织五到七人的专家论证。“问你这个数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猎捕这么多,我们要回答的。也不是报多少就能批多少。”
蒲发光介绍,2020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明确提出严厉打击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动物的制度。以往,狩猎得到的野猪可以自己吃或拿去卖,金寨县的许多人都尝过野猪的滋味,肉质紧实,土腥味很重。但今年的政策不再允许。
正因如此,金寨县今年第一次提出了按照10元/斤标准进行收购,这笔钱会用来支付狩猎人员的劳务补贴费用。“财政也花了一大笔钱。”蒲发光说。
面对许多人的电话询问,蒲发光也想通过媒体强调,这是个严肃的事情。“狩猎的目的不是为了食用或者获取经济利益,而是为调控野猪种群进行的有控制地猎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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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金寨乡镇。图/九派新闻 覃钰钰
几年前,汪家如被狩猎队员推举为队长,他从朋友处组下个三层小楼,作为“金寨县惠民狩猎队”的开会地点,每天捕猎结束,都要复盘。县里的上一次狩猎还是在2016年冬天至次年春天。太久没人来,小楼里落了厚厚的灰。现在,新的一轮狩猎行动即将开始,他把小楼打扫一新,摩拳擦掌。
武汉晨报记者 覃钰钰 实习生 李媛媛 安徽金寨县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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