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七岁女孩被联名驱逐背后:名师、刺头、内鬼和家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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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健/图)
闯入者
金华园小区有些年头了。
它在2010年建成,占地1200多亩,4个区,3700多户。上百栋高层住宅楼灰扑扑的,高密度带来些压迫感。沿街满布商铺,餐馆、生鲜店、理发店、药房、咖啡馆,热闹而寻常。
仅从外观看,金华园的二手房成交价高得有些“离谱”——1.8万的单价,比周边小区高出至少三成,在全贵阳也算得上“顶流”。
高房价背后是某种隐藏价值。居民口中,这里是贵阳市直单位的“福利房”小区。买下这里的房子,相当于买下一份安稳且体面的中产生活。在金华园,生活可以全依靠步行:附近有公园、医院、图书馆,走10分钟就能到配套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去市政府不超过15分钟。
三面都被小区包围、只面向金华园招生的北师大贵阳附小,便是配套名校之一。在口口相传的评价里,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在全贵阳能排进前10,“观山湖区最好的”。
在城市新区,教育资源总是匮乏些。区里为此在2011年引进了北师大品牌,学校的办学愿景是,“每一颗星星都闪亮”。
自然就有了冲着名校而来的家长。徐璐一家就是为了孩子搬来的。在她看来,贵阳的教育水平和大城市不一样,“遇上一个好老师不容易”。
特殊的社区构成,同质化的学生家长群体——他们大多是公职人员,也有人经商,或在高校、银行、律所、媒体工作。这也成了金华园的一个卖点:大部分家长受过高等教育,对孩子的教育肯定也很重视,学习氛围更佳。
妞妞家也是社区的“闯入者”,但毫不违和,爸爸刘扬是贵阳小有名气的中医,妈妈王爽是贵州某科研院所副研究员。爸爸开的中医馆离小区不过两公里,为了方便他上下班,2019年7月,一家人从郊区搬了过来。两个月后,妞妞上小学了。
不过是小学一年级,王爽说自己没想太多,哪怕妞妞第一次语文随堂测试得了53分,第二次56分。好歹有进步。
只是,和近十个拿满分的孩子相比,这点进步太微小了。同学们大多上过幼小衔接班,提前学了拼音和10以内的加减法。
那时,妞妞也没闲着,她学了钢琴、画画,也踢足球,皮肤晒得黝黑。
王爽早就做好了妞妞基础薄弱、要慢慢进步的心理准备。事后回想,她反思自己没考虑到,“学校和老师会通过排名,强化妞妞和同学的差距”。
作业这件小事
一开始是几乎每个小学一年级家长都经历过的鸡飞狗跳。
生活紧张得像在“打仗”。每天晚上,夫妻俩辅导完妞妞写作业,再陪她洗漱、上床睡觉,到晚上快11点,才有时间做些自己的事。第二天早上,又得在8点前送妞妞上学。
王爽,这位39岁的副研究员成了“伴读书童”。为了节约时间,她甚至提前把每门课的习题本翻开,铺在桌面。
一家三口都成了“炸药桶”,不是两口子吵架,就是夫妻俩朝女儿发火。有时作业量看起来是一小时的事,妞妞拖了三四个小时,王爽轻易就被引爆,“怎么不快点写?”
