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投毒百草枯女孩:一天饭费十块钱,太懂事几年没买过新衣服

萌萌在威县一中住校,每个月只能回家两天。县城离村里有20里地,马东涛会开着三轮车去把她从学校接回来。在高芳印象中,萌萌很少主动要过什么。正是爱美的年纪,但她好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一个书包背了4年。“是个特别省心的孩子,从来没有惹过事儿。”高芳说。

萌萌唯一一次主动提要求,是在她的生命几乎要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候。那时她躺在河北庄省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呼吸衰竭,上不来气,戴着呼吸机。医院院子里有个漂亮的喷泉,池子里放养着金鱼,萌萌的姐姐给病房里陪护的妈妈打视频电话,让她把视频给萌萌看,摄像头对着喷泉,她跟妹妹说,“你看这个喷泉多好,等你好了下来看看。”萌萌没怎么见过喷泉,父母从未带她出过远门,石家庄是这个贫穷的家庭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她跟妈妈说:“等我好了我想要去旅游,想看看喷泉。”

撰文东亭 编辑唐槭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我想看看喷泉”

在被下毒之前,18岁的萌萌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孩。

她个子不高,身形瘦小,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父母印象中,女儿沉默寡言,见到亲戚都有些怯怯的,不敢说话。她今年读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父亲记得,老师跟他说过,女儿不是那种聪明灵活的学生,但很钻研,即便如此,成绩还是有点不理想,只能考400多分。

她的家庭里没有出过大学生,父母都是农民,父亲马东涛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回家种地,不认识几个字儿,母亲高芳好一点,读到了初中。河北威县杨家庄乡是个三百口人的小村子,村民大都姓马,彼此之间沾亲带故,马东涛和高芳在这租种着6亩地,靠卖巨峰葡萄为生,家里有三个孩子,萌萌是老二,小儿子才13岁,24岁的大女儿嫁给了邻村的陈某,靠种地和打零工为生。父母对高考和大学没有什么概念,搞不懂清楚女儿读的是文科还是理科,母亲也不知道她在班里考第几名。

萌萌在威县一中住校,每个月只能回家两天。县城离村里有20里地,马东涛会开着三轮车去把她从学校接回来。他告诉我,可能因为性格的原因,女儿没有什么朋友,很少跟村里同龄的朋友玩。她没有手机,也很少见她跟同学联系。不上课的时候,她就待在家里,给父母做饭,拖地,照顾姥姥,写作业。在高芳印象中,萌萌很少主动要过什么。正是爱美的年纪,但她好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一个书包背了4年。“是个特别省心的孩子,从来没有惹过事儿。”高芳说。

12月5日,萌萌放假休息,姐姐要外出打零工,让她来帮忙看顾一下3岁的儿子,晚上萌萌也打算在姐姐家住下了。晚上9点,姐夫陈某给萌萌倒了一杯“饮料”,用纸杯盛着,味道刺鼻,“很难喝”,但性格使然,她不好意思说什么,还是喝了。喝完之后开始上吐下泻,往厕所跑了十几回,临睡觉时,陈某又给她倒了一纸杯,同样刺鼻的气味,她不想喝,但姐夫以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劝她,说是感冒冲剂,“你喝吧,喝了就不难受了,喝了嗓子就不疼了。”她推拒不了,又喝了一杯。后来,这两杯液体被证明含有百草枯。

病床上的萌萌 陈静瑜

中毒之后,女儿在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马东涛,萌萌体质很差,营养不良,得花时间补一补,他觉得那是女儿省吃俭用的后果,有些自责,“家里条件不好,她舍不得吃,体格才会越来越差。”

他每个月给萌萌的饭卡打三百块钱,平均算下来,一天只能吃十块钱,他猜女儿吃得并不好,有时候会给孩子塞一点零花钱,十块二十块,次数不多,但萌萌很少花,出事之后,东涛在女儿的书包里看到了她攒下来的230块钱。

但他无力给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48岁的马东涛种了一辈子地,皮肤黝黑,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褶皱,在他记忆里,家里一直很拮据。赶上葡萄行情好的时候,每斤能卖两块八,抛去成本,每年能落下两三万块钱,但行情不好的时候就回不了本,前年赶上灾,他亏了钱。微薄的储蓄架不住一场病,十几年前,马东涛的父亲得了癌症,花了八万多块,去年母亲又住院了50多天,花掉了九万多块,“我父亲那会儿,我就开始借钱,这几年才说缓过劲来呀,老娘她又病,”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直没有很好过。”

萌萌唯一一次主动提要求,是在她的生命几乎要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候。那时她躺在河北省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呼吸衰竭,上不来气,戴着呼吸机,高芳在病房里陪护。医院院子里有个漂亮的喷泉,池子里放养着金鱼,萌萌的姐姐给病房里陪护的高芳打视频电话,让她把视频给萌萌看,摄像头对着喷泉,她跟妹妹说,“你看这个喷泉多好,等你好了下来看看。”萌萌没怎么见过喷泉,父母从未带她出过远门,石家庄是这个贫穷的家庭出过的最远的一趟门了,她跟高芳说:“等我好了我想要去旅游,想看看喷泉。”

