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平重谈刘翔2008年退赛:一年前伤病就已出现,压力巨大

运动员最终都是要失败的,或者说,人最终都是要失败的。对于教练孙海平来说,他和刘翔共同缔造的那个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经历了很多事,最好的和最坏的,在漫长的时间里,肉体和意志都有所消磨,有所退让,但好在,总有年轻人正在成为最好的样子,那给人带来信心与希望。

撰文张月 编辑张瑞 摄影北野 图片编辑达达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第八个栏”

看比赛的时候,教练孙海平习惯坐在和第八个栏齐平的看台位置。那个栏距离起点77.7米,距离终点32.3米,在110米栏这个项目中,那是绝大多数运动员体能开始下降、速度变缓的地方,在他眼里,也是决出胜负的地方。

孙海平在跑道边观察徒弟的动作

在他的理解里,归根到底,110米栏是一场田忌赛马的游戏。全程可以划分为三个跑段,从起点到第三个栏(32米)为起跑段,这段不太重要,也不是训练的重点,“不输即可”。第四个栏到第七个栏(45.7米)是中间加速段,绝大部分运动员会在第六个栏达到最高速度,曾创造世界纪录的刘翔——孙海平最知名的弟子——能在这里跑出每秒9.37米的速度。第七个栏稍作调整后,他们会在第八个栏开始第二次加速,这是最为关键的冲刺段。比起最高速度,运动员在这一段的体能和速度都出现了下降,如果为他们画一条曲线,下降快的和慢的会在这里形成一个剪刀差,孙海平全部训练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的运动员成为剪刀靠上那条线。“谁能在这一段扛住,减速不那么明显,谁就能赢。” 他说。

曾经刘翔在这条曲线上打败了所有人,创造了奇迹,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9月22日晚上,在西安奥体中心,全运会110米栏决赛上,上海队的谢文骏完整再现了这样一条曲线,这是孙海平带了10年的运动员。他的起跑不算太好,比最快的对手慢了0.04秒,前五个栏一直落后一到两个身位,但他展现出了强大的后程能力,在第八个栏追平了他的对手,在第十个栏完成了反超,最终以13秒37的成绩获得了这枚金牌,这也是今年以来中国男子运动员的最好成绩。

孙海平坐在看台上,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是个不习惯展现激烈情绪的人,面对赢或输,都显得克制内敛,2004年刘翔在雅典奥运会上夺冠的时候,他也没有像旁边的央视记者一样手舞足蹈,还是静静地坐在看台上。那些辉煌岁月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现在66岁了,退休六年,依然还在工作,经历过无数次比赛,眼前这场比赛很难让他动容了,但这场胜利仍然是有意义的:它以一种惊险的姿态挽留住了上海田径队某种习惯性的荣誉和尊严。

上海市第二体育运动学校校门口大屏幕上滚动播放谢文骏在第十四届全运会上夺冠后,与师父孙海平登台领奖的镜头

在上海莘庄基地,田径队训练场外的玻璃橱窗里贴着一张蓝色的表格,上面列了上海田径队自1959年至2017年共13届全运会(四年一届)拿下的32枚金牌,每一行列名了项目、运动员和教练的名字、成绩、时间、地点。如果仔细审视这张表格,可以从中看出上海队的优势项目在58年里的变迁,从跳高、跳远、短跑到中长距离跑,运动员和教练的名字在不断地更换,同一个的名字最多出现两三次,然后就被更年轻强健的肉体替代。那是新陈代谢的必然规律,但110米栏和孙海平的名字近乎执拗地违背了这个规律,自1993年以来,每隔四年,孙海平的名字都会出现一次,一共出现了7次,他执教的运动员陈雁浩、刘翔和谢文骏在不同的时期统治着这个项目,拿下了自1993年第七届全运会以来的全部金牌。

陈雁浩2001年退役,现在在上海田径队担任教练,他身材高大,退役多年,仍然保持着运动员的精瘦身材。他告诉我维系一个项目的稳定成绩有多么困难,他用跳高举例,那是上海队以前最强势的项目,三次打破世界纪录,但等那位世界冠军在1988年退役之后,“几十年里这个跳高就没起来过,一直败到现在。”陈雁浩说,“但是跨栏,我师父(孙海平)带了一批又一批,一批又一批,我们跨栏至少在这个方面的话还是维持着,不说在世界了,在中国和亚洲还是维持在最高的水平,他是功不可没的。”

