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卫星国”哈萨克斯坦:难以“独立行走”的通胀与坚戈

作 者丨胡天姣 家俊辉

编 辑丨周鹏峰

图 源丨图虫

2022年伊始,一场由天然气价格上涨引发的反政府示威活动在中亚最大的内陆国哈萨克斯坦蔓延开来。

1月1日以来,哈萨克斯坦多地爆发抗议活动,并迅速扩大至其他政治问题。局势升级之下,该国多地陷入混乱,多家金融机构遭遇抢劫。而此前,该国政府宣布,自1月1日起,曼格斯套州境内的汽车加气站液化气价格将由每升60坚戈(约0.88元)涨至120坚戈(约1.75元)。

当地时间1月5日,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签署总统令,哈萨克斯坦全境进入紧急状态。1月6日,哈萨克斯坦国家银行方面表示,受反恐行动和网络中断影响,境内所有金融机构暂停营业。

最新消息显示,当地时间1月7日上午,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表示,哈萨克斯坦所有地区的秩序已基本恢复,政府正在控制局势。但历经此番动荡,该国本就脆弱的经济和金融市场难免受挫。

与其他国家一样,哈萨克斯坦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通胀飙升,贫富差距扩大,该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在11月跃升至8.7%,超过了央行4%至6%的区间目标。

在当前全球能源危机下,石油净出口国的哈萨克斯坦挣扎在价格上涨与国内燃料供应两端。而哈萨克斯坦高度依赖石油出口但缺乏定价权的这一特性,使其通胀与汇率均受石油市场,及其主要贸易伙伴俄罗斯货币卢布的影响。

自由浮动的汇率?

1991年年末,苏联解体,卫星国骤然失去旋绕的引力。

作为独联体国家之一,1991年宣布独立后,哈萨克斯坦在1993年脱离货币联盟,开始发行本国货币坚戈。此后,为了促进本国出口产业的发展、应对1997年-1998年的俄罗斯金融危机和 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哈萨克斯坦多次大幅调整坚戈对美元汇率浮动区间,致使坚戈大幅贬值。

2008-2009 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哈萨克斯坦经济增速下滑,坚戈波动剧烈。2008 年爆发国际金融危机,国际能源价格大幅下跌,哈萨克斯坦经济遭受自独立18年来的第三次金融危机,2008年GDP增速为3.3%,2009年为1. 2%,达近10年来的最低水平。

2010-2014 年,哈萨克斯坦进行第一个工业创新发展五年计划,以调整产业结构。这期间,该国经济平稳推进,坚戈汇率波动也趋于稳定。哈萨克斯坦同期经济增长率保持在4%-7%之间,坚戈兑换美元汇率维持在150∶ 1附近。2015年6月,哈萨克斯坦央行(哈萨克斯坦国家银行)表示,将转向通胀目标制。

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货币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汇率制度,这在资源(或原材料) 出口国表现得尤为明显。作为一个典型的、小型开放的、出口导向型的经济体,哈萨克斯坦选择向通胀目标制过渡意味着在一定范围内放弃汇率目标。

随后的2015年8月20日,哈萨克斯坦表示,为确保经济增长与物价稳定,将取消坚戈对美元的汇率波动限制,开始实施自由浮动的汇率制度。此声明发出后,坚戈兑美元暴跌约35%,次日又跌约23%。

实施浮动汇率制度以来,坚戈大幅贬值。为避免汇率剧烈波动,哈萨克斯坦在该国证券交易所投入177亿美元用于外汇干预,2015年11-12月,哈萨克斯坦央行共售出2.74亿美元。但因国际原油价格暴跌,干预仍无法有效阻止坚戈持续贬值的趋势。2015年间,坚戈兑换美元平均汇率为340.01∶1。2016年8月,坚戈兑换美元汇率跌至历史最低点 (354.01∶1) ,贬值趋势在随后有所缓解。

IMF在于2014年发布的报告中指出,过去20年里,通胀目标制(IT)一直是发达和新兴市场经济体流行的货币政策框架。IT体制的主要特征是官方宣布了一个通胀目标(范围),并明确承认物价稳定是货币政策的主要目标。“哈萨克斯坦央行的货币政策指导方针已经明确表示,将物价稳定作为首要目标,并在有管理的汇率制度下控制短期流动性和平滑波动。”IMF指出,哈萨克斯坦央行将再融资利率作为其主要政策利率。再融资利率与存款利率共同形成一条利率走廊,前者代表一个软上限,后者代表一个下限。