那个愿望看上去几乎无法实现了,她的病情一直在恶化,两杯百草枯严重损害了她的肺,她几乎没有办法自主呼吸,高芳记得,最糟糕的时候,女儿的脸和手都会憋得发黑,医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孩子一口气上不来可能就没了。”萌萌跟高芳说:“妈妈,我不想死,我还想活。”

“比上山还难啊”

有医生给他们建议,最后的治疗手段就是肺移植。但那听上去也很渺茫,高芳和马东涛找熟人打听,做一次肺移植手术,加上术后护理和康复,至少要准备100万,那是一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但即使筹够了款,也不一定能等到合适的肺源。

高芳在病房里陪护萌萌,当着孩子的面,她不能哭,女儿呼吸困难,身体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要负责讲笑话逗女儿。等萌萌睡着的时候,再去卫生间里哭。但有时候实在憋不住,在女儿面前落了泪,“她说你怎么哭了,我说我眼睛里进沙子,她不信我,她说不是,然后她也哭。”

他们想不出这灾祸有什么来由。萌萌在12月29日的警方案件通报里提到陈某下毒的原因,“陈某自感家庭经济条件差,其岳父一家人‘瞧不起自己’,遂产生报复念头……将家中剩余的除草剂用水稀释后,分两次让马某服用,造成马某中毒。”

马东涛说,“我没嫌他穷,本身咱也穷,咱不能嫌人家穷啊。”在马东涛和几位亲戚印象里,住在邻村的陈某虽然和他们走动不算太多,但“关系不错”,陈某话不多,但经常会逗萌萌的弟弟。

最初没有人会将女孩的症状与中毒相联系,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萌萌的上吐下泻一直被当成是“吃坏了肚子”和感冒来治疗,直到12天之后,才被诊断出是百草枯中毒,早已错过了早期的应急治疗。一位医生告诉我,百草枯的诊断主要靠自述,下毒实在太罕见了,“百草枯本身没有特异的一些表现,它的一些表现(上吐下泻,呼吸衰竭),其他病都可以引起,所以一般的情况下,如果不做全面的检查,想不到这些东西(百草枯)。”

萌萌可以下床后,妈妈高芳扶萌萌行走 陈静瑜

高芳记得,从乡里卫生院到县医院,陈某一直陪同,萌萌走不动路的时,他主动上去搀扶,“特别有眼色”,询问难受不难受,“看着也特别体贴,特别关心人。”还曾主动提及给萌萌买药。在石家庄的省人民医院,因为花销巨大,马东涛先回村里借钱,跟亲戚朋友筹了一点钱之后,陈某开车送他去威县坐大巴回石家庄。萌萌的姐姐也让陈某先转两万块钱过来救急,他给马东涛转了一万九千元。

各种检查都没有结果的情况下,省人民医院组织了各科专家会诊,有医生怀疑是百草枯。12月17日,在萌萌的尿液中检测出了百草枯。高芳对这个结果难以置信,在他们的理解里,百草枯通常是农民用来自杀的,她问女儿是不是自己喝的,女儿摇头,说自己没有见过百草枯。她俩细细回忆了中毒前的过程,终于锁定了那两杯奇怪的“饮料”,即使再不相信,但那几乎是唯一的可能了,他们当天报了警。

被拘留之后,陈某很快承认了事实。马东涛告诉我,下毒之后,为了掩埋证据,陈某把家里的百草枯扔到了村里的大水坑里,警方抽干了水寻找证据。

一家人已经顾不上深究陈某下毒的原因,因为萌萌已经到了濒危的状况,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高芳记得,在几乎用尽所有的手段之后,医院曾委婉地建议他们返回县城里治疗。他们在省人民医院一天要花一万多,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在耗尽了储蓄之后,又欠下了十多万的外债。

高芳总是想到女儿说自己想活的场景,她感到绝望。想起那种绝望,这个双眼浮肿无神的女人都会耸着肩膀哭,她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咋办,你说不交钱,孩子愿意活,你说交钱,没有钱,咋办呢,不知道咋办,多难啊,比上山还难,比上山还难啊。”

为了省钱,他们每天只吃一顿饭,在医院打点稀饭,配个馒头,但大部分情况,稀饭也没有,都是馒头就着水吃。没有钱住宾馆,马东涛和另外两个亲戚晚上就打地铺睡在医院的走廊里,医院按规定不让睡,但也许是后来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后来装作视而不见了。