但事实上,110米栏依然面临和跳高类似的命运。2001年陈雁浩退役;2015年,刘翔退役,他拒绝了当教练的提议,回归到了安静低调的生活。这一届的全运会冠军谢文骏31岁了,在田径赛场上,这个年纪被认为已经进入职业生涯的末期。这个项目正在变得寂静,以前在上海举行比赛,跨栏的选手总是很多,每组6到8人,至少能分出七八组,现在大概只有一两组人。

对于孙海平,这是一种恍然而至的疑惑,“慢慢慢慢的,若干年以后突然感觉到,怎么人没了?”

整体的竞技水准在下降,谢文骏在全运会上的13秒37是本赛季最好的成绩,但他告诉我,这在他刚开始训练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他曾和刘翔一起训练,经历过中国跨栏最辉煌的时代,“那个时候13秒3几只能拿全国前八名。”

孙海平曾在一次内部讨论会上计算过:中国目前最顶尖的水平,距离世界大赛前八有0.1秒的差距,距离领奖台有0.2秒的差距,距离冠军有0.3秒的差距,当然,“还得是发挥出最高水平的前提下。”

0.1秒是一个普通人感觉不到的时间流动,但在竞技体育里会造成巨大的差距,在110米栏,0.05秒就是一个追不上的距离了。谢文骏告诉我,跑进13秒30之后,之后每前进0.05秒都是一个巨大的坎儿。那意味着运动员需要对动作的细节有更好的领悟,往往需要以年为单位的训练时长,且不排除止步于此的可能。 对教练和运动员来说,那都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道路,有如翻越刀锋。

孙海平的徒弟正在训练

孙海平不是必须要面对这些困局。2015年是他退休的年份,他60岁了,心脏和胃状况都不好,做过几次手术,还有高血压,有时候会感到胸闷气短,习惯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领导挽留他,他同意了。

体育关乎自我意志和自我实现,不仅仅是运动员,教练亦然。“我为什么一直还在这个岗位上面,还在干,我就想能不能再找一两个这种天赋条件比较好的,能再带出几个高水平的,把我们这个项目慢慢再回升上去,在世界比赛中间,我们中国跨栏还是能有一席之地。”孙海平说,“那时候我就可以退了。”

▲他是刘翔昔日教练,与刘翔情同父子,曾带领中国跨栏走向世界巅峰,见证刘翔运动生涯的荣耀与伤痛。如今他早已退休,却依旧坚守在训练一线,希望可以用自己多年的经验,再培养出几个能够站在世界舞台上的中国跨栏选手。

“不受伤的运动员不是好运动员”

孙海平每天早上6点45起床,第一件事是吃药,有三种药,降压药、胃药,还有控制心脏早搏的。吃完早饭之后泡杯茶,开始看训练计划,他现在带四名运动员,需要为每一个队员制定针对性的训练计划,19岁的小队员秦伟搏肌肉质量不算太好,他正在想办法帮他增强。另一名队员曾建航在今年4月受了伤,正在做一些康复性的训练。

从上午八点半开始,孙海平会在训练场待上三个小时。场地巨大而开阔,主体是一条150米的环形跑道,右侧是一条120米的直道,这是他们日常训练的地方。

孙海平和同事准备入场训练学员

孙海平有一个特殊的习惯,站在跑道边,运动员每跨一个栏,他就跟着节奏吼一声,“哒!哒!哒!”声音听上去很精神,不像是一位六旬老者,这个声音也会让运动员兴奋起来,肌肉收缩的力度和速度也会变大。

训练间隙,孙海平会在侧门处抽根烟,他是细致的上海人,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盒,用来装烟灰。这种细致也会表现在训练中,秦伟搏下栏后脚跟支撑的角度,差了一点,他用手指比了大约一厘米的高度,说:“你还要撑得再高一点。”

孙海平烟瘾最大时一天三包,现在减少到约一天一包

准确,细致,都是一个好教练应该有的特质,但那不是孙海平最大的特点。23岁的曾建航已经跟着孙海平训练了6年,他的口音有明显的广东腔,是个爱笑的小伙子,目前世界排名64,是谢文骏之后排名最高的中国运动员。他告诉我,许多运动员都曾跟孙海平短暂训练过,开始的时候总是信心满满,听到除掉热身,每天就训练两个小时,就很诧异:“那也太轻松了吧。”在他们的概念里,上下午都训练是很正常的事情。曾建航每次都等着他们发现孙海平训练背后的残酷内核,练几天之后,对方有点撑不住了,“你们这边的强度怎么这么大?”