“不好玩!”妞妞沉闷了不少,从学校回来,常常瘫在沙发上发愁。王爽想起不久前的幼儿园,这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和小朋友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第一个学期结束,王爽和丈夫讨论,妞妞的学习能力没什么问题,成绩逐渐从不及格到及格,再进步到七八十分。焦虑在于:在学校,妞妞不只跟自己比,还要和已经“抢跑”的同学比。
回顾自己的经历,刘扬自认为凭着对专业的热情坚持下来,而不是靠死记硬背。和写作业相比,他更在意培养思考能力。一块儿读完绘本,他会让妞妞在沙发上发会儿呆,给她留下一些“空白”时间。
王爽也一样,她学哲学出身,认为当孩子具备思考能力后,学习就是最简单的事儿了。她也担心过多作业会影响妞妞的学习热情,对孩子来说,“保持好奇心、探索心,比什么都重要”。
夫妻二人决定,不再为作业的事为难孩子。
一年级下学期,受疫情影响,妞妞在家上网课。课程只有半天,按照老师的规划,下午是作业时间。王爽则把这半天分配给户外运动,去公园晒太阳、踢球、溜滑板。吃过晚饭,6点半,妞妞开始写作业,到8点,再练会钢琴,9点半睡觉——写不完的,爸爸代劳。
代写作业没几天,班主任发现了。双方达成共识,要是孩子完不成作业量,可以选择性少做些。老师仍会在少做的作业上批注,夫妻俩权当没注意。
后来,王爽听说,当时的班主任私底下其实也流露过对她的不满,但至少在明面上,双方相安无事。
不管怎样,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名师来了
没多久,二年级开始了。
语数英三门主课老师因为各自的原因离开了学校,刚带完毕业班的Z老师接任了班主任。
这是一位受到家长推崇的名师:贵阳市名班主任、市骨干教师,拿过市小学语文教师基本功大赛七项全能一等奖,带的班曾获得区特等奖。
语文作业也多了起来。家长们在一个没有Z老师的群里感慨:
“我家孩子今天早上大清早起来赶作业。”
“语文作业这量有点大,而且有点超纲。”
有家长说起孩子考试前不舒服、呕吐。“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有人问。
妞妞一家和老师关于作业达成的平衡也被打破了。
2020年8月开始,妞妞的咳嗽持续了一个多月。9月23日,刘扬向Z老师申请,妞妞被确诊为过敏性咳嗽,下午需要长期请假,去医院做脱敏治疗。
10月16日中午,刘扬照常去接妞妞。11点55分,离放学还差15分钟,Z老师在家长群发布信息:“(昨天作业)凡是非A全部重做!何时完成何时离开,望周知。”等了一个多小时,妞妞还没出现,刘扬着急,趁有车来,校门打开,尾随进了学校。
在刘扬的叙述里,他走进教室,和讲台前的Z老师说明情况,就带妞妞离开了。Z老师也没说什么。
两天后,班级家委会成员陈飞——一名高校教师联系刘扬,想约他谈谈。“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被转给家委会?”王爽不明白。
家委会的普及,可以追溯到2012年,教育部出台《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文件指出,“沟通学校与家庭”是家委会的基本职责。
陈飞后来向家长们解释,自己在家委群中了解到,Z老师对刘扬接走孩子“有些想法”。他认为,班上只要有一个家长和老师关系不好,“大家都没好日子”,就主动提出,由他去沟通。
陈飞描述,自己去了刘扬家,劝他,小学老师(态度差),不客气地讲,就是“职业病”。不要太认真,知道老师什么意思就行了。
“一句话,老师就像领导,不管对不对都要听她的。”刘扬总结。
联名“驱逐”
贵阳的秋天总在下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妞妞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转。
半个月后,2020年11月3日中午回家,妞妞开始哭,伴着咳嗽,又急促地喘起来,呼吸困难。刘扬赶回家处理,他判断,这是过敏性咳嗽引发的急性哮喘,可能是情绪波动产生的应激反应。
这天语文课结束,Z老师把妞妞叫到办公室补写作业——这让她错过了一整堂数学课。“害怕,委屈。”王爽分析妞妞的心态,“少写作业”原本是家长和老师商量好的事,可她还是受了惩罚。
这一次,王爽积攒的情绪爆发了。电话里,她连珠炮似的向Z老师发问,“你对孩子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到办公室写作业?已经说了孩子身体不好,请假条也交了,还要怎样?
王爽承认自己表达过于偏激,那段日子,她处在痛苦中,“一方面希望孩子可以正常休息和生活,一方面又很恐惧,不知道作业没写完,她会在学校里经历什么”。
家委再次上门,这次又多了位“说客”。他们评价王爽和刘扬,“太单纯,不懂人情世故”。
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谁也无法说服谁,“不欢而散”。王爽表明态度——家长和老师间没有领导跟被领导关系,“别说家长了,孩子跟老师也是平等的”。
可妞妞得继续上学。这次,夫妻俩找到了校长,2020年11月20日,在校长协调下,他们同Z老师见面,协商对孩子“分层教学”。在一名知乎用户发出的聊天截图中,11月21日,疑似Z老师在家委会群里提到,自己和妞妞父母对谈一个多小时,达成共识,“以后大家是一个大家庭,团结起来,和和美美多好啊!”