“尽管自2012年8月以来,政策利率,即该国央行向银行系统提供短期贷款的利率一直保持在5.5%不变,但主要货币市场利率一直相当不稳定。”IMF补充,这说明该央行的政策利率在锚定货币市场利率方面作用有限,特别是在流动性紧张的情况下。

去美元化之路

作为国际通用货币,美元在世界各地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经济全球化,特别是资本全球化的过程中,那些弱小经济体、特别是新兴市场经济体受到外来冲击的可能性大增,为了规避货币大幅贬值的风险,经济美元化成为一种不得不考虑的选择。

美元化一词曾被用来表示一系列不同的相关现象。官方(或法律上)美元化指的是外国货币被授予(通常是独家的)法定货币地位,而非官方(或事实上)美元化指的是一种外国货币与本国货币一起使用。

根据IMF研究,美元化使宏观经济政策的管理变得复杂,并增加了金融风险,同时限制货币政策的有效性与自主性。此外,高度美元化通常需要额外的储备缓冲,并加深了汇率渠道对通货膨胀率的影响,这些影响在有管理的汇率制度下可能会加剧。而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哈萨克斯坦央行于2015年实现自由浮动制。

中亚国家开启的“去美元化”有其历史根源。1991年原苏联解体后,中亚国家普遍实施“休克疗法” ,致使经济大幅下滑 、外债比重过大、通货膨胀居高不下、汇率波动同时较大。对本国货币的不信任促使民众及企业转向持有美元等硬通货作为财富保值与流通手段。2001年,中亚五国外币存款占M2的比重平均达35.5%,较1993年上升86.8% 。

哈萨克斯坦经济美元化程度在21世纪初一度达到60%以上,之后有所下降,但一直在40%左右。

自2007年以来,哈萨克斯坦的存款美元化程度一直在波动,在货币疲软和通胀较高的时期有所上升。到2007年中期,外汇存款的比例下降到24%,但随着银行危机和通货膨胀的加剧,外汇存款的比例迅速上升。

世界银行数据显示,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该趋势加速。加之坚戈于2009年2月对美元贬值近19%,由此,截至2009年10月,该国外币存款占总存款的比例上升到50%以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随着政府努力恢复坚戈的信心,存款逐渐去美元化。到2013年初,外币存款的份额已经回落到略高于总存款的30%。随后,作为对2014年2月坚戈贬值的回应,哈萨克斯坦外币存款的比例再次上升到所有存款的45%左右。

面对居高不下的美元化,2015年6月,哈萨克斯坦央行行长克里姆别托夫(Kairat Kelimbetov)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去美元化并不能一蹴而就,而是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完成。他指出,去美元化不仅需要制定有效的金融政策,同时还需要对一系列法律法规进行调整,预计这一过程至少需要3-5年时间。

事实上,哈萨克斯坦在2014年就专门成立了去美元化委员会。2015年5月,该国央行和政府共同研究制定了2015年-2016年经济去美元化措施,以保障宏观经济稳定,减少影子流通,确保本币优先权。为实现本币对外币的优先权,该国规定将居民本币储蓄的存款保障金由500万坚戈增至1000万坚戈;同时,将居民本币存款利率提高到14%,外币利率从4%降至2%,并禁止商品劳务用美元标价。

随后,2019年7月,哈萨克斯坦正式出台一项新的货币监管法律,将把外国公司的分支机构和代表视为居民(有一些例外),要求他们进行所有的交易都使用当地货币。哈萨克斯坦央行认为,新法律将有助于实现其去美元化目标,而且不会限制外国分支机构将收入汇回本国或兑换货币。但外国投资者称,该法律将带来繁琐的新报告要求,并增加经营成本。

去美元化初显效果。2019年,哈萨克斯坦存款美元化下降至43.1%, 而一年前数据为48.4%。

2020年是哈萨克斯坦的3-5年去美元化之约。2021年2月19日,哈萨克斯坦央行行长顾问图列沃夫当天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2020年,其国内居民存款美元化率降至37.3%,为2013年以来最低水平。全年,各兑换点累计售出40亿美元,较上年下降14%,该数据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居民和企业对坚戈本币的信心有所上升。