孙海平不喜欢长时间、低强度的训练,信奉短时间、高强度的刺激,只有那样,才能实现“第八个栏”的成功。曾建航比较过一位外教和孙海平的不同,以跨栏练习为例,外教只要求他拿出70%左右的体力跑,跑完一趟休息一会儿再跑下一趟,“强度很小,跟热身一样,感觉很轻松。“ 在孙海平这里,次数不多,但对每一次的力度和速度要求都很高,“他要求你在一个不适应的强度上再去顶一下。”曾建航说。

孙海平指导徒弟曾建航动作要领

62岁的盛越铭和孙海平在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是他的副手,他在前年退休,现在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天接送孙子上网球课,他声音洪亮地告诉我:“海平的理念就是要练就以最高的强度,每天付出100%的体能。”

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种训练,谢文骏记得自己2007年刚开始训练跟着孙海平训练的时候,有七八个人一起练,到最后只剩下一半人,“你会始终处于一个边缘状态,就是拉伤和不拉伤之间的状态,你自身要有一个比较好的恢复能力,才能够去适应这样的强度。”曾建航说,在强度更大的冬训期间,他的队友常常“全军覆没”。

在孙海平看来,肌肉拉伤是正常的事情,“不受伤的运动员不是好运动员……作为竞技体育来讲,是在不断地冲击极限,如果每天都低强度练,肯定练不伤的,但是你永远就在原地踏步。你一定要是往上冲的,那往上冲的过程里面肯定会受伤。”

盛越铭告诉我,在上海田径队的短跨组,所有人都知道孙海平这一组是最累的。他有一些自己独创的训练动作,比如髋关节力量的加压(髋被孙海平认为是跨栏这项运动最关键的部位,被认为是发动机),运动员趴在一个高台上,直腿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往上抬,教练则要使劲按住他们的腿,双方做对抗,15次一组。那不亚于一场肉搏。通常这些练习孙海平会自己给运动员做,几组下来, 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孙海平指导徒弟锻炼体能

田径中心曾经找到一个大学,希望研究出相应的训练器械,对方最后做出来了,但力度和频率不甚理想,还没有孙海平自己快。其他教练组也尝试着用类似的方法练,但做着做着就放弃了。

孙海平的助理教练周斌告诉我,过年其他组会放四五天假,他们只放两天。今年国庆,其他组放了七天假,他们只放了一天。孙海平几乎不曾缺席过训练,去年孙海平做了胃部手术,下午三四点钟出院,第二天早上出现在了训练场地。有一些活动邀请,他能推则推,推不掉的便要求当天往返,这种当天往返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家,他一周找个时间回去,怕第二天早上堵车,当晚要回田径队的宿舍。

“他不要家的。”一位访谈对象告诉我,语气听上去不像是一种赞扬。

孙海平对队员的要求也是一样的,体能绝不能浪费在别的、没有必要的地方,比如喝酒,比如抽烟,比如谈恋爱,在这些事情上,他展现出一种近乎苛刻的严格。有一次一个小队员谈了个对象,孙海平隐晦地说了几次之后没有效果,他把小队员叫到了办公室,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他给了对方二选一的抉择,“如果你确实放不下的话,再练也没意思了。”小队员掉了很多眼泪,回去想了想,还是结束了恋情。

所有队员都管孙海平叫师父,几个访谈对象形容他时,都用到了父亲这个词,孙海平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是和蔼的,但他们内心对他仍然有惧怕,秦伟搏关于孙海平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他足足积攒了三天的勇气,才终于敢告诉孙海平,这个强度实在是扛不住了。

“他不是个优秀的运动员”

运动员是教练的作品,孙海平喜欢看着他们变得更快更轻盈。他是个生活有点枯燥的人,几乎没有消磨时间的爱好,他把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训练上。这种看上去几乎像是执念的行为方式,也许来自于他对于教练这一职业的理解:“找到一个有天赋的运动员,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他身上,努力把他培养成一个世界级的运动员。但从更深的层次来讲,那还来自于孙海平自己的挫败感:用尽全力也不能跑得更快。