彼时王爽还不知道,电话冲突的第二天,11月4日,家委就组建了一个没有她家的家长群。建群第二天,家委在群内通知家长,放学接孩子时签署一份请求校方劝诫妞妞转学的请愿书。请愿书对王爽的“指控”包括:向老师提出对孩子“特殊照顾”、不尊重学校规章制度、影响班级荣誉、反对其余家长加强孩子课后练习的要求、长期在上课时间微信及电话骚扰历任和现任班主任等。
一位家长看到群消息,把这事交待给了接送孩子的老人。
另一位家长陈晓签了名,她印象中,王爽“不太合群,有些麻烦”。至于请愿书的内容,她也没做过多了解,跟自家孩子没什么关系的事,“接受老师、家委的安排”就行了。
这意味着,在王爽和家委成员、Z老师沟通前,联名“驱逐”妞妞的事已经发生了。
“刺头”家长
在副研究员王爽和医生刘扬的世界里,因为意见相左产生争论“太平常了”。
在王爽单位,有次开会时,一位领导起草的设计方案被下属当场推翻;也有同事因为观点起了争执,互相拍桌子,争得面红耳赤。但会桌上吵完架,下班大家还是跟没事人一样,一块聚餐去。
刘扬开中医馆,病人是靠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名声吸引来的。凭手艺吃饭,他觉得没必要刻意讨好谁。
为了孩子,王爽很快成了“刺头”。在和家长们的“论战”中,她逻辑清晰,说话喜欢列举“123”。她评价自己,“战斗力很强”。
家长徐璐对王爽的印象是:教师节,她反对过集体给老师送礼;运动会选拔队员,会较真地理论参加比赛到底是为了拿第一名还是锻炼孩子能力。
在单位也是“刺头”吗?王爽摇了摇头,打趣道,“在哪儿都当‘刺头’,也忙不过来。”在孩子的事上,她会更较真。
对作业量的不妥协,让妞妞一家和Z老师的关系在2021年3月,二年级下学期开始,急剧恶化。
Z老师在班上推行4人学习小组。小组间根据学习情况竞赛,完成作业情况、上课回答问题都是考核指标。第一周起,妞妞回家后总是哭,同组同学说她是“学渣”,影响了小组排名,罚她在课上补作业。
第二周,情况更糟了。
3月12日那天回家,妞妞又开始掉眼泪。从她呜咽的叙述里,王爽得知,Z老师让她补前一天的作业,同学们不愿意和她做朋友了。
又是作业。王爽给Z老师发去了一条1700多字、“有最后通牒性质”的信息,内容包括妞妞是否可以选择性完成作业、是否应该公布成绩排名,以及对小组“连坐式”惩罚的讨论。
Z老师回复,关于作业完成量,“尊重家长意愿”。她也提醒王爽,“希望不要到了中高考用分数来选拔孩子的时候,你们再来后悔当初的不在意”。
第二天,王爽注意到,家委们没来由地在班级群里带头发声,认可分组模式,“孩子们在小组协作中培养了团队意识、增强了集体荣誉感”“我们家支持小组合作”。接着,家委发放调查问卷,要求家长实名填写是否需要老师布置课后作业、订购教辅、公布成绩。
“不就是在说我们家吗?”王爽不忿,自己和老师的沟通内容,怎么又成了家委们针对的对象?