哈萨克斯坦央行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11月底,美元化水平为37.2%。

此外,2021年11月,以本国货币计的存款降低了3.4%,至161904亿坚戈,以外币计的存款增加了3.7%,至96002亿坚戈。同期,哈萨克斯坦居民净购买了4310亿坚戈的外币现金。大部分支出用于购买美元(68.6%,2955坚戈)、俄罗斯卢布(20.6%,888亿坚戈)、欧元(10.8%,464亿坚戈)。

即便呈年度下降趋势,哈萨克斯坦“去美元化”仍任重道远。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 (EIU)研究哈萨克斯坦的欧洲分析师Mario Bikarski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哈萨克斯坦经济的美元化程度仍然很高。“尽管在2020年有所下降,但仍占存款的40%左右。这由此妨碍了货币政策的有效性,因为它限制了银行部门的本地货币供应。”

世界银行在2014年报告中表示,坚戈在2005-2008年的升值可能增加了坚戈相对于美元的预期回报,并促进了去美元化进程。“然而,近年来,存款利差可能太过有限,或被对汇率进一步疲软预期的担忧抵消,从而无法推动去美元化。”

据哈萨克斯坦央行,该国2021年11月国际储备总额下降0.9%,为355亿美元(较年初下降0.4%)。同期,包括国家基金的外币资产(549亿美元)在内,该国整体国际储备为904亿美元。

受制于出口的通胀与汇率

哈萨克斯坦央行将中期通胀目标定在3%-4%,为了确保经济平衡发展,其努力逐步将通货膨胀率降低到这一水平。

根据哈萨克斯坦央行,2021-2022年,该国目标通胀为4%-6%; 2023-2024年为4%-5%;2025年开始,通胀目标为3%-4%。

然而,与世界大部分国家一样,哈萨克斯坦2021年的通胀远超其官方目标上限。2021年11月,其国内CPI为8.7%,在通货膨胀结构中,食品价格按年计算上涨10.9%,非食品价格上涨8.3%,付费服务价格上涨6.4%。哈萨克斯坦预计2022年,该数值为10.8%。

“通货膨胀的主要驱动力仍然是食品。”Mario Bikarski表示,食品构成了约40%的通胀,2021年食品价格平均上涨了12%,而总体通胀率为8%。汽油和柴油的价格也大幅上涨,导致交通运输业的通货膨胀。2021年12月,柴油价格同比上涨46.5%,汽油价格同比上涨19.7%。交通运输几乎占到总通货膨胀的10%,这种急剧的增长无疑会导致消费者的账单更高。

面对高攀的通胀,哈萨克斯坦央行在2021年上半年采取了谨慎的货币政策,之后终于在2021年9月与10月共加息75个基点,推升基准利率达9.75%。2021年12月6日,哈萨克斯坦央行决定将基准利率维持在9.75%。

Mario Bikarski称,将主要政策利率上调至9.75%将有助于缓解总体通胀。“此外,为了应对抗议活动,当局决定延长燃料和其他未指明的必需品的补贴。这将是2022年财政政策的核心部分。我们预计价格补贴和进一步紧缩措施将使价格保持稳定,特别是从今年下半年开始。”

“中亚地区其他地区央行的举措同样也将影响哈萨克斯坦的考量。”EIU称,尤其是俄罗斯央行的收紧态度,将进一步促使哈萨克斯坦收紧。将实际利率维持在正区间对于稳定坚戈至关重要,预计2022中期将再加息50个基点。而自2023年开始,随着通胀逐步落入目标区间,我们预计该国央行将重新采取宽松周期。

EIU预计,直到2022年第三季度,哈萨克斯坦国内通胀才会回到4-6%的目标区间内,通胀将在2023-2026年间将相当稳定,平均值为5.2%,明显低于上一个十年的7.3%。

哈萨克斯坦最新利率决策预计将在2022年1月24日努尔苏丹时间下午3宣布。

哈萨克斯坦2019-2021通胀与通胀预期

图表来源:哈萨克斯坦央行

因坚戈的汇率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全球石油价格与俄罗斯卢布,2020年,该国央行外汇干预规模达22亿美元。EIU认为,考虑到俄罗斯卢布或因政治局势而不稳定,坚戈将在2022年贬值1.8%,兑换美元汇率将为432.4:1。