孙海平曾当过8年的跨栏运动员,从15岁到23岁,他是上海体工队的队员。盛越铭是和孙海平同期的运动员,他们常常能在比赛上碰面,在他印象里,孙海平技术不错,但肌肉素质不行,比赛的时候总是输,盛越铭能跑14秒5,孙海平则一直在15秒门外徘徊不前,“他不是个优秀的运动员。”盛越铭说。

孙海平指导弟子们进行正反跑训练

但孙海平极其要强,他练得很刻苦,那时中国体育推崇“三从一大”的训练原则,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进行大运动量的训练,孙海平一天四练,每天练满,从早上六点练到晚上9点,盛越铭记得,有一次孙海平连续跑了100个100米,那不是跑了10公里这么简单,而是100次的全力冲刺。跑道还是煤渣铺的,摔倒了煤渣会嵌到肉里,长好以后永远是黑色的,直到现在,孙海平膝盖上都有黑色的小点。

但在110米栏这件事情上,竭尽了全力,也不代表就能成功。“他练得最苦,但成绩估计是组里最差一个。”盛越铭说。

后来,孙海平受了伤,骨盆前方的耻骨处掉了一块骨头,卡进肉里,每次跑步的时候都疼,不得已选择了退役。到现在孙海平依然记得退役时的愤懑和不情愿,这成了他后来当教练的原因,“我就想弄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练练不出来。”

90年代,孙海平开始带着队员出国参加比赛,感受到了巨大的差距,“一般大赛跑3枪(预赛、复赛、决赛三场比赛),奥运会要跑4枪,那实际上我们当时的运动员只能跑1枪。”他希望能从能从这种失败里学到点什么,为此下了血本,当时教练的工资并不高,一个月几百块钱,他买了一个两千多的灰色摄像机,当时队里只有他拥有如此先进的设备,每次出国,他举着那个摄像机把所有的比赛都拍下来,回来反复看。

孙海平经常通过视频记录、分析徒弟们的动作

在一场比赛上,他注意到了一位古巴运动员,世界排名很靠前,做准备活动时,孙海平盯着他看。他发现对方做准备活动时强度非常大,那让他感到诧异,那代表对方平时训练的强度就很大,“如果平时训练不是这么练的话,他比赛不敢这么做,因为马上要比赛了嘛,他还敢这么做,说明他平时已经习惯了(这个强度)。”

后来以高效律、高强度为核心的训练开始于那时,孙海平告诉我:“我当了8年运动员,当时我的训练状况和他们那个比,完全是不同的,我们那时候练了很多很多,就从早练到晚,但强度和质量其实都不高,所以我后来才会要求他们,高质量高效益地完成动作的时候,要在力度、速度都很高的情况下完成练习。”

90年代末,盛越铭变成了孙海平的副手,他俩住一个双人宿舍,他记得孙海平每次从国外回来,总是会带很多英文资料,孙海平只懂一点英语,大部分要靠查词典翻译,他会和盛越铭商量着设计了一些新的动作,加压就是在那个时候想出来的。那时候孙海平话不多,但是坐下来可以坐半天,不断变着花样儿给运动员试新的动作。

1998年,在一堂青少年训练课上,他遇到了15岁的刘翔,那个少年高而瘦,刚从短跑转来跨栏,他的技术动作并不出色,也不是跑得最快的,但孙海平注意到,他的节奏感很好,踝关节也很有力,他把那个孩子招进了队里。

曹靖是和刘翔同期训练的队员,他现在也在上海田径队当教练。孙海平的训练方法在他们身上很快展现出了效果,他告诉我,上海田径队最辉煌的时刻是在2001年的第九届全运会,四名运动员都进入了决赛,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是兴奋的,“四个上海队的,我们从来没有一个项目有决赛能进那么多人。”也正是在那一次运动会上,刘翔崭露头角,击败了陈雁浩,完成了这个项目霸主的更替。

曹靖回忆起那些年的训练,有一种受苦受累但又朝气蓬勃的感觉,大夏天他和刘翔等人光着膀子在室外跑,气温有三十七八度,路边没有树提供阴凉,每跑一圈,孙海平和盛越铭会拿着浇花的大喷壶对着他们喷,给他们降温, “跑一次过来给你喷一壶,跑一次过来给你喷一壶。”