到了3月15日,双方关系彻底破裂。
这天中午,王爽做了件很不“知识分子”的事:为了把女儿“救”出来,她强行翻越了校门。
伸缩门不高,伸腿,一跨,就能攀着翻过去。这件“没什么困难”的事,后来被传成“妞妞妈翻墙”。回忆起来,王爽坚持,为了保护妞妞,自己不得不这么做。
不安从这天早上就开始了。一起床,妞妞就开始磨蹭,不肯上学。王爽答应,中午就接她回家,这才哄去了学校。
11点多,王爽提前到了校门口,打算和Z老师谈谈。保安处后来的情况报告记录,保安告知Z老师,王爽要求入校,Z老师回复,没收到王爽的申请信息,告诉保安“不予理睬,杜绝放行”。
校门外的王爽,却看到一位家长正在校内。她开始胡思乱想,疑心Z老师正体罚妞妞,“不然为什么别的家长可以进,我就不能?”事后才知道,那位家长是代表家委会跟班。
翻进学校,王爽径直跑到教室外,妞妞在上课。一切正常。
而目睹“翻墙”的家长,在家长群发出消息,“刚刚,妞妞妈翻进围墙来了,坐等闹事的样子。如果哪些家长有空就麻烦过来,很怕人的勒。”附上“大哭”的表情。紧接着,有人跟了句,“Z老师让大家过来。”
三次家长会
妞妞辍学了,在王爽“翻墙”的第二天。
刘扬给校长发去的信息这样写:“妞妞因班主任语言暴力、歧视、实施体罚等行为,心理健康受到严重伤害,于3月16日辍学。”
一周后,学校发布了处理报告,要求王爽以书面形式向学校道歉。至于刘扬提到的Z老师语言暴力、歧视等行为,调查结果则是“未发现投诉事项存在的客观事实,属于家长的主观猜测”。
报告还提到,事发次日,37名家长联名请愿,要求学校加强纪律管理,对扰乱学校秩序的行为进行处理。
几乎同一时间,王爽又得知,在事发第三天召开的家长会上,有家长说,妞妞在学校时用电话手表录音,Z老师附和。多位家长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这一情况。
王爽开始整理证据,4月,向省、市、区教育部门递交了对Z老师的举报材料。
一位家长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和家委会对Z老师的“捧杀”不无关系。当妞妞家和Z老师的矛盾,被转换成家委会和她家矛盾后,“以王爽的性格,更不会屈服”。
家长们又组织了场家长会,讨论如何应对举报。有家委提出让孩子们停课以示抗议。也有人建议,派代表去市、区教育局反映情况,或是再写封联名信,请求留住Z老师。
陈晓回忆,家长会上发言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沉默。她纳闷,这本该是学校和老师处理的事,“为什么家委会参与,再让我们也参与进去?”
到5月末,校方召集了一次家长会。Z老师在会上说,自己已经被教育局约谈,“我当场表示我很委屈。但没办法,政策法规就在那放着”。
校长则建议家长们“不要再多说,把事态再扩大”。“3·15事件”原本可控,闹成这样,学校有责任,也有家长们的推动,“在座的、充满感性的家长们对老师的爱,走偏了方向,导致事情不可调解”,“家委会要有边界,不越位,不错位”。
从上门沟通到联名“驱逐”,家委会在事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几位家长回忆,一年级时,家委会由家长公开报名参与,而到了二年级,家委会成员则由Z老师指派。
南方周末记者尝试联系数位家长口中的家委,有人否认自己是家委,也有人拒绝了采访。
在校方召集的家长会上,校长还提到,班上有家长给王爽提供信息。
“到底是哪位家长?”有人问。
“我要知道,就把他揪出来打一顿。”一段会议录音中,校长的声音大了起来。
贵阳市教育局在8月公开了对Z老师的通报。其中,列举了Z老师在教师节收受家委会礼品、公布成绩排名、考前漏题、对家委会排除个别家长单独建群的行为默许并参与等行为,撤销她的年级组长职务、取消“市级名班主任”称号。
家长们炸开了锅。他们在群里喊话王爽和刘扬,“一个多好的班级,多好的老师,怎么就成这样了?”
“凭什么因为你家,能影响我们这么多家娃娃?”
“不要再害大家了。”
也有人提出,“更该走”的是向王爽传递信息的家长。有人提醒,大家要“擦亮眼睛”,“或许那个平日里跟你走得最近、最贴心的,就是内鬼!”
一位当律师的父亲发起倡议:全班写联名信,承诺无条件支持老师管理和教学;如果不同意签字,自行体面离开;曾经做“递刀人”的,私下找老师道歉并取得原谅。
“在这个班级氛围下,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有家长在私下聊天时说。
谁是“内鬼”
陈晓试图让自己做个“局外人”。
这完全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她工作忙,很少参与班级事务;她支持老师布置作业,毕竟将来孩子“高考、公考都是千军万马”;再说了,这是妞妞家和老师的矛盾,和自家没什么关系。
区教育局调查时联系过她。工作人员问,3月18日的家长会上,Z老师有没有说过妞妞电子手表录音的事?