“哈萨克斯坦是世界主要的石油生产国和出口国,坚戈因此特别容易受到石油价格下跌的影响。”Mario Bikarski解释说,2020年石油价格的崩溃(当时坚戈损失了大约10%的价值)和之前2014-2016年的情况就是证明。

他补充称,俄罗斯卢布的变动也会对坚戈产生影响,因为俄罗斯是哈萨克斯坦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也是哈萨克斯坦最大的进口来源(大约三分之一的进口来自俄罗斯)。随着抗议活动的升级,坚戈保持相对稳定。

在Mario Bikarski看来,在2022年1月4日和1月7日之间,坚戈经历了0.2%的边际贬值,从1月4日的433.104坚戈兑换1美元到1月7日的433.966坚戈兑换1美元。通过央行的帮助,并考虑到高油价(由于动荡的结果,油价上涨得更快),坚戈可能会避免崩溃,并继续保持温和的贬值轨迹。

哈萨克斯坦央行数据显示,2021年11月,坚戈汇率在427.63—434.20坚戈兑换美元范围内波动。

EIU称,相对扩大的经常账户赤字与不断缩小的实际利率将进一步施压于坚戈的升值,预计坚戈名义利率将在2023-2026年走弱,因不断回落的石油价格与经常账户赤字。

天然脆弱的经济

出口导向型、较为单一的经济结构决定了哈萨克斯坦以外部性变动为主的通胀与汇率方式。

哈萨克斯坦经济以石油、采矿、煤炭和农牧业为主,但石油、铀等自然资源的出口才是其经济增长的最大保障,其中石油占到出口总额的60%,是名副其实的资源出口型经济体。

但是,哈萨克斯坦拥有巨额的石油储备,却没有享有OPEC及其盟友手握的石油定价权。因此,石油为哈萨克斯坦带来丰厚回报的同时,也直接导致该国财政收入和金融稳定严重依赖石油出口,货币政策和财政预算长期以来都被国际石油行情所左右,这成为其经济天然的脆弱之处。

经济结构单一且严重依赖外部,使得哈萨克斯坦经济很难抵御外部冲击。为了合理利用石油出口收入并防范潜在的冲击,该国从石油出口收入中拿出一部分建立了类似平衡准备金的国家基金,并与银行的国际储备相区分。该基金曾在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时为该国银行重组、不良资产化解和财政刺激政策的实施提供了资金支持,也因此使哈萨克斯坦银行得以维持盯住美元的汇率通道制。

在当前的全球能源危机之下,石油净出口国的哈萨克斯坦挣扎在价格上涨与国内燃料供应两端。国内能源价格的高企,恰恰也是本次国内动荡的直接导火索。

Mario Bikarski称,哈萨克斯坦的经济主要由石油部门以及铀等其他大宗商品推动(哈萨克斯坦是世界第一大出口国)。

“该国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仍由国家主导,所有权集中在有权有势的商界和政界精英身上,垄断的存在限制了企业的经营环境。”他补充说,正如2020年所观察到的那样,采掘业的主导地位阻碍了制造业等其他部门的发展,而且经济仍然非常容易受到全球大宗商品价格和需求波动的影响。

“此外,政府收入和外汇储备也高度依赖于石油部门,而对腐败和缺乏透明度的担忧将继续阻碍主要投资非石油行业的投资者。”但Mario Bikarski预计,2022年中国的强劲表现将推高对哈萨克斯坦大宗商品的需求。

美国能源信息署(EIA)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1月,哈萨克斯坦已探明的原油储量为300亿桶,是欧亚大陆仅次于俄罗斯的第二大储量,也是世界上第12大储量,仅次于美国。根据标普(S&P)数据,哈萨克斯坦2021年的石油产量预计为8530万吨,与2020年持平。

EIU预计哈萨克斯坦预算赤字/GDP比例将在2022年缩小至2.8%,并在随后的2023-2026年间缩小为1.3%,此数值接近2010-2020年水平。其2022年GDP将小幅攀升至4.2%。“阿塞拜疆、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将受到中国经济增长的刺激,后者由此将加大对哈萨克斯坦及中亚的货物需求。”

数据显示,2020年哈国内生产总值1698.37亿美元,同比下降2.6%。其中,工业产值459.3亿美元,同比下降0.7%;农业产值151.91亿美元,同比增长5.6%。2021年1-6月,哈国内生产总值同比增长1.6%。

本期编辑 刘雪莹 实习生 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