孙海平指导徒弟们腿部动作要领

有一些想起来会大笑的时刻,2002年,曹靖和刘翔、谭春华,还有一位200米全国冠军杨耀祖,代表华师大去参加大学生运动会,四个人组队跑4X100米接力。他们对这次比赛信心满满,甚至觉得有点欺负人,毕竟一个队里有三个冠军有些过于豪华了。比赛开始前,曹靖感觉自己腿部肌肉有点紧,但没怎么在意,谭春华是第一棒,但没能拉开差距,曹靖第二棒想着发点力,结果启动之后用力过猛,直接拉伤了大腿后肌,蹲在地上起不来,第三棒的刘翔看傻了,这支强大的队伍最终拿下了最后一名。

曹靖永远跑不过刘翔,他稳定地居于前三,从来没有拿过第一,有一次比赛前会跟孙海平开玩笑,能不能让刘翔松一松,让我拿个冠军。曹靖有时候想,对于跨栏运动员来说,和刘翔身处一个时代无疑是个悲剧,但那又是一种极为公平的残酷,“跑不过就是跑不过,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一个运动员的巅峰时期是什么样子的?曹靖让我去看刘翔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前三枪,他一种极其轻松的姿态跑出13秒2几的成绩,“像散步一样”。轻松,但也杀气腾腾,“那个状态,就是杀红眼了。”决赛时,上海田径队组织大家一同观看,竞猜结果,曹靖觉得,以刘翔那样的状态,可能会因为用力过猛摔倒,而如果没有摔倒,他应该会破世界纪录。

2004年8月28日,雅典,奥林匹克体育场,在那场后来被载入中国田径历史的比赛上,21岁的刘翔以12秒91的成绩平世界纪录,拿下了奥运金牌。

看台上的人已经疯了,而孙海平还是克制的。在那个人生的非凡时刻,他庆祝的方式很低调,那天晚上和另外一位教练开了一瓶茅台,连酒杯都没有,就着瓶盖,喝到了凌晨四点钟。

“运动员的下场都不好”

刘翔穿着红衣夺冠的那张照片后来贴到了曾建航的床头,每天起床都能看到,那是他痛苦时刻的微小安慰。

他在今年4月底的一场比赛上受了伤,在热身时用力过猛造成右髋撕脱性骨折。对于一个跨栏运动员,这个部位的伤几乎是致命的。而就在受伤前,他还在不断刷新自己的最好成绩,今年四月长三角田径精英邀请赛上,他以13秒43的成绩夺冠,比最好成绩提高了0.02秒。

孙海平指导徒弟曾建航热身

曾建航向我形容那种越来越快的感受,肌肉强健,内心自信,仿佛只要自己想,就能做得到,队内测试的时候,他跑过13秒32,在国内,那是可以夺冠的成绩。这场意外意味着他高歌猛进的征途不得不中止了,他错过了8月的奥运会、9月的全运会,而下一次还要再等待四年。

手术后,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腿不能动弹,很疼,翻个身都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半夜三更会痛醒。比这更痛苦的是看到体育新闻,那些他认识的人还在比赛,“我感到我躺在床上是一个废物。”他的体重从80公斤掉到了75公斤,他能感觉到大腿侧面的肌肉在松弛、萎缩,他失去了过去几年训练的成果,他想着,也许以后再也跑不了了。

孙海平有时候会来陪他,他是个内敛的人,不擅长软语安慰,只是坐着陪他聊两句天。曾建航只记得孙海平有一次跟他说,“我不会安慰运动员,但是以后有一天你站起来,有更好的成绩出来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前面的坚持是值得的。”

曾建航每天能看到刘翔那张照片,他想,照片上的那个人也曾跟腱受伤,但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对于年轻的运动员来说,刘翔的伤是一个全然的励志故事,但对于孙海平来说,那可能要复杂得多。

2007年大阪世锦赛之后,刘翔的右脚跟腱开始出现疼痛问题。那场比赛他以12秒95的成绩拿下了冠军,但孙海平印象更深的是在检录口发生的一幕,刘翔紧紧握住他的手哭了,他能感觉到刘翔内心的重负:“他一定是感到这一段时间比较困难,特别不容易。除了训练场、公寓,没有地方去,人总要发泄一下,男人一般都喜欢喝酒、聊天、唱歌放松,但他哪都去不了。”