“我忘了。”
“你确定忘了吗?”
“忘了。”
在有公证员见证、同步录音录像的情况下,陈晓还是说了谎,“既然选择这所小学,你还能干吗?”
后来,她也庆幸自己没说真话。她听说,家委会知道有位家长在调查中确认了Z老师说过电子手表一事。这是个小圈子,没有秘密。
即便如此,陈晓还是成了家委们怀疑的“内鬼”。
“太气愤了。”原因可能是她没在家长会表明态度,也可能是她没让孩子疏远妞妞,孩子还总跟妞妞一块玩。
很快,Z老师和一部分家长的朋友圈不再向她开放。
2021年9月1日,又是一个新学期,班上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4人小组的分组不仅按照成绩高低划分。陈晓看了分组名单,发现家委的孩子们几乎被分在了一起,而和自己家孩子一组的同学,似乎也都是“边缘人”。
同组的家长开始相互“试探”。“你们去教育局了吗?”“家委会有些话是不是说得有些过激了?”
慢慢地,大家熟络起来,发现彼此都被怀疑是“内鬼”。
猜忌和戒备在蔓延。10月中旬,一位家长在群里发起接龙,计划带孩子去农家乐烧烤。陈晓和丈夫盯着群考虑了一整天,还是拿不准如何回复。“不敢乱说话”,他们担心,不接龙又会被怀疑——这似乎不单是一次烧烤,而是在做“内鬼”筛查。
“仿佛在演《甄嬛传》。”陈晓觉得这比处理单位里的关系难多了,至少在单位,有什么后果都冲自己来,而在班级里,家长做错什么,都会作用在孩子身上。
在连串事情后,原本白纸一样的孩子,也被有意无意地抹上了几笔,“学会了拉帮结派,明白要保护谁,帮助谁,敌对谁”。
陈晓听几位家长说,班上两个孩子打闹,混乱中女生把男生扎出了血。冲突发生后,有同学看到了过程,但没告诉老师事情起因。
现在,孩子放学回家,陈晓总会问一句,“在班上有被欺负吗?”
哪怕得到否定答案,她也不放心,“我家孩子比较懵,是不是有些事还没感觉到?”
“没有赢家”
2021年10月末,妞妞家里陆续有记者到访。
下午5点多,妞妞背着粉色书包,从临时借读的民办学校放学了。她一下子缠到王爽身上,搂住她。“树袋熊,累不累呀?”王爽说话声柔和起来。
妞妞不知道自己的事引发了什么波澜,只是疑惑于“最近怎么这么多哥哥姐姐来做客”。从学校回家有27公里,又赶上晚高峰,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让她有些疲惫。
妞妞的学籍还在北师大贵阳附小。王爽仍坚持要求撤换班主任Z老师——要是不换班主任,妞妞和“内鬼”的孩子都会继续受到影响。她无法接受的原则性问题是,如果妞妞最终转学,Z老师还在原班级任教,家委会也不受影响,那意味着对妞妞的“驱逐”成功了。
要转学也不容易。义务教育阶段的公办学校就读按学区划分,除“特殊原因”外,只有一种情形可以转学,学生户籍随父母户籍迁出该学区。王爽也曾提出了转班申请,被校长拒绝。
唯一的路径是离开这个社区,转去民办学校。不论经济支出还是时间成本,都会带来不小的压力,“我们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承担后果?”
在其他家长看来,他们的孩子已经在承担后果。
徐璐注意到,孩子从上学期末开始就“飘了”,“写的字都快飞起来了”。至今也没有老师敢管他们班,“作业不好好写,老师都不知道该不该管”。
徐璐至今仍陷在对校园安全的恐慌中,“翻墙”事件后,从学校到家这一两百米路,家人必须接送孩子。在徐璐眼里,王爽成了不可控因素,万一哪天她再闯进学校,施加暴力,怎么办?
10月中旬,事情经媒体报道后引发关注。那段时间,Z老师将近一周没上班,语文课由其他老师代课。“东一个老师,西一个老师,有时候连老师都没有。”
老师是不是又接受调查了?又或是舆论压力太大,休假调整了?如果Z老师走了,谁还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徐璐抛出一个又一个猜测。她不敢打扰老师,只能干着急,“小学三年都快过去了,地基没打牢,上面的建筑怎么能高呢?”