转机发生在1月3日,萌萌的案件经过媒体报道之后,引发了社会关注。马家的亲戚在水滴筹上发布了筹款链接,萌萌的婶婶告诉我,她记得1月3号当天晚上,睡觉前筹到了12万,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筹满了30万。那笔钱给了马东涛和高芳一点信心,尽管距离100万还有很远,但他们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1月5日,他们带着萌萌转院去北京309医院等待肺源,“走到哪算到哪,多活一天算一天,就这样考虑的。”马东涛说,“走到哪个地方,实在没钱了再放弃。”

概率

在中国人体器官移植分配系统中,等待一颗肺的平均时间是3到6个月。但也许是因为病情危重,评分靠前,萌萌在北京309医院仅仅等待了不到一天,就获得了匹配的消息。

身在无锡的陈静瑜在那天下午收到了309医院的医生保鹏涛的消息,对方告诉他女孩找到了匹配的肺源,希望邀请他来北京做手术。309医院在肺移植手术上经验不多,过去只做过5例,陈静瑜答应了下来,买了当天最快出发的高铁票,从无锡出发赶往北京。

58岁的陈静瑜眉目温和,头发有些花白,是无锡市人民医院肺移植科的主任。在这项手术上,他拥有中国最顶尖的技术,被称为中国肺移植第一人,全国每年近七成的肺移植手术是由他和他的团队完成的。他告诉我,在中国,每年有5000至6000例器官捐选,但因为能做肺移植手术的医生不足和感染比例高,这些肺源的利用率只有6~7%,还有一部分肺源无法及时转运到患者所在地,在路上被浪费了。他还记得,2015年,他的团队在广西取到了肺源,由于交通拥堵,错过了登机,只好改签,最终险而又险地赶上了手术。

在2020年,他完成了全球首例新冠肺炎病例双肺移植手术,他告诉我,“自那之后,肺移植在我面前就没有难度了。”从技术层面来讲,眼前这场手术对他并不构成太大的挑战,他之前做过几例百草枯中毒后的肺移植手术,对于百草枯中毒患者来讲,最艰难的并不是肺移植手术本身,而是手术需要中毒之后一个月后毒素被代谢完才可以做,但百草枯毒性剧烈,大部分患者会在两周到三周内逝去,很少有人能坚持那么久。而这个18岁的瘦弱女孩坚持到了这里。

与此同时,在长春的一家医院,医生集体默哀之后,将那颗肺从捐献器官的逝者胸腔里取出进行灌注,放进转运箱里进行低温保存。在缺血情况下,它需要在6个小时之内到达北京,器官转运时间越长,意味着移植后的并发症会越多,患者的死亡率也会更高。

它被送往机场,航空公司为它启动了绿色通道,以最快的时间为它办完了登机手续和安检,经过40多分钟的飞行之后在北京降落,救护车早已等在那里,接到之后将它送往北京西北角、北五环外的309第八医学中心。

到医院的时候,距离它被取下,仅仅过去了不到四个小时,它几乎和陈静瑜同时抵达北京。任何环节都没有浪费时间。1月6日晚上11点钟,陈静瑜进入手术室时,呼吸与危重症医学部的医生已经为萌萌做好了麻醉、插管和开胸,女孩的胸部下方横向被割开,几乎和人体的宽度等长。

陈静瑜走出手术室的时间是1月7日凌晨2点56分,他告诉家人,“手术很成功。”他把被损害的肺拍了照片,给萌萌的家人看,两片肺叶已经全白了

萌萌术后进行复健 陈静瑜

手术之后,萌萌被转入ICU,观察是否感染。家人见不着她,但有一次在护士推她出来做检查时碰到了,萌萌的姐姐把当时拍下的视频给我看,妹妹穿着蓝条纹的睡衣躺在移动床上,她戴着呼吸罩,说话有些困难,但姐姐还是听懂了她的话,她说:“疼”。姐姐跟她说:“你要坚强,要听医生的话。”案件发生之后,姐姐一直内疚,她不愿意提及丈夫的事情,已经提出了离婚,她给我看妹妹的视频,看着看着,用手捂住了眼睛,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萌萌终于活了下来。1月12日,她出了ICU,在普通病房被人搀扶着做了几天康复后,虽然还有点不利索,但终于可以自己走路了。

但这场无妄之灾将永远在萌萌和这个家庭身上留下痕迹。马东涛和高芳需要为接下来的治疗继续筹钱,而她需要终生服用抗排异药物,每年将花费6到10万元,如果出现感染,可能需要二次移植。根据国际心肺移植协会报告,肺移植术后3个月、1年、3年、5年、10年的生存率分别为89%、80%、65%、54%和31%。陈静瑜说,国外有长期存活20年到30年以上的案例,无锡也有自2004年手术至今依然存活的病例。接下来的人生,萌萌都需要和残酷的概率搏斗。

◦ 文中高芳为化名。

出品人杨瑞春 编辑总监赵涵漠 责编金赫 运营刘希晰 王心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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