那本应是他俩最春风得意的时刻。2004年夺冠之后,刘翔拿遍了110米栏几乎所有重大比赛的冠军,成为了这个项目历史上的第一位大满贯选手。那是他们的光辉岁月,孙海平告诉我,2006年,在瑞士洛桑,他以12秒88的成绩打破了沉寂13年的世界纪录,孙海平记得,刘翔当时信心满满地告诉他:“师父,我还会更快的。”

体校田径馆入口处,橱窗里的刘翔

在竞技体育中,田径有其特殊性,比起一些更注重技巧的项目,它不花哨,是一种更加硬碰硬的比拼,速度、力量、爆发力…在这些身体的绝对天赋上,亚洲人并不占优势,这限制了这个群体从事田径项目的上限。在这样一个中国重视但一直处于弱势的项目上,突然出现了一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运动员,在最开始那的确让人热血沸腾,刘翔鼓舞了无数人,很多小运动员因此转练跨栏。但接着,事情会开始变得复杂,胜利带来荣誉、金钱、万众的追捧,以及,无形却巨大的压力。

孙海平回忆:“后面我们确实碰到了一个问题。刘翔不能输的,你必须每场比赛都是拿冠军,但是运动员起起伏伏是很正常的,2004年之前,有些小比赛我可能不会让他调整,只是作为一个训练去参加比赛。但是后面就不行了,后面就是你有一场你就得拿下。每场比赛,你都得要去使劲。”

孙海平常常感到如履薄冰,他对外说话越来越谨慎,不敢把刘翔拔得太高,“把自己摆在太高的位置,你将来怎么应付比赛?你总有失手的时候,后面那么多比赛,你不可能每一场都能拿下来。”

这种压力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达到了极致,那是中国第一次举办奥运会,崛起中的东道主雄心勃勃要向世界展示自己,110米栏这枚金牌被认为是这种展示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位领导曾以开玩笑的语气跟孙海平说:“2008年上海什么金牌都可以丢,但刘翔一定要拿下。”2008年接受China daily采访时,孙海平提到,中国国家体育总局的一位官员告诉他:“如果刘翔在北京得不到金牌,他此前的成绩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的压力之大,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孙海平说。

对刘翔的保护展现了对这块金牌的志在必得。据当时媒体报道,奥运会之前成立了“2008刘翔备战工作小组”,成员基本上由国家体育总局的工作人员组成,分为生活保障组、科技攻关组和指挥决策组,全面负责刘翔的训练、比赛和生活,孙海平只主管刘翔的训练。

为了避免意外受伤,体育总局严格禁止刘翔驾车,保障组的组长李国雄成了刘翔的专职司机,每天开着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全职接送刘翔训练和外出。为使刘翔的训练不被打扰,相关部门甚至安排了30名武警对刘翔进行贴身护卫。

很多人都觉得这块金牌稳操胜券。中央电视台奥运频道副总监岑传理在当时接受采访时说,在央视的转播计划里,刘翔如果在成功卫冕110米栏冠军,他将迅速乘坐一辆全镀金奥迪A8轿车以最快速度从“鸟巢”体育场到达中央电视台新台址演播大厅,空中用直升机进行跟踪直播,“我们要让夺冠后的刘翔第一时间出现在全国电视观众面前,并与全国人民一起分享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但事实上,刘翔正在被伤病困扰,他的跟腱时好时坏,孙海平告诉我,当时选择了保守治疗,也就是继续带伤训练,“他的那个疼痛感,慢慢在加剧,但那时候又不能停,不能停下来给他养。如果停下来养的话,奥运会根本就上不了场了。”

他每天陪刘翔训练,他记得刘翔痛的时候会五官皱在一起,龇牙咧嘴。到底有多疼呢?2008年奥运会结束之后,他陪刘翔去美国做手术,从跟腱里取出了四块钙化物,大的长1厘米,小的有米粒大,主刀医生告诉他,“那个钙化物就像个刀片一样,卡在跟腱上,只要跟腱一收缩,它就像一把刀在割一样。”他告诉我,“但刘翔忍受了那么长时间。”