南方周末记者尝试联系Z老师,她以希望专注教学为由婉拒了采访。
早在2019年11月,贵州省教育厅等9部门发布的《贵州省中小学生减负方案》规定:小学一二年级不得留书面家庭作业,中高年级每天作业总量控制在1小时内;一二年级每学期可以组织1次统考,其他年级每学期不超过2次,不能公布考试的成绩、排名。
2021年7月,“双减”政策落地,进一步明确对作业总量和时长的压减。
家长对于减负的焦虑,在“驱逐”事件上被无限放大。徐璐打听到,别的班还会在私下做测验,“要是整个贵阳的小学生都没有作业和考试,我们也可以没有。那为什么现在别的班有,就我们班没有?”
一位家长把孩子和已经念高中的老大做对比,“学业不像老大那样顺”。
“本来我们就受了干扰,最后反倒成了恶人。”照顾孩子起居上学已是一地鸡毛,如今还要面对网络暴力,这位家长抱怨,“我们也郁闷没地方说话。”
陈晓觉得,这个班级要是不换班主任,起码得重组家委会,弥漫着猜忌的气氛才能被打破。
和王爽有过联系的一位家长没那么乐观,经过了几轮报道,热搜上了好几次,教育局和学校还是没给出解决方案。她也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不再接受采访,即便以后安排孩子转学,“也不能和学校、教育局弄得太尴尬”。
事情发展成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谁都没有赢,受伤害的都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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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受访者/图)
妞妞
孩子比成年人更在意朋友。对经历了辍学、借读的妞妞来说,尤其是。
关于这个问题,王爽提到的一个细节是,妞妞辍学的第二天,楼下有同学喊,“妞妞,下来玩儿!”正坐在王爽腿上聊天的妞妞竖起耳朵,下意识用双手捂住嘴巴,硬是愣了几秒。她跑向窗台,个头还够不着窗户,得踮起脚喊话,“我听到了,马上下来!”
回忆起孩子当时的手足无措,王爽有些哽咽。这是她最脆弱的时刻,妞妞成了“被孤立伤害过的孩子”。
“他们都喜欢我,都愿意跟我做朋友。”辍学的头两个月,妞妞反复说起,有同学告诉她,班里起码有20个人都想跟她玩。王爽模仿妞妞说话的神态,微微扬起头,重音落在“20个人”上,带着些炫耀。
王爽陪她看电影、讲故事、做手工,也到医院做心理干预,试图让她忘掉在学校的不愉快。但“同学不跟我玩”这件事,妞妞还是会挂在嘴边。
“他们为什么不跟你玩呢?”一天晚上,王爽录了段视频。
“Z老师说我成绩不好,同学们就跟着说我成绩不好。很多人就不理我了。”
妞妞的成绩其实没那么糟糕。王爽举例,二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语文得了93分,班上39个同学,她排26,数学、英语都是99分。
对Z老师的通报公布后,夫妻俩和妞妞坐在餐桌边,花了一晚上,一字一句念了遍。他们试图向妞妞解释,老师也有犯错的时候,说你“全班最差”也不一定对嘛。
读完,妞妞没说话,发了会儿愣。刘扬后来留意到,她很少再提起那件困扰自己的事了。
最近,担心还有联系的同学受到牵连,王爽悄悄删除了妞妞电话手表里他们的联系方式,双方没法再通话了。
“可能手表中病毒了吧。”妞妞问起怎么手表里少了些好友,王爽随口编了个理由。要不然,怎么跟孩子解释不能和小朋友打电话,否则可能会吓到别人父母呢。
在金华园,事情传开了,戾气开始出现在这个三千多户的小区业主群。
“不能让这种校闹祸害大家。”
“往死里打,大不了赔钱。”
“快点把门牌号码人肉出来。”有人提议。
“我们去家里送祝福”,“把指甲整尖点”。有人附和。
头像不是班上家长,王爽不知道他们是谁,会在哪里出现。
因为小学生作业引发的风波,不只妞妞家这一单。2021年10月13日,有人在人民网留言,大连某学校的家委会成员让家长同意老师给一年级孩子留作业、考试,称“不同意老师这么做的家长,就会被家委会从群里踢出去”。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均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熹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