孙海平指导弟子秦伟博

临近8月17日的奥运会预赛前,刘翔的跟腱状况在训练中突然加重。比赛前,孙海平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找了一位大夫给刘翔右脚跟腱做按摩,希望用以痛止痛的手法,造成局部麻木。做按摩的时候,孙海平抱着刘翔,刘翔浑身都在抖。在检录区等待的时候,很多人看到刘翔发疯似的把脚往墙上踢,人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孙海平知道,在等待时,那种麻木感正在消失,刘翔试图再次“以痛止痛”。

这种努力在最后被证明是徒劳的,2008年8月17日,北京鸟巢,9万人座无虚席,刘翔低着头走出了赛场,选择了退赛。

“孙指导,您跟刘翔情同父子,他下来之后,你的心里感受是什么?”在赛后的新闻发上,一位女记者向孙海平提问。

孙海平回答:“他一直在坚持,一直在玩命。”他提到了刘翔的伤势,但没说几句话,他抬起右手捂住眼睛,泣不成声。熟悉他的人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形于外地表达悲伤。

在发布会前,孙海平看到了刘翔,那个年轻人趴在训练上,无声地在哭。在过去将近十年里,在还没有被这么多荣誉、目光和人围绕之前,他和刘翔一直在一起,相处时间甚至超越他们各自的家人。刘翔被体校的大队员欺负,不想练了吵着要回家,是孙海平把他带了回来,给他换宿舍,保护他不再受人欺负。在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的时候,孙海平想尽办法给刘翔弄了一双跑鞋,他穿了很多年。他们两个人单枪匹马出国比赛,英语都不好,一起经历了许多波折。刘翔有时候会叫错他的父亲,他叫的是“师父”。在跨栏上,刘翔无疑是天才,很多教练穷其一生也无法遇到如此天赋的运动员,他早早就懂得珍惜自己的天赋,自律,勤奋,除此之外,孙海平最欣赏刘翔身上的一点是勇敢,在他遇到刘翔的那趟训练课,其他的孩子面对栏架都有些惧怕,害怕磕着碰着,但刘翔不怕,他看上去无所畏惧。这种勇敢贯穿了他后来的职业生涯,他是比赛型选手,观众越多,战意愈盛,但在北京鸟巢,他走到了无法再勇敢的境地。

北京奥运会结束之后,刘翔在美国做了手术,恢复,重归赛场,2012年6月,他在超风速情况下跑出了12秒87的个人最好成绩。他看上去重回巅峰,但更残酷的事情发生了,在跑出12秒87那场比赛之后,他的跟腱伤势复发。而两个月之后,是伦敦奥运会。

8月7日,伦敦奥运会,预赛前,队医提示,如果刘翔上场,不排除跟腱断裂的可能。领导和孙海平商议之后,把上不上场的决定交给了刘翔,孙海平告诉刘翔,如果选择退赛,由田管中心来开发布会。刘翔选择了上场。

孙海平后来告诉我,他内心其实并不希望刘翔上场,他知道在经历过一次大手术的情况下,如果这次跟腱断裂,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刘翔职业生涯结束了,“我当时想算了,想要保住他,再好好治疗一下,看看还能不能延续个一两年,我有这种幻想实际上。”我注意到他使用了“幻想”这个词,他说,经过2008年的退赛之后,“我们没有退路的。”

看台上的孙海平

在那场比赛上,刘翔摔在了第一个栏前,他的跟腱如预期一样断了。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蹦着,亲吻了最后一个栏杆,蹦到了终点。很多年后接受采访时,他形容摔倒那一刻的感觉:“我觉得如释重负,脑子里想,我的奥运完了,很好,也挺好。”

那就是刘翔的最后一次比赛了。奥运结束后,他去伦敦做了手术,两次手术在他的脚跟上留下了一道5cm左右的疤痕,康复后疤痕处的肌肉丧失了弹性,那意味着两只脚不再平衡。 孙海平比所有人都更早地发现了这一点,他陪着刘翔做康复训练,发现刘翔的脚跟踮到一半就已经无力,跨栏动作要求脚跟要踮到75度左右。几个月康复训练做下来,刘翔的脚依然没有改善,孙海平知道,刘翔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

但主管部门依然给刘翔从美国请了康复师,“我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果,马上就会显现。但是他们可能认为刘翔还能起来。”孙海平说,在他印象里,那时康复训练占据了刘翔最多的时间,这种努力持续一年左右之后结束了。

在接到刘翔退役的消息之后,孙海平没有意外,甚至没有难过,他感到了平静。“田径运动员都没有好下场,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你再跳不上去了,再也跑不快了,基本上运动寿命也到了,都是这样的。”他缓缓地说。

“现在我一个人在这里”

到今年,孙海平在上海田径训练馆工作了近30年,刚搬来的时候周围还是农田,现在变成了居民小区,训练场地和那条跑道倒是没什么变化,曹靖还是能听见孙海平训练时有节奏的吼声,“哒!哒!哒!”那个吼声有时候会让他想起自己当运动员的时候,2000年孙海平带他去四川参加比赛,决赛时他状态一般,前五个栏跑得很慢,孙海平坐在看台上有点急,他像平时训练一样吼了一声,曹靖像是被那个声音点燃了,“后面像打鸡血一样加速追了上去。”不过那并不是一个成功逆转的故事,连追了几个栏之后,由于用力过猛,他在第10个栏下栏时踩空了,摔在地上,拿了最后一名。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经不记得曾经的胜利时刻,但不知怎么的,一直记得那声吼。

孙海平现在住在刘翔原来的宿舍里,不训练的时候,他会待在屋子里打一会儿连连看,用来训练反应速度。以前有时候会下围棋,后来没什么人能陪他下棋了,运动员和教练都换了一茬又一茬,偶尔也会感到孤独, “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感觉到,以前当时我这个队员在陪着我,现在我一个人在这里。”

年轻的队员能感觉到孙海平今年的变化,他正在衰老,前些年类似加压的动作,孙海平会自己帮他们做,用自己的力量和运动员对抗,这两年有些力不从心了,要交给助理教练来做。他的力量大不如前了。

结束一上午两个多小时的训练,孙海平拎着保温壶离场

刘翔之后,他在运动员的训练上也变得保守了许多。他后来反思过,也许当时训练保守一些的话,刘翔可能不会那么早退役。曾建航说,现在只要运动员感觉有不舒服的地方,孙海平就会让他们休息,然后修改训练计划,“以前他都是跟着计划走,很少有去跟他谈的地步。”

他从没有说过是否后悔当时的选择,但盛越铭相信,“如果像说刘翔那种情况出现在以后的运动员身上,我相信海平不会让他保守疗法,他有过经验了,他会作主了。”

谢文骏近年遇到了瓶颈,希望通过“8改7”(将起跑到第一个栏的步数从八步改为七步)的技术进一步提高成绩,孙海平并不同意,更少的步数意味着对跟腱更大的压力,他跟谢文骏聊过几次:“你只要现在保持正常训练,维持住你这么一个高的水平,碰到一个场地好、天气好、风向顺的比赛,你可能还会提高。你不用脱胎换骨式的进行训练,去冒这么大的险。”

运动员最终都是要失败的,或者说,人最终都是要失败的。对于孙海平来说,在漫长的时间里肉体和意志都有所消磨,有所退让,但好在,总有年轻人正在成为最好的样子,那给人带来信心与希望。今年九月,徒弟曾建航在经过两个多月的康复训练之后,终于能完整地跑完一个150米,他熬过了那些消沉黯淡的时刻,跑到终点时,他大吼了一声,眼泪没能控制住,还是掉了下来,年轻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擦了擦泪。

孙海平没有看到那一幕,我后来告诉了他,他听完之后,依然是平静的,只是有一点很淡的笑意,他说:“他明年就可以参加比赛。”

孙海平

在一个肉体开始衰败的年纪,孙海平反而展现出一种精神奕奕的自信状态,仿佛回到了他最常提起的那个时刻,2002年,他第一次带刘翔出国比赛,那时没有翻译,也没有团队,两人扛着几个大包在伦敦转机,时间非常紧张,柜台人员告诉他们,如果不能在五分钟之内赶上摆渡车的话,就只能改签了,两个人扛着大包在机场里狂奔,跑得满身都是汗,结果到登机口才发现飞机延误了一个小时。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荣誉和伤害都还没有到来,那个全力奔跑的场景甚至超越了后来刘翔无数次的胜利时刻,“当时会有一种感觉,就是我很期待,输了赢了都不怕,充满了希望。”

出品人杨瑞春 编辑总监赵涵漠 责编金赫 运营刘希晰 张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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